五十五万,天杀的五十五万。
伍长峰恨恨按下她家门铃。
过去个把月以来,他的心头一直弥漫着一股闷气。本来还想给她一点机会,看她会不会主动提起贷款的事,没想到她浑似没事人一般。
哼!亏他一直把她当成知心朋友,然而她有了困难,却宁愿跑去向陌生人开口。
先是借钱的事,再是她重色轻友的行为,他忍不下去了。胸口的怒火有了充分的滋养,越见茂盛。
她的租处位于新店山脚下,是一栋透天厝的第一层,面积约莫二十坪,楼上两层另外规画了出入口,隐私性极高。
透天厝被山景所环绕,景致绿意盎然。虽然离市区远了一点,外面马路上恰巧就有一班公车直达花艺班附近。而最让人喜爱不已的,是她门外那个七坪大的小庭园。
恕仪征得了房东的同意,可以任意种植花卉,一方面供压花使用,同时可以美化环境。
现下已经五月初,初夏的花信早就拜访这一方小庭园,整片姹紫嫣红,煞是悦目。
可惜,这一片美景对于降低访客的怒火,提供不了太大的帮助。
砰砰砰!他干脆擂门。
“阿峰,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打电话给你呢!”一开门就是她甜笑可掬的面容。
唔……一腔怒火登时无处宣泄。
不急,先进去再说。
“你打电话给我做什么?”他大剌剌地跨进门槛。
“没事啊。我这阵子比较忙,好久没见到你了,这个周末我正好有空,心想约你来吃个饭。”
她进入厨房,把煮好的食物一一端出来,他最喜欢的咖哩锅就摆在餐桌正中央。
哼!算她还有良心,那他也宽宏大量一点好了。
“需不需要我帮忙?”
“我都准备好了,你只要摆碗筷就好。”她又来回几次,把几盘小炒全端上桌。他的食量大,嘴又挑,所以每顿饭一定菜色够多才行。
两个人一如过去三年多的默契,他坐桌首,她坐桌尾,隔着一方小巧的餐桌共进晚膳。
“你的男朋友呢?今天晚上怎么肯放你的假?”他撇撇嘴,替自己盛一大盘白饭,再舀三大匙咖哩酱淋上去。
“谁?”
“那个在追你的花材商。”他没好气地继续替她盛饭。
“噢,他在他自己家吃饭啊。”
可恶!她并没有否认“男朋友”这个说法。
“你们两个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他塞了一口饭,眼神锐利。
“也没什么,就是看看电影、吃吃饭、聊聊天。”她淋上几瓢咖哩酱,秀气地开始进食。
“所以你已经接受他了?”还好没有做做爱。
“反正就是交朋友嘛!”恕仪好笑地看着他。“现在的人,已经不时兴一开始来往就死生相许,大家都是先从普通朋友做起,至于未来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谁知道呢?”
普通朋友,这四个字听起来还满入耳的。他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开始认真吃饭。
“你们家媺帷呢?”轮到她问。
“不知道,我忙她也忙,我们起码两个星期没见过了。”
“你们合好了吗?”
“没。”他简洁的回答。
“为什么?”她大大惊异。这次吵得可真久!
“个性不合。”
“交往了三、四年才发现个性不合?”被他的白眼一抛,她耸耸肩,好吧。识相地不再追问。
“你为什么跑去跟老余借钱?”他丢出手榴弹。
今晚是怎么回事?交叉质询?她好笑地想。
“他告诉你的?”
“嗯。”他吞下嘴里的鸡丁,固执追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需要一笔创业基金。”她替自己舀一碗汤。
他用力放下饭碗。
“你需要借钱可以来找我啊!你跑去找老余借,分明是不把我当朋友。”
“我向谁借钱,与我们的友情是两码子事。”她蹙起秀眉。
“你有困难不来找我,还得经过朋友的转告我才知道,教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朋友本来就有通财之义,我们又不是无瓜无葛的陌路人。”积压了许久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
恕仪深呼吸一下,耐心地解释。
“首先,我不是去找‘你朋友’借钱,我是去向银行贷款,‘你朋友’恰好是那家银行的负责人,这和我直接去找他借钱是两回事。”她拿起水杯啜了一口,顺一顺气。“其次,我向银行贷款,起码还算是往来关系,你呢?你和我非亲非故,我没事干嘛跑去向你借钱?我没听过什么‘通财之义’,我只听过‘亲兄弟也要明算帐’,反正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要是自己能处理,就不必去找银行贷款了。”他剑眉倒竖。
他今天晚上摆明了来找碴!恕仪勉强自己把愠意按捺下去。
“总之我款子也贷了,钱也用出去了,以后每个月会定期摊还,就这样。我们不要再讨论钱的事了。”
他突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推到她面前。
“你以后不用还钱给银行了。”
“这是什么?”她扭着眉接过来。
她的贷款申请书!上面干干净净的,除了当初余克俭批注的几行字迹,没有任何核办人的签章。这是怎么回事?她很确定自己的款项拨下来了。
“我叫老余把你的案子抽回来,五十五万我已经先替你垫缴。”
轰!一颗核子弹在她体内无声爆炸。
冷静,冷静。
“你为何要这么做?”
“反正我本来就欠你三百万,这是你应得的。”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轰!第二颗炸弹爆开,这次是威力更强的氢弹。
“你为什么欠我三百万?”她咬着牙问。
“我们的离婚协议书约定得清清楚楚——只要你同意离婚,我就付你三百万,你忘了吗?”他还不知死活。
轰!这下子核弹氢弹原子弹满天飞舞,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谁希罕你那三百万,你给我出去!”
看她狂然大怒的眼神,他终于为时已晚地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一毛钱都不贪你们伍家的,你给我出去!”
肾上腺素疾速分泌,她突然满身神力,硬把大她了一倍的男人给拖过整间客厅。
“等一下,我不是在暗示你答应离婚是为了赚那三百万……”
他还说?!
“出去、出去、出去!”她不由分说,硬把他给撵出门外。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我都说了没有那么意思!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还听什么?你给我滚,短期之内少来烦我!”
砰!铁门当着他的面摔上。
伍长峰愣在原地。
哇靠,她是屁股着火了?他只是说,离了婚的女人拿一笔赡养费也是应该的,于情于理他都有义务要照顾她。就算他措辞有误,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本来就知道他这个人讲话大剌剌的,她莫名其妙发什么鬼脾气?
他手中还抓着一根汤匙呢!
“你真是无理取闹!”他朝着门板大吼。
砰,门内传来一记重踢。
我又不欠你,去!每次对别人笑咪咪的,一副春风拂面的温柔劲儿,遇到他就什么晚娘脸都端出来了。
好,她要宣战,他奉陪。他伍大少这辈子吵架还没吵输人过!
* * *
不到五天,一道高健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秋声园里。
今天是一位长辈的孙女儿想学插花,他才好心陪她和家长来看看教学环境,跟那位李姓小姐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来,请把个人资料填一填,勾选你想参加的班别。”柜枱小妹取来一张表格,和善地招呼随同他前来的高中少女。“伍先生,您要不要喝杯茶?”
他的眼睛往柜枱后面的玻璃门望去——他们现在坐在最外围的接待区,教室和行政区则在那扇毛玻璃后方。
上天很赏脸,就在他的凝视下,毛玻璃门被推开,恕仪正好走出来。
一看见他,她一怔,他马上别开脸。好吧,这种表现很幼稚,可是他还在不爽,她期待什么?
看到他的表现,她脸一沉,随即当做没看见。两个加起来超过五十岁的人了,吵起架来跟幼稚大班没多大分别。
“小玉,待会儿滨江花市的一位张先生会送两箱花材过来,麻烦你叫我一声。”她软柔地叮嘱着柜枱小妹。
咦?想学他装没看见。伍长峰眼睛一眯。
“嗨。”恕仪冷淡地朝他点了点头,反身又进门去。
虽然没学他,但是只丢给他一个字,有看见跟没看见也没两样。
在伍长峰能意会之前,一双脚已经长了意识,自动跟上去。他在秋声园里已经熟门熟路,小妹并没有阻拦他。
“喂,外面那个小女生是我朋友的小孩,来学插花的,以后请多多关照。”
“插花是陈老师的班,我会代你知会一声的。”她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里。
三坪大的空间中有干花材的香味,墙上陈挂几幅她自己的作品。她从抽屉里拿出工具,准备做点小饰品打发时间。
“你别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不好?”还是他先沉不住气。
“我不想在办公室和你吵架,你还有事吗?”
喝!下逐客令来着。伍太少如果忍得住这口闲气,也就不叫伍大少了。
“当然有,我上次和你提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哪件事?”
“钱的事。”伍长峰瞪着她。“老余说你昨天打电话去银行,要求恢复贷款,真的还假的?”
“这是我和银行的事,余先生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透露给外人知道?”她不悦道。
外人?
“我也是为你好,你真的很不知好歹。难怪我爷爷临走之前会对你说那一句话。”
她白他一眼,“你爷爷没说错,我的日子确实过得很辛苦。”而且都是被他气的。
“不是那一句,是‘女孩儿家不要太倔强’,还记得吗?”
恕仪稳定地放下小镊子,以免一时受不了诱惑,朝他射过去。
“当我自己能帮助自己的时候,就不需要别人插手,这和倔强无关,我只是不需要你的帮助而已。”
“为什么?”他阴沉下来。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要!”
“给我一个原因。”他坚持。“只要告诉我原因,我就不再拿这件事烦你。”
恕仪往后靠回在椅子上。好吧,趁着今天大家谈清楚。
“过去几年我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和伍家人有利益牵扯绝对是最不智的决定。”
这句话很伤人喔。
“何出此言?”
“你们家永远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贪图你们什么,不然就是当你们想帮助别人时,每个人都应该磕头谢恩,不许有其他反应。为什么你们就是无法理解,有些人宁愿过自己的生活,也不需要你们的插手?”
伍长峰久久瞪视着她。
开口闭口“你们”家、“你们”如何如何,原来在她心里,他也只不过是“你们”的一员而已,从来不曾和她是“我们”过,过去近四年的情谊全是假象,人家话都讲得这么白,他再待下来,就是自讨没趣了。伍长峰冷冷一笑。
“如此说来,还是我太鸡婆了。好,听你的!祝你一切顺利。”
砰!他摔上门离去。
恕仪望着他的背影。看来这回让他气得不轻。
也好,就这样吧!他们俩无论是价值观、人生观或家庭背景都相差太遥远,根本没有可以互相了解的基准点,或许各定各的路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再回头了吧?
她重新拿起小镊子,准备投入在向来能安定情绪的创作里。
许久之后,直到学生来敲门问她为何不进教室,她才发现,自己发了一下午的呆。
* * *
那女人当真不是普通的能ㄍーㄥ!
伍长峰挫败地想。
原本他铁了心,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熬了两个星期之后,想叫救命的人依旧是他。
真是奇了,对赵媺帷他就完全不会手软啊!
每个人还说他恶霸!在他看来,李恕仪只要用那双幽幽的黑瞳瞟他几眼,他就撑不下去了。而她如果不瞟他,他更受不了。
唉,果然一物降一物,柔能克刚,自然界的真理永远不变。
伍长峰开始在心里替自己找台阶下。
其实她也有很多优点,比如她很贴心,每次他受了气,她都会张着一双小鹿班比的眼睛,温柔听他吐苦水;她做的饭菜也不错吃,而且比他家大厨还了解他的口味;那些饭后小酌的夜晚更是温馨舒适,令人疲劳全消。对了!他还留着那天带回家的汤匙呢!有借有还才是王道。
算了,好男不与女斗,反正男人让让女人也是应该的。他自负地想完,心头登时开朗舒畅。
明晚就约她出来吃饭吧。
“阿峰,我们在这里。”他一踏进凯悦饭店的大门,母亲便率先发现了他。
今天晚上是兄弟俩隔周一次的“尽孝道日”。每逢双周的星期五晚上,他们都要回家吃饭。
今天父母和朋友约在凯悦喝下午茶,就顺势留下来进行晚上的家聚。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父母和弟弟已经先到了,正坐在大厅的休闲区聊天。弟弟带了女朋友前来,媺帷也主动要求陪他一起出席。他们俩还不算“官方分手”,所以他没有拒绝。
“媺帷,好久不见,怎么最近都没见你来家里玩?”伍夫人亲热地牵起赵氏千金。
“我前阵子工作比较忙,有个广告客户一直弄不定,前几天才终于结了案。”赵媺帷漾出娇艳的笑容。
这也解释了她最近特别好相处的原因。
媺帷的脾气通常有周期性,工作压力大的那一阵子,他就倒楣一点,被她骂好玩的;等忙碌期过去,她就又变成甜甜蜜蜜的小女人,偎回他身边。
如果他是性格温和体贴的那种男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他自己的脾气都很难伺候了。
他脑中忽然响起恕仪说过的话。你们两个,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天之骄女,从小都被人宠惯了,只要两个人都学不会迁就,就注定了要这样吵吵闹闹过下去。
心里不是不感叹的。
“我们进餐厅吃饭吧!我肚子饿了。”伍长峰简洁地道。
伍夫人牵起内定的准媳妇人选,亲亲热热走向电梯,准备上三楼的日本料理店。
电梯门一打开,里面的人踏出来,一张清丽的容颜猛不期然与他映个正着。
恕仪!
“你……”他心里一喜,正要打招呼,立刻瞟到她身后那只跟屁虫。
哟!不正是花农先生吗?她身上穿着秋声园花艺班的白背心,怀中抱了一些花材,那个粗人帮她捧了两盆花。怎么着?出公差还有书僮伺候?一张俊脸登时冷下来,求和的念头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妈,爸,你们先请。”他故意不理她,侧过身招呼父母。
恕仪瞄见他身旁的家人,一丝了然闪过眸中。他大概是怕家里的人知道他们俩还有联络吧!
他既然不肯认她,她也没必要去自讨没趣。
恕仪目不斜视,闪过他身旁,迅速离去。
架子比他还大!伍长峰的心里满满不是味道,整个晚上都沉着一张睑,嚼美食的表情跟嚼白纸没两样,寿司师傅几乎绝望了。
“失陪一下。”饭局接近尾声时,弟弟的女友秀气地站起来。
“我也去。”媺帷拿起小手提包,两位年轻女士一起走向化妆室。
见外人离了席,伍夫人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长峰,刚才电梯里那个女孩子……”
“怎样?”他郁闷地咬着青菜梗。
伍母迟疑片刻。“她是不是你以前那个……那个女人?”
“是吧。”
“你们两个人还有联络吗?”伍父接腔,眼神罕见地精利。
“偶尔。”
“我以为你们三年多前离了婚,就再也没有瓜葛了,你为什么还要跟她联络?”伍夫人急切地问。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有什么打紧的。”
两个老的互望一眼,伍父接过发言权。
“你结过婚的事,全台湾没有几个人知道,也不必特地去张扬。”终究把人家肚子搞大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以后少和她来往。”
“那女孩儿也真奇怪,我上哪儿都会遇到她。”伍母不禁抱怨。“前阵子在晶华碰头,今儿又在凯悦撞见,也不知道她是有心或无意的。”
应该是他们花艺班和各饭店签约,负责提供花做摆饰,恕仪帮忙接送所致。但是伍长峰懒得解释。
不是为了避讳,只是子女天生都不喜欢被父母干涉太多的心。
“你遇上了就装做不认识,省得以后惹麻烦。”伍父皱起眉头。
“还用你说!我当然是脸一撇,立刻看往别的方向去,不然引得她以为自己应该过来打招呼,我不是自找没趣吗?”伍母白他一眼,随即把焦点转回儿子身上。“你也给我谨言慎行一些,你们以前的那一段,能够不让外人知道最好。”
胸口的怨闷早就累积了一个晚上,现下又被父母这样没头没脑地数落一顿,他的孝子情操终于蒸发殆尽。
“爸,妈,我的事我自己有主张,你们不要过问好不好?”他放下筷子,扔开擦手巾。“老弟,我公司里还有事,先回去处理,待会儿麻烦你帮我送媺帷回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给我坐下。”伍父对儿子吹胡子瞪眼睛。
他只作不见,低头亲母亲的脸颊一下。
“我下个星期天再回家吃饭。老爸,自己保重身体。再见。”语毕,转身而去。
“你你……你这是……”
“爸,哥哥最近真的很忙。”做弟弟的只好打圆场。
“什么玩意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多说他几句就摆脸色给咱们看。”
家人的声音被电梯门隔绝,他却没有因为逃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想也知道那只跟屁虫一定会约李恕仪共进晚餐。
思及她木无表情的容颜,他的牙根忿忿一咬。
那女人还打算继续和他冷战下去呢!
李恕仪,算你狠!
* * *
“好啦,我道歉,你满意了吧?”
这样讲会不会太冲?
“明明是你自己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把那三百万当成资助金,不是暗示你在贪图……那个……过去那一段……”
算了,旧事越扯越臭,不提也罢。
“你不要每次都怪我脾气不好!你自己一拗起来,同样没有人招架得住。”
这下子变成指责了,她想必更不领情。
怎么连求个和都这么难啊?想想他也有过不少次经验了,应该驾轻就熟才对,可是每次一到低头时刻,他仍然要伤上好久的脑筋。
算了,就直接杀过去,讲一声“对不起,别生气”,再来一个大鞠躬,应该就没问题。
幸好恕仪性子虽然执拗,心肠却软,只要他装得够诚恳,她通常不会太刁难。
伍长峰在她的小园子里徘徊良久,终于走上前敲门。
他可是从凯悦直接杀到她家来,老天最好保佑她没被那只跟屁虫载到哪个鬼地方谈情说爱,否则所有和谈宣告取消。
叩叩。
没人应门。
他走到屋侧,从窗帘的缝隙望进去。客厅有灯光啊!虽然只有昏蒙蒙的一盏枱灯,可是她应该在家。
叩叩叩!这回敲得更用力。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他脑中开始晃过各种画面,譬如那只跟屁虫还没走,他们俩正窝在沙发,你侬我侬,你摸我摸……
砰!砰!砰!槌门了。
吱呀一声,门扉拉开一道细缝。
“嗨,我吃完晚饭,刚好路过……”蹩脚的开场白在瞧见她那双沾泪的红眼圈后,戛然而止。“你为什么哭?发生了什么事?”
门缝又拉开一些,她吸吸鼻子。
“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他紧张地看着她。“让我进去。”
她考虑两秒钟,然后默默退开。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茶几上的小灯,长沙发上拧着几团卫生纸,配上她那双红红的兔子眼,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不暧昧的那种。
她又窝回沙发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你在哭什么?”他蹲跪在她身前,轻问。
他的关切引触另一波泪水。她不是大哭,而是细细的,像猫咪一样,发出低呜的嘤咛声。
“恕仪!”他心慌了,连忙将她搂进怀里。“别哭,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那只跟屁虫欺负你吗?”
她更明显地呜咽一声,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看样子是了。伍长峰磨着牙。“别怕、别伯,那家伙做了什么好事,你全说出来。”
“他……他好过分……”
“怎样过分?”伍长峰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心。
“我今晚帮陈老师送花去凯悦,他们的日式料亭和我们签约,每个礼拜固定提供一盆花做……”
“这部分先跳过去,直接告诉我那个混蛋的事。”他轻啄她湿漉的脸蛋。
“王……王先生今天陪我去送花,然后请我吃饭。”她吸吸鼻子。“总之他正式提出请求,要我跟他交往。”
他越听越茫然。
“你的哭是因为不愿意,还是因为太感动?”
“都不是,而是他提出要求时所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决定自己比较喜欢我,所以要回绝之前相亲的那个对象,请我答应和他正式交往。”
伍长峰茫然地抽出一张面纸给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再也没有然后了。”她把秀颜掩进手心,啜泣出声。
“等一下、等一下。”她回绝那个痞子,他当然很爽,可是他听了半天还是不晓得问题出在哪裹,“花农老王到底说错了什么?”
恕仪抬起头,怒目而视。
“你还听不出来吗?他过去那段时间同时和两个人交往,今天晚上特地来告诉我他的‘决定’。他‘决定’选择我!”
“所以?”伍长峰小心翼翼地求问。
“所以,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被决定’的对象?”她一副很生气他居然还要问的表情,“如果是你这种长得俊、家世好、自视甚高、从小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平哥儿,也就罢了,反正你已经没救了!可是他平时看起来那么老实,那么诚恳,那么脚踏实地的一个古道人,原来私底下对我也是挑三捡四的。我又不是货架上的一颗水果,他凭什么?”
呃,well……虽然万分不情愿,他得说,他并不认为花农老王有错。毕竟大家都还没结婚,每个人都有挑三捡四的权利。
但是这会儿应该不是和她讨论恋爱观的好时机。
还有,什么叫“像他这种被宠坏的富家公子哥儿已经没救了”?她连埋怨其他男人时,都可以顺道打他一耙!伍长峰啼笑皆非。
“别把我跟那种烂人相提并论,OK?”
“算了,反正你不会了解的,呜……”她难过地坐到旁边去,埋进自己的膝头继续哭泣。
“我了解,我当然了解。”他坐到她身畔来。
“你了解什么?”她抬起挂着泪珠的眸。
“我……”他哑然。“我了解,你不喜欢男人一边和你交往,一边去相亲。”
对吧?
她瞅了他好一会儿。
“差不多了。”
那就好。慢着,她又开始流泪了,而且又是那种最让他挨不下去的默默流泪法。他叹了口气,再度将她拥回怀里。
“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难道她已经喜爱老王到了愿意为他神伤的地步?伍长峰的心口涩涩的。
她静静哭了一阵。
“你知道吗?其实,我只是需要一个,能专心爱我的男人。”
伍长峰轻推开她,望着她悲涩的眼眸,
“他能爱我多久不重要,但是,当他还爱着我的时候,他的生命里没有其他女人,只有我一个,只会专心一意的爱着我。”她轻声说。“我只是要一个,这样简单的男人而已。”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哀伤的眼神呢?为什么要漾着这样无力的笑容呢?难道这个世界真的让她如此失望吗?
难道,连他,也让她如此失望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如此深切地注视她。
看她细而翘的睫毛,看她眼中的自己。
她脸颊的肌肤柔细得犹如薄膜,吹弹可破,一双深眸犹如嵌在白雪中的黑珍珠,流转着光泽,轻颤的唇,呼着暖暖的气息。
她是如此的娇妍与脆弱,需要人保护。
过去三年柏拉图式的友情,突然显得非常无谓。他捧起这张泛泪的娇颜,紧密印吻下去……
“阿峰……”她的浅唤间间断断地被他吞噬。
刚开始的浅啄,渐次浓化,转深。
“阿峰,别……”
“嘘。”他绵密地啄吻着她。
月余来的郁闷,突然化为沁脾的清甜。他的心轻扬地腾空直上。
恕仪的意识昏蒙了。
他们,应该继续吗?她如果神智清楚,此刻应该立即叫停。
然而,他的味道如此好闻,吻如此动人,空气中浓郁的氛围犹如圈住她的第二双手,让她感到如此安、心……
她从来不是一个强悍的人。她已经寂寞了太久,孤独了太久,她多渴望有一副强壮的臂膀,可以暂供依靠。
而现在,他就在她身旁。
吻,国字七画,英文四个字母,做起来如许简单的动作,引发的后续效应却往往不是“简单”两字可以概括。
放纵吧!
在这模糊的一刻,脑海深处的一处陷落突然让她懂了。
为什么,数年前保守拘谨的自己,会狂放地投入那一夜云雨。其实,一切也不过如此而已。她倦了再佯装坚强,她只想当一个平凡的小女人,被一个男人细细宠爱。
当年的她,是一个孤独思乡的大学生;而今的她,虽然年长了,岁月只改变了她的经历与智识,却从来没有抹去骨子里那个恋家、怕寂寞的自己。
她柔软的反应给了他进一步的许可,情欲之火越发急切。
松褪的衣服如花瓣一般,遍洒于浅色地毯上。交缠的两道人影,如初春新发的两股枝丫,紧紧相绕,密不可分。
“峰……”
他稍嫌粗放的动作,引来一声抗议的轻呼。
他低笑一声,含住她的唇,清甜迷人的味道一如数年前,羞赧的神情亦如是。
无瑕的柔肤一寸一寸展现,再让古铜的男体一寸一寸覆盖、膜拜。
夜太深,情意太切,即使要后侮,也是天亮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