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裳衣揉揉眼,瞪大,皱眉,再揉揉眼,再瞪大,再皱眉——整个早晨就是重复如此愚蠢的举动,直到双眼泛出血丝。
奇哉?怪哉?
看不到耶……
看不到宇文弟弟瞒著他的「秘密」,只看到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例如宇文弟弟以後会被他偷到几个小吻,宇文弟弟又会痛揍他几拳……难道他的异能有选择性的失灵?以前从不曾发生这种状况呀?
所幸严格来说不能算毫无收获,至少辛苦一整早的「乾瞪眼」,让他看到宇文弟弟即将遇上的另一桩麻烦事。
「今天别出府,陪我睡午觉。」午膳过後,风裳衣赖在宇文琅琊身上,使出一贯的撒娇手段,企图留住宇文琅琊。
「我没这等闲工夫。我爹交代我与他上柳府一趟。」似乎早已习惯风裳衣的亲昵举动,宇文琅琊并未扳开环在腰际的双手。感觉贴在颈边的唇瓣展开启齿的预备动作,他抢先道:「别妄想,我不会带你去。」
老爹的目的是去下聘,而他,则是去「反其道而行」。
「但我怎能放心让你单独去寻花问『柳』?!」瞧,他的成语用得多贴切。
「我已经不冀望你能成事,接下来如何退婚云云,全由我自个儿来。」宇文琅琊的绝望之意溢於言表。
「我不会再坏事了……」不安分的唇开始流连在宇文琅琊颈项间,或舔或咬,每道浮现在麦色肌肤上的吻痕皆刻意高於衣领,带著想让众人一看究竟的诡计。
宇文琅琊缩肩躲避,「好了,别闹了,待会儿让我爹瞧见,又有你一顿苦头吃。」被吮吻的部位又红又烫,仿佛风裳衣灵活调皮的唇舌还逗留其上。
「宇文弟弟,你今天严禁接近女色,最好连话都别同她们说,若不得已也要距离五……不,十步以上,而且绝对不要单独行事。」
「何故?」宇文琅琊话才问出口就恍然大悟,「你看见我到柳府时会发生的事?」
风裳衣咧嘴一笑,抚刮著下颚,一副急色鬼样。「老实说,我比较喜欢看到你继续留在房里会发生的一切,至少是便宜了我嘛。」嘿嘿。
红彩染上宇文琅琊的脸庞,尴尬及无措是他唯一的表情。
风裳衣受不了诱惑地轻哀,又搂住宇文琅琊。「宇文弟弟,你这模样好可爱哦……」他舍不得放手,真想化身成宇文弟弟的腰带,一辈子挂在他腰上。「倘若你是女的,我绝对让上回撂在宇文老爹面前的威胁成真,先弄大你的肚子,一切的问题就不成问题了……这手段虽然卑鄙,但卑鄙得高明又有效呀!」俊脸直接埋在宇文琅琊腹间磨蹭。
「倘若我是女的……」
「再不然我是女的也行呀。」风裳衣爽快接话。
宇文琅琊一笑,「你若是女儿身,问题非但无法解决,只会更麻烦——光对付调戏你的登徒子就够我精疲力尽,更遑论後续发展。」他拍拍紧箝住他的臂膀,「松手吧,我会留神的,别担心我。」
「我只看得到事情发生的起始,之後的景象是一片模糊,你自个儿当心。」风裳衣也不明白为何一碰上宇文琅琊,所有的异能全化成浆糊。「还是让我跟著去,至少能帮上忙。」
「帮上『倒』忙是吗?你还是好好睡场觉,在你醒来之前我就回来了。」
+ + +
言犹在耳,宇文琅琊午时踏出府邸,申时便回来——只不过是直的出去,横的回来。
宇文府邸上上下下手忙脚乱,让突生的意外吓得不知所措。
「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宇文夫人追问著满头大汗的宇文青翰。
「琅琊到柳家第一句话就是『我要退婚』,气昏了柳家老爷,慌乱之中不知哪冒出来一个奶娘,揪著琅琊的手臂嚷嚷负心汉云云的字眼,下一刻她手上的短刀已经刺进琅琊身体里……」宇文青翰又喘气又得报告情况,真为难上了年岁的他。「反正整个情况严重失控,琅琊没事便罢,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得要柳家人生一个琅琊还我!大夫请来了没?」
「去请了。」宇文夫人轻叹。「明明是两家子的好婚事,怎么会落得这般难收拾的下场……」
看来这桩婚事是吹定了。
「你这个爹亲是怎么当的?!」风裳衣一见著宇文青翰,顾不得长幼尊卑的道理,扯住他的衣领就是一顿骂,「好好一个宇文弟弟交给你,你竟然让他横哪边滚。」洁白的摺扇轻扬,一名发色异常银亮的俊逸男子露出朝阳浅笑,挥挥衣袖就要离府。
「相公……」与银发男子一并被恭请进府的小娘子扯住他的衣袖。
「你也听到啦,是他们不让我救,可不是我泯灭良心,等会儿别数落我的不是。」只不过正巧顺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
小娘子试著说服宇文家众人。「我相公的医术很高明,你们就先让他瞧瞧病人情况,再不,你们可以去请另一个名医,而这段等待的时间让我相公试试……」小娘子吐吐舌,她忘却方才可怜的家仆就是因为这两字被主人怒目相视。
「别人难得大发慈悲不劳烦我,你非得揽一堆事到我肩上,存心累死相公我吗?」银发男子先朝娇妻低语发难,尔後抬头。「在下不才,恐怕无能为力,各位另请高明。」
但他还来不及揖身退场,注意力已经栘转到他那头银发上的风裳衣陡然惊喜地嚷嚷:「银发恩公!」方才一时心慌,没注意瞧清恩公的长相,差点错失救人良机。
「你认识我相公?」小娘子眨眨眼。
「当然,十多年前我这条手臂全赖恩公给接回去,否则我就成了独臂人。」风裳衣拍拍自个儿的右臂,「宇文老爹,你可以放心了,银发恩公救不了的人,寻遍天下名医也没人能救,用不著费心去找别的大夫。恩公,你快进房瞧瞧我家宇文弟弟,他伤得很重很重,只剩一口气在喘了……」
银发男子抿著嘴,明摆著没啥救人的意愿,然而他身畔的小娘子硬是将他推向风裳衣。
「其他人留在厅里,我不喜欢太多人瞧我治病。」银发男子挡下整座府邸都想跟上前的步伐,睨视风裳衣。「带路。」
风裳衣领著银发男子进房,挪动宇文琅琊的手臂以方便他诊脉。
银发男子挑起眉,「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具在河里飘流的死尸?」
记忆逐渐回笼,他好像曾救过这么一个家伙——当时他连最後一口气也断了,右手臂被扯离身躯,他为了证明自己拥有能与阎罗王抢人的高超医术才动手救「尸」,没料到这家伙当真活了下来,还活得蹦蹦跳跳。
「要叙旧等会儿再叙,先救我的宇文弟弟吧。」风裳衣急得跳脚。
银发男子先瞧瞧腹伤,说道:「这刀上有毒。」长指缓缓拙上宇文琅琊脉问,炯然的眼越睁越大,望了床铺上的伤患一眼。
「他病得很重。」银发男子神情肃穆地宣告。
风裳衣紧张嚷嚷:「难道那刀捅到要害,还是刀上的毒是难解的剧毒?」
「刀只不过在腹上开了个洞,毒也只是寻常药铺里三两银子便能买到最劣等的毒。」银发男子拨拨颊边银丝。
「可你刚说……」
「一个大姑娘让众人以『弟弟』、『儿子』来称呼,这病还不重吗?」银发男子嗤笑,收回手指。
外貌或许能混淆认知,但男女之别的脉象是瞒不过明眼人。
风裳衣默然,一字一字慢慢解读恩公方才短短的句子。
「一个……让众人以弟弟……儿子来称呼……」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句子,为什么念起来好困难……
「大姑娘。」银发男子重复一次。
「大姑娘是指……」
「她。」银发男子长指点点躺在床铺上的宇文琅琊。
「可是宇文弟弟是……」
「女人。」
风裳衣的视线由银发男子脸上回到宇文琅琊,突然爆出大笑。「哈哈哈……恩公,你这玩笑开得真有趣,宇文弟弟是女的?哈哈哈哈……」他随即敛笑,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去检查看看。」话毕,当真要剥开宇文琅琊衣襟一见真章。
「慢著,你大刺刺剥个姑娘家的衣裳,成何体统?」
「宇文弟弟绝对是男人,又不会吃亏!」
银发男子懒得多费唇舌说服眼前因刺激过大而自动产生拒抗心理的男人,起身朝外唤了声:「娘子,你进来。」
小娘子拎起裙摆跨进门槛。
「将门掩上。」
小娘子乖乖照做。「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你去验验床上躺著的人是男是女。」
小娘子原先娇笑的圆润脸颊瞬间瘫垮下来。「可是我不会验尸耶……」
「是活的。听话,快去。」银发男子露出难得的宠溺神情。
「喔。」小娘子爬上床铺,放下帘幕。
帘幕後传来数声咿咿呀呀的惊叹,半晌,小娘子又爬出来。
「是女的?」银发男子问。
「好像是……」小娘子呐呐地应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好像是?」
「可是她没有……」小娘子的视线下栘到自己小巧浑圆的胸脯,又不好在两个男人面前讲明,她凑到银发男子耳畔嘀咕几声,换来银发男子轻笑。
胸脯的发育与否可是人人不同,各有巧妙。况且若他没料错,这名颠倒性别的女子长年来必定有缠胸的习惯,也难怪阻碍了胸脯成长的机会。
「除了这点不同,其余呢?」
小娘子点点头,「一样,应该是个姑娘。」
银发男子撑著俊颊,笑看风裳衣的蠢傻样。「这不,你该相信了吧?」
风裳衣仍不住地猛摇头。
他不信!他当然不信!比他更有男子豪气的宇文琅琊是——女的?!
比他更没有女人娇媚气息的宇文琅琊是——女的?!
「但宇文弟弟他是宇文老爹唯一的儿子呀!」难不成全宇文府邸的人联合起来欺骗他吗?
「关於这点疑惑就不在我诊治的范围之内。」银发男子耸肩,从怀中取出瓷瓶置於桌上。「这是专解杂七杂八小毒的药粉,每日沐浴过後平洒在伤口上,至於刀伤嘛,小不隆咚的也甭缝了。」方才这家伙太小题大作,竟然说伤者只剩一口气在喘?
「相公,反正你闲著也闲著,把伤口缝好啦。」
「闲著也闲著?有吗?你每日都强迫我在庙口『卖艺』,不收分文地为城里人看病。当初留在山上隐居都没这个把月来得辛劳,明明说好是『游山玩水』,你非得搞个『义诊』!」银发男子对娘子过度善良的天性已经无力扭转。
「做善事嘛。」小娘子轻笑,圆圆大眼瞧向风裳衣。「相公,他呆掉了……」柔荑在风裳衣眼前挥了挥,仍无反应。
「刺激太大。」银发男子肩一耸,「你承诺过这是最後一个义诊的对象,接下来不许再威胁我治病。」
「好、好,除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病人,否则准许『你』视而不见。」小娘子一语双关——反正她相公视而不见,她见著了一样算数。
「喂,姓风的,我们要走了,有缘甭相见。」银发男子意思意思地抛下道别语,牵著亲亲小娘子跨出内室。反正风裳衣恐怕还得发蠢三刻以上,他懒得去唤醒他。
月娘在云层中探出娇羞的皎洁脸庞,风裳衣仍呆坐在椅上,张著合不拢的嘴,宇文老爹及夫人来回数次进出屋内都惊动不了他。
三更过去……五更过去……
甫清醒的宇文琅琊望见投射到床铺上的黑影时,转头便看见风裳衣僵直身躯定坐下动。她起身下床,疑惑的伸掌在风裳衣面前晃动。
「我还以为你在为我守夜,原来睡得这么熟?」宇文琅琊小心翼翼避开腰问伤口,拉过椅子与风裳衣面面相觑。「睁著眼睡,眼睛不酸涩吗?」她动手掩上风裳衣的眼睑——如同让死不瞑目的尸体闭眼。
突来神速的大掌箝住宇文琅琊的腕,风裳衣回神!
「吵醒你了?」宇文琅琊顿了顿,「干啥露出这般恐怖的眼神?谁惹你不快了?」
风裳衣用力闭了闭眼。「无关快不快乐,我的眼睛睁得好酸好痛。」他稚气地揉揉双眼。
「别使力揉。」宇文琅琊拦下他,「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肩膀也好酸麻……」风裳衣顺势枕在宇文琅琊肩窝,感觉到宇文琅琊五指轻轻揉扭他僵硬的肌理。
风裳衣鼻翼动了动,没嗅到姑娘家该有的胭脂水粉味;双手滑上宇文琅琊背脊,线条优美柔滑……缓缓下移,精瘦腰身……右手绕回胸前,平贴上胸膛……一片平坦。
真是女人吗?
「别偷吃豆腐,我的伤口还疼著。」宇文琅琊提醒试图将毛手滑进单薄衣襟内的风裳衣。
对哦,宇文弟弟还受著伤呢……还能叫她「弟弟」吗?
「为何直盯著我瞧?哪里不对劲?」宇文琅琊顺著风裳衣的目光,摸摸自己苍白的脸颊。
「你……伤口没事吧?」
「不碍事。没料到柳家人反应激烈,被吓了一大跳倒是真的。」
风裳衣紧瞅著宇文琅琊浅笑的脸。宇文琅琊的言行举止绝非一朝一夕养成,否则在举手投足之间绝对掩藏不住女子应有的姿态,但她的动作自然而不做假……
「但与柳家小姐被耽误的青春年华相比,光捅这刀倒是偿还不了。」宇文琅琊续道:「大伙扯破了脸也好,柳家小姐已年过二十,怎好再蹉跎姑娘家的终身?无论过程如何,能解决这桩婚事就好,免得造孽。」
「是呀,你若娶了她真是造孽。」两个女人怎么共结连理?!
「你这酸不溜丢的口气是什么意思?」宇文琅琊皱眉。
「我只觉得好笑。」风裳衣强勾起笑靥——被欺骗的苦笑,「仔细回想从头到尾的一切,原来我一直是被戏弄的那方。」
宇文琅琊身子明显一僵,瞅著他佯笑的俊脸。
难道……
「看著我又傻又蠢又白痴的反应很有趣,是不?倘若我是局外人,或许会陪著你捧腹大笑,但此刻我只觉得——难堪。」风裳衣深吸口气。
「你将话说清楚!别一个人在那自怨自怜地说著让人听不懂的话!」宇文琅琊强迫自己冷静,风裳衣的反应不见得是因为知道了一切……
「你从来没有对我坦白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是个——」
「闭嘴!」宇文琅琊大喝一声,右手捂住发疼的伤口,强压住泛流的鲜血,她不断吸气,却觉得身躯里所有空气几乎被掏得一乾二净,喉头又乾又
哑,迸出牙关的嗓音冷漠到连自己也无法分辨。「你觉得很难堪?很可笑?被我戏弄?」
「事实明摆在眼前,你还希望我怎么想?我无时无刻都在强调著自己喜欢一个人是看他的心,而非载装魂魄的躯体,只要你是『宇文琅琊』我就会掏心爱你,结果呢?你给我的是什么?欺骗!骗我以为自己爱上个男人,骗我老担忧著你的挣扎!」
「真抱歉让你为难,一切到此为止了,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宇文琅琊别开脸,死咬著泛白下唇,忍受一波波的痛楚。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想弄清楚你为什么不明白告诉我?为什么连我都信不过?」风裳衣恨不得摇醒宇文琅琊固执的脑袋。
「你现在不也明白知道了一切?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差别?对你而这只不过换来『难堪』二字!说得真好——难堪,难堪……这也是我始终不敢面对的现实,哈哈哈哈……」宇文琅琊笑出声,笑得肩头颤抖,笑得挺不直腰,笑得心灰意冷。
风裳衣让宇文琅琊的反应吓得慌了手脚,他从不曾见过如此失态的她。
「宇文弟弟……你别笑,别这样笑……」风裳衣箝住宇文琅琊肩头,她每笑一声,便有一滴晶莹剔透的冰雨坠落,低垂的刘海掩盖住冰雨的源头——她的双瞳。
琅琊……琅琊……你要记住,你是宇文家的长子,是爹爹唯一的儿子。
可是……我和小宝长得不一样,小宝才是男生,我到底……
听娘娘的话,你是「宇文琅琊」,是娘娘的乖儿子。
大哥,你瞧这衣裳很漂亮吧?可惜你是男孩,爹差下人搬了两大箱给我和妹妹呢……还有胭脂、水粉、珠簪……
琅琊呀,爹为你安排一门亲事,等你艺成下山就娶了她吧。
娘娘告诉过你多少回,你是男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能哭,你是男孩呀。
你,是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