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累的小尼姑最后窝在他肩胛睡得熟酣,像只贪赖着暖暖体温及规律心跳声的幼猫,恍惚中还略带着抽泣声。
她与红豆真有数分相似,毕竟是稚嫩的小丫头,哭起来惊天动地,足足要掀了屋顶。
逼出她满眶的眼泪绝非他本意,刚开始他也只不过是胡乱猜测,没料到字字句句都挖痛她的疙瘩。
“不受家人重视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大事,何必强迫自己斩断七情六欲?他们都不疼你,就找个会疼你的人来补足缺憾嘛。若像你一样不被家人珍惜便出家为尼,那咱们阎王门那班孤儿寡男的魑魅魍魉不全都得当和尚去了。”石炎官搓搓她的头颅,低喃道。
注视她衣衫上惟一一抹红彩——悬挂在她腰际的流苏,此时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重视这玩意儿,它代表着她,仍在红尘俗世间的她。
东方流苏,她的名字。
原来她并不如她外表所呈现的淡然。
“匹匹——匹匹——”敞开的门扉外传来数声试探发音,引来石炎官抬头。
“有事不会正大光明站到门前讲吗,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
小七和青魈的脑袋分别自两边探出,两人笑得粉饰太平,看来小七被青魈这个坏胚子给带坏了。
“四爷,鲁哥要咱们来问问,那些花娘要出寨了,您——还要用吗?”
“用啥用!没空啦,打发她们走!”石炎官挥挥熊掌。
青魈脑袋瓜子更往屋子里伸,打趣地瞧着床铺上纠缠不分的石炎官及小尼姑:“四爷,这么难得的翻云覆雨机会您不要,反倒哄着小尼姑睡觉……如此一来岂不枉费我一番苦心,为您挑选勾栏院里最美丽、最狐媚的妓娘来忘却小尼姑的好意?当初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在一大群莺莺燕燕中绝对能获得男性满足,而将‘光头小麻雀’——行续,给抛诸脑后的人不知是谁呵?”真不敢相信眼前的石炎官与他所认识的那个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四爷是同一个人。青魈续道:“而且四爷,您没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吗?”
“什么事?”石炎官挑起眉,相当受教地等待青魈解惑。
“您好像比之前更重视小尼姑了。”
石炎官怔忡,低头看着仍搂在双臂间的东方流苏,最恐怖的是他心底深处不断涌现附和青魈所言的肯定念头。
“你、你乱讲。”石炎官难得结巴。
青魈再提辅证:“四爷,我在您脸上看到一个字噢。”
“什、什么字?”该不会是恶心巴拉的“爱”吧?
公布正确解答:“惨。”可想见四爷未来的生涯脱离不了这一字真言。
“可我看到的是二个字。”小七插嘴,“好惨。”煞有其事地在石炎官脸上比划。
“我也在你们两个脸上看到字,想不想听?”石炎官眯长细眸。
熟知石炎官变脸前兆的青魈忙不迭摇头,却来不及阻止一旁的小七开口:“好呀,说来听听。”小七兴致勃勃。
石炎官率先指着青魈:“死。”指尖转弯,落在小七鼻间,“必死。”
“瞧你多嘴,挨骂了吧?”青魈去了小七一声,换来小七委屈嘟囔。
“我怎么知道四爷说翻脸就翻脸嘛……”
“你没听过恼羞成怒这句成语吗?先前小尼姑会大哭就是因为四爷说中她的心事,恼愤之下才情绪失控,四爷方才又被咱俩给看穿豆蔻少男心而害羞转生气,懂了没?”
“你们——”石炎官抡握起拳,“你们两个到底在门外偷窥多久了——”
小七又抢话:“不久不久,大概从你打完行续师父的小屁屁开始。”
“所以,你们听到不少啰?”石炎官口气转为轻柔。
惨了,石炎官要爆发史上最严重的火气!青魈趁着两人不注意,脚底抹油,先溜一步。
“是呀,而且门外视野好,听得也清楚,你说是不,青魈——”许久等不到回应的小七偏头,瞧见空无一人的身畔,当下脸上灿烂的笑靥垮成“忏”烂的苦瓜脸……青魈怎么丢下他独自面对大黑熊的熊爪?!
“四爷!给我逃命的机会!麻烦您数到三——”小七为自己争取利益。
“原来你连这幕都没遗漏呀?”这桥段正巧是他方才施舍给东方流苏逃命的戏码。含笑的唇畔搭配着青筋浮现的额际,着实怪异。
“啊……露馅了……”小七挥去满头满脸的冷汗,蓦然惊喜大叫:“行续师父,你醒啦!”
石炎官低头,小七趁此空隙调头狂奔。
“诓我?!”石炎官朝黄沙漫漫间窜逃的身影大吼。
“他没诓你,我真醒了。”行续轻哑着嗓道。始终伏在石炎官肩窝,阵阵熊咆震耳,不醒也难。
石炎官扯动僵硬的肩胛肌肉,先前为了怕吵醒她,他一直维持同样姿势不动,现下可酸疼得紧:“既然醒了,还不松手?”他提醒着那双兀自挂在他脖子的细小臂膀,他光裸的皮肤上紧贴着她细腻似绸的脸颊,无疑是对他最大的考验。
“我觉得好丢脸……”丢脸到没有勇气面对列祖列宗。
“丢脸什么?”
“我好失态……”
“失态?不会呀,我只瞧见一个很诚实的小姑娘心情不佳地哭个两声来发泄呀。”石炎官努力将越埋越探、越窝越使劲的小脑袋给扳离他身上,双手捧着粉雕玉琢的芙蓉秀颜,好笑地看着她鸵鸟地紧闭双眼,鼻头又红嘟嘟的逗趣样。
粗茧的手指抹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她的左脸上有一大片煨红的印子。
“你的落腮胡刮得我好疼。”
“你的小光头也磨得我脖子发痒。”他可没占多少便宜。
石炎官笑,她也跟着笑了。
“虽然害我这么狼狈跟你脱不了关系,让我哭得惨不忍睹的人也是你,但此时的我好像不该向你抱怨,而是该先道谢。”东方流苏腼腆一顿,“你的胸膛很温暖、很厚实,谢谢。”
“你还下评语咧。”石炎官投来一记白眼,“不过念在你的评价是属于我能接受的程度——不客气。”
“你很会安慰人,好像非常驾轻就熟?”看不出来粗手粗脚的他竟有如此纤细的一面。
石炎官耸耸厚肩:“谁叫我有一个麻烦又爱哭的女儿,像你这种小小程度的泪水攻击还不够看咧,你有没有见过啥叫‘泪如雨下’?”他不自觉地漾出宠溺的笑容。
她摇摇头。
“我女儿红豆呀,最爱一边哭,一边嚷,一边甩头,方圆五步之内的叔叔伯伯全教她的眼泪给喷得满头满脸,一大群男人个个抱头鼠窜,那才真叫狼狈。”
“但她是个小娃娃呀,我已经是大人了,总不能像她一样撒娇吧?”依石炎官的实际年岁来推算,他口中的女儿当属牙牙学语的奶娃。
“都嫁人了还叫小娃娃?”石炎官嗤笑。
“嫁人?现下风俗演化成奶娃就能出嫁吗?”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奶娃?红豆已经及笄了耶。”
“啊?”流苏扳指一算,“这么说来,你未及十四岁就成亲了?”否则如何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
“承蒙你瞧得起,但区区在下我的‘本事’还没这么高竿。红豆是干女儿!是我和结拜兄弟在大雪中捡回来的弃娃。”
“……大雪中捡回的弃娃?”
石炎官未曾注意流苏眼露惊讶,兀自说道:“天底下不受爹娘疼惜的不单单是你,我随随便便就能揪出一堆例子,就拿红豆来说,她亲娘不要她,甚至将她丢弃在足以致命的寒冬里,但我们这些干爹可是将她当成宝一样地捧在手心。上天既然让你在某件事上有了缺憾,必会在其他地方补偿你。”
“你捡了一个小娃娃……”
见流苏压根没听进他的训斥,一径重复着他捡回红豆的字眼,石炎官不满地捧紧小巧娇颜:“喂!你对我捡回红豆有啥意见,是不?”
流苏弯起漂亮的唇弧:“我就知道你本性不坏,你虽然将自己说成十恶不赦的杀手,但你却救过一条无依无靠的小生命,不仅是救,甚至花费心思去教养她长大成人,无论当年你是一时兴起或心血来潮都掩饰不了你方才脸上慈爱的光辉,很耀眼。”
“杀一百个人,救一个人,你还觉得我本性不坏?”石炎官桃起浓墨黑眉。
“至少你的恻隐之心尚未全数泯灭。”流苏奖励地拍拍他的肩头,附带几抹甜笑当奖品。
捧着她的熊掌转为轻拧:“现在会笑了?还笑得这么璀璨,剐刚不知是哪个小毛头痛哭流涕?笨到连眼泪都不会止?”他取笑她。
流苏气势明显减弱:“我、我不曾在别人面前这般失控……更、更不曾号啕大哭,我不知道该怎么逼回眼眶里的眼泪……没有人教过我。”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无助又失措的小女孩,茫然得可怜兮兮,“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哭起来一定很丑、很难看,眼呀、鼻呀全皱在一块,好丑好丑,所以我都不哭的,而且哭泣并不能改变什么……”
“但是可以发泄,总好过你闷在心底郁结。”
她自嘲一笑:“最悲惨的是……我哭不出来……”在今天之前的她,从不曾如此卑怜。
“你这样还叫哭不出来?!”石炎官怪叫,“那倘若你痛痛快快地哭,岂不惊天地、泣鬼神了?!”
“所以我才说自己失态了嘛。”她为自己辩解,脸蛋浮现酒醉似的红潋。
“还好啦,你还可以再‘失态’几回,但烦请事先知会我一声,我好整理自己的衣着,免得光着屁股跟你在床上讨论这么乏味的话题。”现下的石炎官仍只有一条薄被包裹腰间,展露一身贲张肌肉,熊掌养成恶习地赖在小光头上磨蹭,“没人教你‘哭’的诀窍,下回我让小红豆充当临时夫子,好好给你上一课,顺便传授你眼泪收放自如的最高境界。”
“嗯。”她颌首,并且期待,“我好羡慕红豆有你这样的爹。”
“你如果像她一样被我追着打到大,就不会说出这种不知死活的风凉话。”石炎官打破她的遐想,他可是严父与慈母并存的矛盾体。
只不过让东方流苏将他比拟成“爹字辈”的感觉——很怄!
“总比让人不闻不问,无视于存在来得强。我倒想试试闯了祸时被家人训诫责骂的滋味。”
“你还真是犯贱得欠揍。”石炎官言辞粗鄙,换来她警告的目光。石炎官吐吐舌,佯装一脸无辜:“你这个爹娘心目中最乖巧,最无需烦心的宝贝女儿,他们怎么舍得教训你呢?”
“你知道我在自欺欺人。”她睨了他一眼。
“还好,你还没蠢到极点,至少肯承认。”石炎官起身,解开护身薄被,同时听到身后传来细小而羞怯的惊呼,他拾起散落地板的衣物,一件件套回身上,“承认自己的弱点并不可耻,你敢承认才有面对的勇气,否则你一辈子就只能活在蒙蔽自己的自欺中——我不知道你的家人究竟如何对待你,那也不在我探索范围之内,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何让你摆脱出家人的身份。”以造福他未来人生的乐趣。
“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很好、很满足,并不打算如你所愿。”她十指牢牢镶在脸上,捂得毫不透风,不让自己看到不该看的养眼画面。
石炎官一根根扳离她的指:“你出家的理由不会真如我胡言乱语的那些狗屁猜测吧?”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真不坦率、真不可爱!”石炎官大脸贴着她的小脸。
“反正我就是个阴沉的人。”她撇过头。就是因为地这性子,所以只配得到家人漠视的对待吧?那又如何,她不都熬过来了吗?还不是一样活得平安康泰?事实证明,她一个人仍能找到属于她的快乐。
“不但阴沉而且任性。”石炎官仰着脑袋,开始数落她,“骄傲又懦弱、胆小又逞强、爱哭又矫饰、驽钝又愚蠢——”
“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是。”
“才不是!”
“你是。”石炎官只当她是个撒泼的发怒娃娃,懒懒地堵住她每句无意义的反驳。
东方流苏扁起嘴,不服气地觑着他。
“但是……”石炎官咧开嘴朝她直笑,“我有足够的包容力来容忍这么多缺点的你。”瞧,他的胸襟多么伟大呵。
“我干吗需要你的包容!”明明是她要来救赎他,怎么情况大逆转,失利的人换成了她?
“这恐怕不是你所能拒绝,你身在土匪窝,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肩膀,一切当然得由我这个土匪来决定,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恢复成‘东方流苏’,身份由小尼姑晋升为土匪婆。”他霸道宣告。
“不行!我跟师父约定好三个月后——”
“再啰嗦我就再‘造口业’!”石炎官故意嘟起嘴,作势要吻她,流苏快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他得逞,闷闷的声音透过柔荑间传来:
“你老是这么恶霸,将土匪的精髓学得十成十。”
石炎官温热的唇贴在她素白手背,茂胡刺得她手背发痒,熊掌分别钳住她的腕间,微微施力,轻易扳开碍事的小掌,露出令人垂涎的桃红嘴儿。
“不可以——”
“反正我是下定地狱了,差别只在于会被打入哪几层受罚,小小的口业不会让我的下场更悲惨。何况那么渺茫的因果报应比不上现下温香暖玉在抱,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短视——只顾现在的享受而不管未来的造化。”
他贼笑两声,恶霸地再度发挥色狼土匪的劣根性——吻上她的唇。
* * *
“不好了!五大寨的人马又找上门来了!”
由远而近的嚷嚷噩耗让“为非作歹窝”的众家土匪闻之色变、胆战心惊,上回石炎官抢饿狼寨所结下的梁子,今天就要得到严惩了吗?
鲁镂范伙同一大群小土匪,窝在桌底下抖动四肢百骸——没办法,有鉴于石炎官前次被五大寨山贼痛殴的场景,让他们对石炎官信心全失。
“胆小鬼!”石炎官眸光低垂,冷扫过一张张惶恐的脸孔,“有我在,你们怕什么?!上回我是准备不齐全,不小心落入他们的人海战术!”他抽出亮晃晃的大刀,“这回非得让他们瞧瞧阎王门武判官的刀法!”削人比削萝卜还轻松咧!
“四爷,您别冲动,从长计议才是呀。”青魈是整个土匪寨里最后两个仍有理智的家伙之一,开口规劝石炎官,但完全没有成效,他只好转向坐在一旁喝茶的东方流苏,“行续师……呃,流苏姑娘,你好歹也说句话,阻止阻止四爷去干蠢事吧,上回若不是因为你,四爷恐怕早早——”青魁不好明讲,弯了弯食指,比划出“驾鹤归西”的手语,“你发发善心,再救救这条顽固的灵魂?”
众人希冀的目光全落在浑身生姜味——这十来天,石炎官为了迫使她的顶上长毛,所以利用最传统的方式,在小光头上涂抹生姜,以促进头发生长速度——的东方流苏身上。
她放下手心瓷杯,问向石炎官:“你打算怎么对付排山倒海而来的对手’”
“狼入羊群,见人就砍。”石炎官海派道。
“噢。”流苏再为自己斟满了茶,“青魈,上回某人被揍得不成熊形,好像就是使出这招‘必死技’,是不?”她问得清浅却一针见血地戳破石炎官脆弱的男性尊严。
青魈猛点头,上回的教训历历在目。
石炎官自傲的豪气瘫垮了下来,只剩嘴角抽搐的尴尬。
恼羞成怒!
“好!很好!你们一个个全等着看我笑话,是不?!一个个全以为我没本领,是不?!我就不信我会如同你们的浑话一般狼狈!等我教训完五大寨的兔崽子就回来料理你们!”怒火催促下,石炎官的理智焚为炭灰,狂风身子朝门外奔去。
“哎呀,好像变成反效果了。”东方流苏抱歉地看着青魈及一班小土匪,她怎么知道石炎官不能用激将法嘛……
“我去帮四爷——挨打……大伙帮助准备些伤药,如果可能的话,麻烦掳个大夫回来待命。”青魈苦着一张俊脸,随着石炎官脚步出寨。
寨门外喊杀声震天,莫名激昂,听起来有利的一方应属五大寨山贼们。
“咱们也去帮忙。”东方流苏蹲下身子,朝桌底下的土匪兄弟道。
“帮、帮忙,……帮忙挨揍吗?”鲁镂范牙关打着冷颤。
“咱们可以动口跟五大寨的人讲道理。鲁哥,你是寨子里的头头,现下你的‘属下’正为了山寨与人火拼,你身为主事者怎么忍心缩在这里寻求保护呢?忍心放大黑熊和青魈两人独自面对一大群光用口水就能淹死他们的山贼呢?”
“我……”可是他好怕嘛……
“罢了,我不勉强你们,愿意帮忙者,随我来吧。”流苏缓缓走出大厅。
厅内一片鸦雀无声,沉默得连呼吸也不曾听闻。
“我要跟着流苏姑娘一块去帮忙四爷!”
小七率先表明立场,钻出桌底下,小跑步地跟上流苏。
桌下众人互视一眼,雷哥也站起身,无语地步出厅门。
“鲁哥……”其余摇摆不定的小土匪等待头儿下达命令。
鲁镂范蜷缩着身体。
“咱们只是群胸无大志的小土匪……当初也只不过是抢抢路人,啥伤天害理的事也干不出来,现下何必与其他寨里的土匪反目成仇呢?犯不着愚蠢地赔上性命吧?我是这么蠢的人吗?小七和雷哥这两个笨蛋!白痴!充当啥狗屁英雄呀?!”
“鲁哥——”
小土匪们见着鲁镂范一边咒骂一边爬出桌底,并神速地冲向流苏离去的方向,回首抛下一阵咆哮:
“妈的!你们还不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