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天青如洗,万玄闲庭信步来到徐府。
这回,他虽然仍是从角门进来,不过门房不拦他了,显而易见是收到小主子的命令,知道他今日会来。
还有,他每回的打赏要不是几锭银锞子就是金叶子,门房被惊坏了,悉数送到小主子面前。
小主子却笑笑说,他要给,就收下来吧,这就是门房的福利啊。
所以,门房就很大器收下了打赏。
万玄穿过垂花门的时候,徐琼正专心端详着出窑的器物,她用了两天将窑温降下来,窑里的器物被她小心地撤到外面的隔间架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每个隔间架皆铺上了细绒布,为的是防止碰撞,可见她对这些瓷器之重视了。
几摞素三彩瓷大碗和斗彩葡萄纹盅,几只茶壶,几套茶杯、杯盅和杯盖,种类不算多,但是稍微对瓷器有点研究的人都知道,这几样瓷器可不简单。
就拿斗彩来说吧,所谓斗彩是将釉下青花和釉上彩相结合,十分争奇斗艳,在烧制的时候要先勾画轮廓的青花再填充色彩,以低温二次烧成。大创朝的斗彩还叫“五彩”,这时候还生产不出釉上的蓝,想要蓝色就必须依靠青花,眼前这一套斗彩葡萄纹盅便是等着填充色彩、二次烧成的半成品。
这年头的瓷匠们还没研究出蓝釉,但是她徐琼知道。
毕竞,她是从集结了五千年历史精粹的现代而来,而且反复做过无数次,在大创朝,她有比别人高出不止一筹的优势。
这样的蓝釉非常绮丽,就连她自己都很期待它烧出来时会展现出何种风华美貌。
她还能够同时烧出高低温几十种不同类型的瓷器,可以说是任何窑炉都望尘莫及的,其实,就连最厉害的把桩师傅,也就是官窑的烧窑总指挥都不敢打包票能做得到。
“吓!你怎么来了?”徐琼还在检视着自己的作品,赫然发现身边有人,惊讶地转过头来,发稍扫过万玄的脸。
“我来有好一会儿了。”只是你都没发现而已——他暗想。
奇怪,那股拂过鼻子的香味是什么?
明明她的头发又枯又黄,怎么会那么香?
今天的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圆领衣衫,窄袖短襦,这一转头将她脖子的线条都显露出来,粉嫩的脸颊、红艳艳的嘴唇、灵动的眉、盈盈的眼,还有青葱般的手指,在土坯室晕黄的光线下,身上染了层暖融融的光泽,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枯黄头发这个小缺点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看中哪个?”徐琼也发现向来嘴上丝毫不肯吃亏的万玄有些不够灵敏,视线也有些怪异,她却不在意。
“真的随我挑?”接触到她湛亮的眸子,万玄不知怎的,竟然觉得一阵心慌,他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一颗心却更不受控制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朝他一笑。
在一旁候着的浮生和春娥互相看了一眼,两位主子真是奇怪,完全是不经心说着客套话的模样,为什么彼此都能明白互相的意思,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要是换成他们的话……
主子们高来高去的,他们这些下人还是说些普通的、大家都懂的话就好,要真有不明白的地方,多问几句就行。
万玄发现自己还满喜欢徐琼看着他的眼神,她这么瞧着他,他一点都不觉得讨厌,反而很欢喜,只是,这种欢喜让他有些陌生。为了不让她发现他的失常,他连忙转过头,极力控制自己的嘴角和情绪。
“我要这个。”手指一点,他也不看别的,就是看中那套茶具。
一套茶具不算什么,对吧?
徐琼微微蹙了眉,有时候,话真的不能说太满,“这跳刀茶壶就一把,连同杯盅一整套是要给夫子的寿礼,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
“你没有听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吗?”他的眼光有些狠毒,不中意的东西,送到他面前他也不屑一顾,要是中意,就只能入他的手。
“我记得那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弱水三千通常用来指感情取舍吧。
“要不,这样好了,我也不让你吃亏,我拿东西来换这套茶具。”这把壶就美在瓶口的细腻雕花和跳刀纹,就连六只茶杯亦然。
这壶有瓷器的清新,有点彩乳浊的风韵,更有彩绘墨褐的特色,最别致的就是那种跳刀纹,在他的德宝斋里还不曾见过。
而他的德宝斋向来只要极品。
这茶壶肯定是相当创新的东西。
也不等她反应,万玄抬起小手一招,浮生将一直捧在手里的匣子拿了过来。就不提匣子是用整块众香之首的沉香雕琢出来的,上头的人物山水活灵活现,悠远的香味扑鼻而来,匣盖一打开,里面是文房四宝。
墨是犀纹李墨、砚是歙州龙尾砚、笔的笔腕和挂头用的是白玉和红木杆,不掺一丝杂毛的湖笔、纸是上好的澄心堂宣纸,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徐琼虽然不知道匣子里的东西有多珍贵,但还是分辨得出东西的好坏,这套文房四宝不是凡品。
“行,就照你说的。”用这几样不知价值几何的骨董来换她的茶壶,无论如何都算值了。
万玄提着用锦盒装起来的茶具就要离开徐府。
“生辰快乐。”徐琼的声音追了过来。明明音色清淡如水,却像投掷进湖里的石子,在万玄平如镜的心湖里激起涟漪。
有多少年没有人知道他的生辰、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向他道过生辰快乐,这世上,哪里有亲人会下寿面给他吃?
那些许久不再触碰的记忆,在他毫无防备的心里翻涌了起来。
他的命运是陡然翻覆的,上一刻还是白天,下一刻就跨入黑夜,永无白昼的永夜,生命被记忆和时间困住,躲不开的只有无穷尽的阴影,这么漫长的人生真是寂寞如斯。
他是个行走于黑暗中的人,一旦看见一丝微光,绝对不可能放弃能重获生命流动的机会。
而她,就是那抹光。
他转过眼,目光忍不住瞟过去,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在日光下流转着莹光,竟是格外动人。
他像是要捍卫什么,目光蓦地转为凶狠,声音坚硬,语气任性又野蛮,“这是你自找的,既然向我祝贺,我应下你的贺词,那么,你就得下碗象样的寿面给我吃。”
“哎呀,真是的,每次都这么野蛮,有话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
不就是一碗寿面罢了,值得这么穷凶极恶的吗?
徐琼只觉得这个小正太所做的事总让她出乎意料,难以琢磨又难以掌控。
这些天,她也不是没听过下人们嘴碎,说着隔壁的宅子里就住着这个小主子和少许仆人,当家大人是没有的。
按理说,都是左邻右舍的,既然搬来了,互相打个招呼也算是人情往来,小正太不就在墙头向她打了招呼吗?但是大人嘛,的确至今还没见过。
其实人家来不来,她也不是很计较,于礼,她是晚辈,却因为在孝期,不好去人家府中走动;二来,自己家中也没有大人,只是不承想,隔壁宅子里也没有长辈。
家家果然都有本难念的经。
万玄被这么一抢白,有点难堪,这么直白向人家要寿面吃,自家还缺一碗面条吗?
“哼,我就是说了啊。”嘴里还是强词夺理,他的心里乱糟糟的,耳根忍不住红了起来。
“寿面又没有什么难的。”他这别扭的模样反倒让徐琼对他生出一股淡淡的怜惜和微微的心疼。
不是同病相怜,就只是心软,何况他要的又不是山上飞的、海里游的,一捆细面而已,她家里有的是。
下厨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很快就下好了面,还浇了香油和麻油,加上葱花,上头搁着一只大鸡腿。
这可是她亲手下的面,亲手切的葱花,自己卤的大鸡腿。
啧,又不是小孩,吃什么鸡腿。
尽管万玄的心里很唾弃,但是坐在小厨房的餐桌边,看着围着裙兜的徐琼优雅地尝汤头、沥水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居家安适感油然升起,这种温馨安宁的画面,看着看着竟让他情不自禁地托腮笑了出来。
他到底还是把鸡腿和寿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看在只有分到一小碗寿面的浮生眼里,不禁起了疑问,“大君,是不是徐家小姐做的东西特别合您胃口?”
“多嘴。”
浮生很无语地看着自己手里底朝天的碗,好还是不好就几个字而已,用得着这么惜字如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