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街上漫着浓浓的过节气息。
“还真难得,咱们向来足不出户、不喜热闹的大才子,今日竟有这等好兴致进城上街看热闹?!”
听到后头的打趣声,梁紫阳没有费心的转身,脸上挂著一贯的浅笑,轻声说道:“中秋夜热闹的气息环绕,不出来透口气,似乎也说不过去。”
“这世上要论说不过去的事实在太多。”莫初凡站到了他的身旁,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着他,“正如你貌似潘安、才智双全,却只知道守着望月小筑,当个诲人不倦的夫子,日子充实却也白白埋没了自身。”
梁紫阳敛下眼,浅笑依旧,彷佛没有听到这番话,心有所感的开口,“你往这楼台一瞧,看到了什么?”
“就水灯喽!”他随意瞄了一眼。
湖岸边有许多百姓在放水灯,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是啊,湖光潋滟,江面数十万盏华灯,如天上繁星点点,美不胜收,晚风清、皎月明,你我有缘共聚于此,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莫初凡大大叹了口气,“唉……我是个大老粗,跟你这个斯文儒生讲不上几句就快搭不上话了,听你那些文雅的字眼,我这粗人的头都犯疼了。”
“天下人交天下友,更何况你我还是结拜兄弟。”梁紫阳终于收回视线,带着笑转向他,“平时能搭的话可多了,不想听我说这些文诌审的字眼,我不说就是,何必拐这么大一个弯。”
“二哥果然是聪明人,只不过在小弟的眼中,你的生活除了书本之外,确实太过无趣。”莫初凡低头看着江面上用小羊皮做成的水灯,好奇的问,“中秋焚香拜月,各有所期,你拜的时候,求了什么?”
梁紫阳带笑的轻瞄了他一眼,“怎么突然对我所期之事感兴趣了?”
“怎会突然?!你是我二哥,个性沉默无趣,所以我向来忒好奇你脑袋里想些什么。你看这世间男男女女。”手往底下的人潮一挥,“男的哪个不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的哪个不愿貌似嫦娥,盼来佳婿,倒是你,空有一身好学识,不论大哥如何好言相劝,你依然无出仕大志,可惜、可惜!”
“难不成你也想劝我改变念头,出仕为官?”
莫初凡耸耸肩,店小二送上了好酒好菜,他转身拿起,豪爽的直接拿起酒壶就口。
看着他豪情万千的举动,梁紫阳一笑。
“若你真说的通,你就不是梁紫阳了!”莫初凡用衣袖用力的一抹嘴,勾起嘴角,“咱们结拜为异姓兄弟,我虽不爱圣贤书,但兄友弟恭的道理还是懂,怎么也轮不到我说话。”
“这话说的极好,但也有异议之处。”梁紫阳的眼底闪著晶亮。
莫初凡挑了挑眉。
“若真论兄友弟恭,我总是推拖大哥请求,不也是一错?”
莫初凡忍不住大笑,“大哥总说,人各有志,你爹是太子太傅,是他的夫子,我们三人同窗共读。在夫子死时,大哥答应要照顾你,所以只要你不愿意做的事,纵使大哥贵为天子也不会强迫你。”莫初凡拿了壶酒,“拿去,别闷著一张脸,难得秋日好时节,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梁紫阳接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入口的辛辣,稍稍平抚了他紊乱的心绪。
他向来无心于仕途,两袖清风依然悠然自得,守着城郊的望月小筑,如同爹在世之时,教书为乐。
他的曰子向来平静而愉快,只是数日前的一场梦,令他夜半惊醒,接连几日夜不安枕,纵使现下车马人潮杂沓,热闹非凡,依然无法解除胸中的郁闷。
梦中的女子,随着他成长、伴着他欢笑,陪他度过了无数晨昏,她彷佛贴近自己的灵魂深处,但又好似个陌生人。
然而最后的那场梦,他真切的感受到她在他怀中玉碎香残,曾经含着爱意的双眼有恨有怨,他不懂为何会导致如此结果……至那日之后,她不再入梦,留给他的只剩阵阵令人揪心的痛。
他低头看着掌心,上头有块鲜红胎记,他从来未将之放在心上,毕竟不过是个胎记罢了,但是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梦中奋力想要阻止那把刺向她的长剑,利刃不留情的穿过他的掌心,最终他却仍无法将人救回来……
他多年来的梦到了尽头,竟只成了一片染血的鲜红。
“二哥,你有些不对。”莫初凡瞄了他一眼,注意到他脸上异常的落寞,“有没有兴趣说来让小弟我也听听,说不定能帮二哥你分忧呢!”
梁紫阳微敛下眼,淡淡说道:“月盈满而复亏,花盛开而再衰,再美、再好,难道最后却也只能受尽风月之苦,堕入轮回?”
莫初凡静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大叹一口气,“二哥,我知道你文采极佳,但你也别讲得这般深奥,我向来资质驽钝,所以别咬文嚼字,可否直接说你到底在烦些什么?”
梁紫阳轻叹了口气,“我梦到了她。”
“又是梦了!”对于二哥总是梦到同一名女子之事,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莫初凡早已知情,“其实这也不是新鲜事,打小你就一直梦到她,不是早该习惯了吗,怎么现在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梁紫阳静了一会儿,幽幽吐出,“她死了……”
莫初凡差点被嘴里的酒给呛到,猛然瞪大眼睛,“死了?!梦中的人也会死?哇!这可新奇了!”
梁紫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饮了口酒。
莫初凡看着他,声音有着调促,“二哥,你千千万万别告诉我,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只是为了一名虚幻、不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梦中女子,她死了又如何?正如她的存在也只限于你的梦中,她是假的,不论生或死,都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梁紫阳沉默了,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像三弟说的一般洒脱,如此他便不会再为此痛苦,只是脑海中一直盘旋著自己在梦中对她的低语——
今生我欠你的,来世我还给你,等我……你等我……
今生、来世……等?等什么?等一个虚幻的人,一句无来由的承诺?
心头有太多的不解,纵使醒了,他的心依然遗留在梦中,带着深刻、摆脱不掉的遗憾与苦痛。
“二哥,回神!”莫初凡忍不住轻推了下他的肩膀,“记住,那不过是场梦。
你自小就聪明过人,但可千万别陷进死胡同里,若教那些个孩子读书还耗不了你的精神,大哥身旁翰林学士的位置随时等着你。”
梁紫阳轻叹一口气,注意到莫初凡在爽朗语气之下的担忧,他知道说得再多,也无人能意会他心中复杂的情感,最终只能选择沉默。
“二哥,你知道我向来就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莫初凡大刺刺的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怎么劝人,让人好过些,不过你若真心烦,不如就进宫去找大哥吧!反正他向来比我能跟你谈上几句,又跟你一样热衷于佛道之学,或许他能比我更了解你此刻心中的烦忧。”
“我知道你关心我,罢了,不提了!今日中秋,宫中热闹,我不想进宫。”梁紫阳微敛眉,淡淡的说,“改日咱们跟大哥约了,三兄弟上皇觉寺祭祀,到时再跟大哥聊吧。”
“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虽然我压根搞不懂你怎么三天两头上皇觉寺,不过你现在这模样,找一天去祭祀也好,顺便安一下心神。”莫初凡的想法也很简单,“往好处想,其实那梦中女子死了也好,以后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你可以摆脱她了。”
梁紫阳的心头因为这番话而一阵激动,数日前梦到她香消玉殒之后,她确实不再入梦,他的手不自觉的紧握,她若不再出现便可不再拨弄他的心弦,或许真该额手称庆,但不知怎地,心中的惆怅就是挥之不去,她的无言恨怨诉说着他的无情,无形压着他的心头。
低头望着满含秋色的湖水,幽幽叹了一口气,每固定一段时日,他便上皇觉寺祭祀,在佛陀面前找到平静——只是这次,他依然能找到平静吗?
突然,他的掌心无预警的传来痛楚,手中的酒杯一时握不住,掉落地面。
“小心。”莫初凡眼明手快的拉开他,“二哥,你不过才喝了一口,怎么就醉得拿不稳酒杯了?”
梁紫阳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此刻传来的阵阵刺痛,令他几乎无法忍耐。
“怎么了?”莫初凡注意到他神色苍白,“没事吧?”
梁紫阳轻摇了下头,不想三弟担忧,很快的便镇定下来。
“再给我杯酒吧。”他挤出一笑。
莫初凡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转身替他重斟了杯酒。
梁紫阳缓缓将手握成拳,想要压下那椎心之痛,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瞄到楼台底下的人群之中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紫衣黑袍,低调华丽,纵使在人群之中,依然显得耀人眼目。
他的视线忍不住在少年身上停驻,少年的目光如同闪著光亮的湖水,顾盼之间灵活有神,那白皙俊秀的侧脸似曾相识,他的心直跳了几下,掌心痛得几乎发热。
他忍不住激动的探出楼台想要看个仔细,在那瞬间,少年正巧抬起头,眼光与他在半空中交会。
那是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双眼,梁紫阳向来平静的心房受到猛烈撞击,旋即蓦然转身,飞奔步下楼台。
“二哥?!”莫初凡还端著酒杯,微惊的目光追随着他,压根搞不清楚状况,“怎么说走就走,这酒……还喝不喝啊?”
梁紫阳冲出酒馆,来回望着大街,不过片刻,却已不见那位唇红齿白的少年。
他真的像极了他梦中的女子,只是他的出现就如同梦一般,转眼成空。
百感交集的失落写在脸上,梁紫阳傻愣愣的站在大街上,难忍胸中苦闷,直到被人撞上,踉跄了一下。
“喂!你瞎了眼啊,没看到本大爷?!”
不善的口吻令他回过了神,他待人处事向来以和为贵,更何况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也不愿多起事端,于是双手一拱,行了个礼,“公子,失礼。”
“去!”壮汉一脸横肉,啐了一口,讽刺的打量着他,“一句失礼就想算了?!倒不如拿些银子给爷压压惊!”
梁紫阳低着头,口气不卑不亢,“紫阳乃一介儒生,身上并无多余银两。”
“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敢跟我装傻。”壮汉不客气的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一时没站稳,身子向后一倒,本以为就要摔跌在地、当众出丑,没想到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有人及时扶住了他。
梁紫阳微侧过身,就见一双水亮的乌黑眸子一眨一眨的,闪著饶富兴致的光芒,挺直秀气的鼻、红而柔润的唇,透出聪慧与温柔,这是他熟悉的一张脸,不由再次失了神。
萧水青注意到他看傻了的双眼,不由轻挑了下眉,这怪异的眼神本该令人生气,怎料她竟然不觉得讨厌,只是胸口有点痛,怪不舒服的。
“喂。”她直率的问道,“看什么?你被人欺负了,不急着讨公道,只顾盯着我瞧,你有病啊!”
如此不驯的话语使梁紫阳蓦然回过了神,连忙站稳身子,敛下眸光,“公子,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