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里?
——她为何会在这里?
——她……又是谁呀?
曹照照傻傻地不断摸索着、打转着,只觉脚下走的每一步好似又绕回到了原处。
漫天黑暗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她开始有了害怕的感觉,张口欲喊,却发现不管怎么用力,呐喊出的声音都被虚空吞噬了……
她在哪里?她又要去哪里?
快点想啊……
曹照照捂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颓然地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出声。
陡然,浑沌涣散的眉心灵台间忽有一缕温暖沁肤而入!
她轻飘飘晃悠悠的身子顿时失重直直往下坠,坠回了某个实体上……刹那间,熟悉的烧灼冰冷颤栗痛苦又狠狠地撞进了她体内——
“痛……”她的呜咽细微如蚊蝇。
头痛……喉咙痛……浑身都痛……而且好像有火焰争相从她骨头缝里钻出来,凶狠叫嚣着要将她嚼吃吞没一净……
她被那些火烧得想哭,可下一瞬,寒彻骨的冰冷又全面朝着她淹没而来,曹照照开始剧烈地打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好、好冷……”
救、救命啊……
偏生在此时,耳旁却有嗡嗡嗡声缭绕,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曹司直惊吓受寒又忧思过甚,以致外邪入侵脏腑……老朽已让人煎了药,先服上三帖……”
“有劳了……”
嗡嗡嗡嗡嗡……
她彷佛置身鱼缸里,隔着厚厚的玻璃和水压,浑浑噩噩地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可身上冰火交错越发剧烈,就好似回到了那年医院员工旅游去知名的温泉会馆泡汤,小儿科病房的闺密硬是把她从暖呼呼的热汤拉进冰凉凉的冷泉里,刺激过大差点让她直接升天……
“……冷……美芳,太、太冷了……”她破碎呓语。
“照照……醒醒……”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透着一丝掩不住的急促、干涩。
她意识飘浮,神思涣散……游离在现实和幻境,未来和现在之中……
温泉会馆的温泉泡完了,就该吃晚餐了,听说是欧式自助餐,好耶……她要从沙拉区一路横扫海鲜区、热炒区、烧烤区……
我要吃现切炉烤牛排!
“牛……排……要撒……玫瑰盐……”她喃喃。
“照照?照照你可是醒了?”那低沉嗓音隐隐惊喜。
……热腾腾的澳洲牛排片躺在雪白瓷盘上,香喷喷引人味蕾骚动,她忍不住张嘴舔了舔唇,垂涎三尺……
她烧得通红昏睡的小脸蛋忽然露出美孜孜的神情,小嘴微蠕动,彷佛正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
“……”守在她病榻边焦心了两日两夜未曾阖眼的李衡一愣,布满血丝的深邃黑眸有一瞬的呆滞。
……可转眼间,牛排不见了,灯火通明的温泉旅馆在面前如镜花水月般浮动着……渐渐晃动消失……
闺密也不见了,四周只剩下她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再度被潮湿冰冷的黑暗迅速包围吞没……
“不……不要……别走……”她喜悦的小脸刹那间被惶急取代,脑袋在枕上不安地扭动着,嘴里的呓语断续哽咽了起来。“不、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衡心急如焚地轻轻按住她挣扎的身子,终究忍不住一把将她揽抱进怀里,嗓音温柔而满满呵护。“别怕……我在,我在。”
她烧得滚烫的小身子在他宽大坚实胸膛前越发娇弱得可怜,哆嗦着,对他的低唤置若罔闻,只迳自半昏迷半清醒地叨念着回家……
他心脏痛楚得厉害,大掌牢牢地将她的小脑袋捂在胸口,低低道:“好,我们回家,我们这就回长安。”
门口轻轻响起两下剥啄……
“谁?”
“阿郎,蜀王有信来。”清凉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道:“并,关内道节度使卢麟大人到了。”
“嗯。”他抱着已无力挣扎正闭眼喘息的曹照照,目光紧紧盯着她烧红的小脸。
清凉蹑足而入,双手捧着蜡封信管,看着阿郎温柔以极地一手揽着曹司直,一手仔细地贴放在她额上,又为她未退的高烧而沉下了眉眼。
……却是看也不看那蜀王来信。
清凉只得默默地将那只蜡封信管放在床边花几上,欲悄然退下,却听李衡声音清冷地道——
“小汤村诸多诡秘,及蜀王麾下的僚人部众以嗜血朱蛊取村民性命一事,我早前已飞隼传书回长安报予圣人,你让雪飞准备健马车辇,里头铺厚实些,不可颠簸。”
清凉一怔,忙应道:“喏。”
李衡轻柔地将又陷入了昏睡的曹照照缓缓抱回了床榻上,探身将一旁的湿帕子拧干,覆盖在她额头上……半晌后,方低声道:“请卢大人稍候一盏茶辰光。”
“喏。”
清凉无声地将房门悄悄掩好,在未关上的刹那缝隙中,瞥见自家阿郎微微弯腰俯下身去……不由心一跳,忙迅速合上门。
匆匆关门转身,还未下楼,马上被皱眉的炎海拦住。
“阿郎他……”
清凉眨眼。“阿郎自然还是陪着曹司直的。”
“可这都两日两夜了,”炎海眉头皱得更紧。“男女授受不亲……”
“这话您得对阿郎说去。”清凉一脸无辜,眸光狡狯。
炎海眼角微抽搐了一下。“你……很乐见其成?”
“阿郎向来算无遗策且自有主张,又岂是我等能置喙的?”清凉表示自己不过是个纯真乖巧的少年,自然是阿郎说什么便做什么了。“难道您想辖管阿郎?”
炎海有一丝气窒。“我何尝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曹司直毕竟是个女郎,这擦身喂饭的,府衙自有女婢可服侍——”
“放心。”清凉俊秀脸庞浮起一抹笑,低道:“我瞧着阿郎愿意得很。”
炎海见和他说不通,气得也就不说了,继续抱着剑,继续冷着脸杵在原地做卫防。
清凉下了楼,立时跟雪飞说了方才阿郎的吩咐,而后步履轻巧地转进了府衙待客的花厅,见到胖胖和气的庆州刺史罗范和大马金刀胡坐在圈椅上的高大粗豪中年男子。
此人便是关内道节度使卢麟,也是李衡的世兄。
“小清凉,如何?”卢麟口气熟稔,表情有一丝促狭。“你家大人还忙着?”
“回节度使的话,我家阿郎请您再候上半盏茶辰光,他更衣后便来。”
卢麟瞄了一旁陪笑的庆州刺史一眼,端起茶碗喝了口。“听说,那位曹司直还病着,要不要紧?”
“大夫已经看过了,正服着药,想来很快就没事儿了。”清凉谨慎地回道。
庆州刺史是亲眼看见的,两天前李寺卿大人抱着那娇小病弱的曹司直大步而入刺史府,一身的冷厉杀气骇人至极,吓得他还来不及施礼,就赶紧帮忙着命人去把全庆州最好的大夫都捉……请来。
罗刺史真怕自己动作一个太慢,会被李寺卿大人的眼神斩杀当场!
接下来是两日两夜的惊心动魄,几乎全庆州的圣手都来诊治过了,个个在寺卿大人灼灼威压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号脉开药。
可那位曹司直无论多少退热的汤药一喂下去,马上就呕了出来……浑身高热,闭着眼儿静静流泪,后来烧得连牙关都撬不开了……
罗刺史看着素来刚毅冷肃的李寺卿大人抱着曹司直,失神落魄地一动也不动,脸颊紧紧贴着她昏迷不醒的小脸,血红的曈眸隐约有水光。
那一刻,连不知来龙去脉却始终心惊肉跳又一头雾水的罗刺史,都莫名觉得心底有些酸涩起来。
后来,幸亏是庆州清风山上知名的云水道长闻讯飘然而至,看过曹司直后,轻轻一叹,说了句——
“痴儿痴儿,既来之则安之,莫迷障了。”
接着便拈起剑指,在曹司直额心一点,随即对着沉静中透着一丝虔敬与防备的李寺卿大人道:“……贫道此次安了她的神魂,汤药已可入口,您只管再唤大夫来开药吧,这几日虽是有惊却无险,大人自可放心。”
“多谢云水道长,”李寺卿大人嗓音沙哑,真挚而轻颤。“衡,铭感五内——”
“大人无须多礼。”白须苍苍的云水道长面容慈祥,意味深长地道:“大千世界,庄周梦蝶,留不留得,端只在乎一心。”
“道长此言何解?”
“不可说,不可说也。”云水道长一抚长须,一笑而去。
后来……
后来罗刺史就被“请”出来了。
不过他是看明白了,这小女郎,原来就是大家伙儿私下议论的,大理寺的那位。
“李大人来了?”卢麟含笑的声音惊醒了满脑子八卦的罗刺史。
一身玄黑滚绣银边长袍,劲瘦腰间系着玉带的高大修长男人迅步而入,玉簪束墨黑乌发,英俊严肃脸庞隐隐有一丝憔悴,却依然深沉内敛冷静如故。
卢麟和罗刺史同时起身迎接,李衡优雅朝二人拱手,“衡耽搁了,请见谅。”
“不敢不敢。”
“寺卿大人,”卢麟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很快敛止,认真道:“我的兵已进驻小汤村进行开挖,果然正如你所研判的,小汤村竟藏有铜铁二矿。”
罗刺史闻言大惊。“什么?铜矿和铁矿?”
“大人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卢麟难掩敬佩。
“小汤村偏僻处满山遍野生长茂盛的香薷,”李衡低沉道,“香薷又名铜草花,素喜长于含铜量高的土壤之中,且半山腰土壤岩石透赭色……《山海经》有载:沙则潜流,亦有运赭,于以求铁,趋在其下;况本官的乌皮六合胡靴边缀玄铁,行经之处皆有细微铁砂吸附而上。”
卢麟和罗刺史睁大了眼,这……就能看出?
“铜铁二矿素来相邻,种种迹象,自可揣度。”他浓眉微蹙。“况,小汤村近几年来甚为提防外人,本官来之前便查阅过安化县十年来所有地方税赋,小汤村土地贫瘠,百姓穷苦,向来是最后上缴赋税之处,可自四年前起,小汤村却是最早缴齐赋税的,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了。
罗刺史听得嘴巴微张,惊诧不已。
“……五年前安化县一带曾报了涝灾,罗刺史可还记得?”
“下官自然记得,”罗刺史连连点头,心有余悸。“当时暴雨连下了一个月,安化县治下二百多个村子山土滑落,还有五个村子险些惨遭淹没……”
“五年前我尚未执掌大理寺,时任户部侍郎,犹记当年安化县涝灾之事,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圣人立时命户部拨下钱粮赈灾。”李衡睫毛黑如鸦羽,掩住眸底一寸精光。“——如我料想没错,必是暴雨连日冲刷山石,这才叫深埋于地底的矿帽露了出来,为小汤村民所知。”
卢麟恍然大悟。“有道理!这就衔接上了。”
罗刺史不敢置信。“……寺卿大人,您从这卷宗中的小小异状便可窥知其中诡秘?”
“自然不仅止于此。”他摇头。“本官也不过心生疑窦,可落实此猜测的,还是此番亲身趁着红衣行僵案前来小汤村采检,和村民周旋过后,方抽丝剥茧,真相大白。”
“可……不对啊,倘若小汤村四年前便发现铜矿铁矿,还有这么天大的胆子敢自行开采而不上报朝廷,他们岂不是家家户户都发了大横财,早该日日锦衣玉食,甚至搬离了这荒山野地,又怎么还会继续窝在这鸟不生蛋的小汤村熬穷呢?”卢麟沉吟。
“料想原因有三,”李衡眼神幽深,缜密的分析道:“一许是铜、铁二矿深埋于下,少许裸露于地面无意中被村民发现的矿藏并不多,欲往下深挖,必得做好万全准备,此非一二载可成。”
卢麟和罗刺史忍不住连连点头。
“二则但凡大唐境内,金银铜铁矿产本为朝廷所有,私下开采,是十恶不赦,夷五族之大罪,事关重大,自难妄动,若是泄漏了风声,小汤村覆灭之灾转眼即至。三来……”
“三来,开采炼铁除了要有人力,还要造炼炉,需有大量柴火方能提高火力温度,供以冶炼。”卢麟身为一方节度使,对此也不陌生,思索地接续道,“造炉、选矿、熔炼、锻造,缺一不可,动静太大,非是一小小村落便可只手遮天。”
“是,况且冶炼出的铜、铁,供源去处也是个大问题。”李衡沉声道。
“这么大的利益,又如何是一个小村落能生受的?”卢麟一震,他直直望向李衡。“寺卿大人的意思是?”
他没有直接回答卢麟,而是挑眉问:“世兄进驻多少兵马?”
“除却各处不可调动的守兵外,能调派的我都调派了,约莫有五千兵。”
……此时的节度使虽只主掌管军事,抵御外敌,尚无后来能总管一区的军、民、财、政,并辖治地方刺史的种种巨大权力。
但一区兵力尽掌于手中,实力也不容小觑了。
“我也已上报圣人,长安会派员前来接管。”他看着卢麟和罗刺史,肃然地拱手道:“在此之前,还请两位大人戮力同心,为朝廷守住这二处矿脉。”
“李大人客气了,此乃本官职责分内之事,必当竭诚办妥,不敢有误。”罗刺史忙表忠诚。
卢麟也笑道:“大人不用担心,我这些兵旁的不会,最是悍勇,不管哪方势力不长眼想来夺取此铜、铁二矿,就让他们来尝尝我关内道兵将们的厉害!”
“多谢世兄。”李衡微笑颔首,转向罗刺史严肃道:“小汤村一众涉案之人,皆已交由府衙关押在案,相关刑审卷宗也一式两份,录入我大理寺,待禀明圣人后,便按大唐律判断刑罚。”
“一切皆按大人裁示。”罗刺史忙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