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被掩盖的过往。
宝亲王的母妃姓陈,娘家父亲名叶陈序东、哥哥陈尚礼,两人在朝为官,敛财敛得极凶狠。
事实上,当时做官的,贪赃枉法者不在少数。
先帝幼年即位,权势由辅国大臣把持,因此百官贪渍、吏治不清的情况严重,而陈序东、陈尚礼不过比旁人胆子更肥些,再仗恃着宫里有个受宠爱的贵妃妹妹,便什么钱都敢拿了。
盎户、官员的孝敬,征收入朝的税银,贩灾的粮米,甚至是要送往边关的军饷都要刮下一层油。
他们不收银票,只要黄澄澄的金条,因为那时百姓民生萧条,许多钱庄说倒就倒,就这样,他们日夜搜刹成了暴富
后来他们离京、修一座坟,坟里设机关若干,再将敛得的财富理在里头,并绘制藏宝机关图,那座坟,就在她外祖父的屋宅附近。
那年边关战役大败,皇帝痛定思痛,杀掉几个辅国大臣,将帝权逐一收回,他决心改革,而改革的首要之务便是清吏治、除贪污。
陈序东、陈尚礼被言官盯上了,在那种敏感时刻,宝藏变成烫手山芋,若是它们被找出来,便是落实了两父子贪渎罪名,于是他们决定先将藏宝图藏起,待事过境迁,再将藏宝图寻回。
陈序东最终选择把图藏在孙睿图家里,是因为孙家与陈家有姻亲关系。
孙家姑姑嫁给陈序东,生下陈尚礼及皇贵纪,日子越过越逍遥,但娘家却是一日比一日破落。
孙睿图的父亲死后,家中便仰仗姑姑和姑丈施舍,孤儿寡母才能活下来,姑姑待孙睿图极亲,盼着他长进,供他念书,甚至还买了间屋子给他,而孙睿图也是个有出息长进的,不论是学问品性都是万中选一。
当时陈序东便是看中这点,心知就算孙睿图发现这笔财富,也绝不会将宝藏给吞掉,再加上他的屋子,房契握在自己手上,才会决定悄悄地将藏宝图藏在孙睿图家中屋梁上。
他们打好算盘,却没想到皇帝雷厉风行,尽避找不到财宝,在人证物证俱全之下,还是诛其九族,灭陈氏一门。
死前,陈氏父子与皇贵妃在牢里见了最后一面,陈序东告诉女儿,宝藏就在临州,以及藏宝图的所在位置,他们要她去将图找回来,待二皇子长大,为他们父子报仇,杀死当今皇帝、夺权、登上龙位。
至于孙睿图会得到藏宝图,实属意外。
当年地牛翻身,他正在睡觉,藏宝图从屋梁掉下来,硬到了他头上,他没注意什么东西砸了自己,只是下意识一抓,便扶着母亲跑出了屋外,谁知道,才出了大门三五步,轰地,回头一看,屋子垮了。
那天,正是陈序东、陈尚礼伏法之日。
人算究竟敌不过天算,皇贵纪派人到孙家时,看到的是一片残垣断瓦,要往哪里去找藏宝图。
家没了,陈家满门抄斩,孙睿图无人依恃,只好带着母亲离开。
当他看清楚手中之物是藏宝图时,他大受震撼,明白此事一个没处理好,便是害命大祸,于是将图藏着拽着,连母亲都瞒住。
孙睿图心性耿直,不动不义之财,他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上政治舞台。
他尽心倾力为朝廷办事,颇受先帝看重,当时朝中皇子党派之争昭然若揭,皇贵妃和如今的宝亲王、当时的二皇子便找上他。
他们不确定藏宝图是否在他手上,只能多方试探,企图探得几分消息,但他日子过得清贺,着实不像身怀拒富,渐渐地,便放下那份心思。
不过二皇子认定,凭藉着两人间的姻亲关系,孙睿图就该站到自己这一方。
但孙睿图心底很清楚,比起大皇子,二皇子心胸狭险、性格残暴,此人若为帝君,非大周之福,他着实不愿支持二皇子,但又禁不起他苦苦相通,为避祸事,他刻意犯错,皇帝贬他至临州成为巡抚。
到了临州,他才又想起那张藏宝图。
孙睿图琢磨着,若是让野心勃勃的二皇子得到这笔宝藏,他定会以此买人心、养军队、抗朝廷,届时战事起,百姓民不聊生,皇上费尽心办、整治好的朝廷又将陷入一片纷乱。
因为并不确定有没有第二张藏宝图存在,他只能心存侥幸。
他照着藏宝图所绘的地方寻去,找到坟墓,打开机关那刻,他看见那笔惊人财富时,大受惊叮,那是朝廷近五年的税收啊,他慌了,也更加确定,这笔钱绝对不能落入二皇子手中。
于是他以妻子喜爱安静为由,在郊区买地造屋,盖起大密室,连夜顾人将金条埋进密室里,并在上头引水、放鱼,亲手烧毁藏宝图。
两年后,他发现自己的书房被人翻过,彻查家里上下,却发觉没有丢失任何物品,这种事,三春两次发生,他隐约猜出端倪,便画了假藏宝图散发出去,并雇人造谣,陈序东的宝藏理在深山里。
然而这个动作恰恰是欲盖弥彰了,本来二皇子还不敢确定他手中握有藏宝图,毕竟那年的地牛翻身毁去太多东西。
但就在他几次派密探搜索后,宝藏谣言竟然又传开,这反而让疑心重的他将目标锁在孙睿图身上。
当然,最重要的是,母妃曾经告诉他,宝藏就在临州,而孙睿图哪里不去就被贬到临州,这当中能没有半点阴谋。
就这样,二皇子三番两次试探,而孙睿图为人耿道并不擅长隐瞒,于是他更加确定孙睿图拿走宝藏,只要东西在,他就不信挖不出来。
但孙睿图嘴巴硬,怎么都敲不开,尽避被栽赃了罪名,也没让他低头。
就这样孙家惨遭灭门,线索再次断掉。
这几年,过去的二皇子、如今的宝亲王,没放弃在孙家老宅挖掘宝藏,却始终没找到宝截下落,谁想得到,这笔财富竞会落在她手上。
这些事情一一写在外祖父留下的那封信里,予月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不能告诉阿娘,因为阿娘没办法处理,目睹此物只会哀泣亲人,而阿爹脾气躁,谁晓得会闹出什么事,如果大哥、二哥在的话,她还有个人可以商量,如今,她能指望的只有擎曦,可那日之事……她已经不确定,他还愿不愿意是她的依靠。
缓声轻叹。她还指望什么呢?他已经把话说分明了呀!
予月将香插进土中,抬眉,看见小良在对她笑,他旁边站着一位妇人及一名年约十五、六岁丫头打扮的女子,她猜,那是小良的阿娘以及舍身救下母亲的小玲。
「谢谢你救了我阿娘,谢谢你们为孙家所做的,千恩万谢,皆道不尽。
予月伏地跪谢,他们没说话,只是挥手同她道别,慢慢地,他们的身影淡去。
她又跪了好一阵子才起身,往马车处走去。
千思万虑在胸口盘踞,她终究不相信,擎曦会在短短数日内改变,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
马车上的她一下一下咬着手背,心底挣扎,她鼓吹自己,再见他一面吧,将所有的事从头到尾全数谈开……可那天,他的话已经讲成那样,难道还不够明白,还不算谈开?
予月左右为难,既不甘心、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好看的眉形紧拧,眼底满是忧郁。
「再试一次吧,如果不行,就放弃。
温柔声音在耳畔响起,无须抬头,她知道,那是文婉姊姊。
看见她,泪水清下,终于有人可以倾诉心声。
「文婉姊姊,我很难过。」
「难过什么呢,男女之间,本就没有永恒不变的感情,在意那些,只是欺负自己。文婉幽幽叹息。
「可擎曦哥哥待我,真的很好……」可惜,那个「好」字当中,虚伪成分太浓。
今天好,明天就非得好吗?明天好,后天就一定会好?予月,人只能把握当下,过去的,只能缅怀,不能强留。
「真的不能强留吗?」
「除非你想让他恨你。」
马车里一片静谧,她并不想……不想他恨自己,也不想只能缅怀、不能留……
幽幽一声叹息后,文婉再度开口。
「我本是知书达礼的官家千金,阿爹教养我所费的心血,不比哥哥弟弟们少,十五岁,家里为我定下一门亲事,可惜来不及成亲,家中便惨透横祸,家毁了,爹娘兄弟全死了,而我被卖入青楼。」
「你的未婚夫婿没有试图寻你?」
她想起阿娘和贺叔叔,当年,贺叔叔矢志不移、四处寻觅,若非阴错阳差,贺叔叔误以为阿娘已死,他不会择妻另娶,那些年贺家为孙家做的事,仁至义尽、无可挑别。
「没有,但我遇上他了,他与朋友到青楼玩乐,一眼认出我,他急急别过身去不愿相认,我不依,拽着他的衣袖问他有没有试着寻我。」
「他怎么说?」
「他欲甩开脏东西似地,急着撇清道:『姑娘千万别胡说,在下已有妻室,夫妻恩爱、鹣鲽情深。」哼!夫妻情深,还要上青楼找女人?他在妓女身上狂欢,却又嫌弃她们肮脏,那是怎样心口不一的男人……看清他的真面目,我松开手,只是不舍自己一颗心错付良人。
「后来呢?」
「没有后来,他是我最后一分希冀,他的话掐死我卑微的盼望,没了盼头,死就不远了,我开始生病、然后死亡。」
「为了一个薄幸男子,值得吗?」
「的确不值,所以,再去见贺擎曦一次,再确定一回,如果他所言为真,那么你就死心,彻底忘记他、忘记过去。
文婉的话鼓舞了予月。是的,再为自己争取一回吧,倘若不成,她便死心!
是意外,予月并没想到会在贺家大门外遇见擎曦以及李媚君,她与他手牵手,像过去他对自己做的那样,他们亲热地交谈着,一句接过一句,好像每句话都很有趣,他在笑、她也笑,是那种真心无伪的笑意。
那样的笑,是伪装不出来的,予月直觉想离开,但是……不甘心呐,文婉姊姊的话言犹在耳。
于是她告诉自己:好!就成全自己一回,如果不成,那么就成全他一遍。
咬下舌头,她用舌尖上的疼痛未压抑胸口的郁闷。
深吸口气,她走到两人身边,不约而同地,他们停下脸上的笑颜。这么有默契啊?她的心发紧。
「擎曦哥哥,我可以同你谈谈吗?」予月努力着,不教自己的口气出现半分卑微。
她以为李媚君会挺身反对,没想到她大方让出位」,笑着对擎曦说:「曦,不可以心软峨,该说明白的就说明白,别让她存着不该有的想像,那样对予月妹妹可不是好事。」
擎曦点头,回给李媚君一个可掬笑容,李媚君俐落转身,头也不回,很放心似地,那得要多大的自信,才能够做出来的娶态呀。
予月更迷糊了。倘若旁人,她还能够多少理解,为什么偏偏是李媚君?曾经,他为教她死心,还同阿儒演上一场戏,为什么现在两人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你在怀疑?」他一眼看透她的心思。
「的确怀疑,你并不喜欢她,为什么待她情深意浓,难道是为了把我逼退?」
擎曦仰头大笑,仿佛她说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予月,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所以,他与李媚君不是演戏,而是真心真意?
「没错,媚儿是有些任性骄横,那是因为她从小被娇宽呵护、不知民问疾苦,她告诉我,她会改、为我而改变。
当初,她不懂得怎样表达对我的喜爱,只好用甩马鞭来引起我的注意,说穿了,她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我喜欢她的单纯。」
天真烂漫?单纯?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予月不苟同的表情,引得擎曦蹙眉,他没给她时间说话,便自顾自地把话接下去。
「你想指控你在宝亲王府发生的事?不管你信不信,但并不是她做的,车夫绑加木你,是有人为了嫁祸于媚儿所设下的陷阱,她没放媚药、更没有什么薰香,我清楚你打心底不喜欢媚儿,但是造出这等谣言,后予月,你不厚道。」
她不厚道?指鹿为马!他太过分了,她的每句话,都有人为她作证啊!
心像被什么东西给割了,不是凌厉的一刀,而是慢慢磨、慢慢切,每来回锯上一次,她便疼痛一分的割法。
「我承认刚开始自己并不喜欢她,但越是与她接触,便越是多爱她一分,我们把话谈开了,了解她的真心、明白她的感情,我们越走越近,再三考量后,我决定进京,请求皇上为我们赐婚。
「也许这话伤人,但是,予月,我实实在在告诉你吧,我绝不会同意祖父的要求,我不会上后家提亲,不会迎娶你为妻,就算要因此背负上不孝罪名,因为,媚儿是我此生唯一想要的女子。」
所以……不算数了?他在她耳边的私语,他的承诺,他的保证,通通不算数?
「既然如此,过去……」
他阻下她的话。
「我很抱歉!饼去,我真的认为男子志在四方,有没有爱情都无所谓,我相信比起爱情,男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追求。你是个好女孩,也将是个贤内助,你会持家、会让我无后顾之忧,尤其是我们那两份注定成为天作之合的好八字,但是,对不起,我弄错了,在碰见媚儿之后,我想要一份真实的爱情。」
闭上眼晴,予月不争气的泪珠子摔下。够明白了吧、够清楚了吧,他的言语不留半分余地,确确实实地剖析了自己的心,也……剖了她的心。
是啊,向来是这样的,他做事精准犀利,想要的,相准目标往前追寻,不想要的,绝不迟疑回顾。
那时,他不喜欢李媚君,便作戏、断绝她的、也念,如今……呵……角色易位,难堪的角色由自己担纲演出。
多好笑啊,她还以为自己的爱情很真实,没想到在他眼底虚伪得紧,她以为自己是他真心想要的女子,没想到与她一起,只是因为他认为「没有爱情没关系」,他这不是编了她一巴掌,而是倒下烈油,把她的心、把她的骨血一起给入锅烹了。
「予月,放手吧,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我还是会把你当成妹妹,将来你出嫁,我必定奉上丰厚的嫁妆。」
她敛眉不语。妹妹……她本来也只想当他妹妹的,是他的宠爱、他的温柔、他的霍气、他的自作主张,抢劫了她的爱情,现在却回过来,说:当她是妹妹。
真是可笑!如果不是太伤心,她绝对会笑出来的。
她倔强地抹去眼角泪水,倔强地回望他的眉眼,无言的控诉,无言地扯乱了他的心思。
擎曦皱眉。
「予月,别这样,你一向讲道理。这些话,我没办法对祖父说,但是我相信,你可以讲得通,放开我,去找一个真正喜欢你的男子、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原来他还记得她讲道理?怎么讲道理的女人,一沾上李媚君,便不厚道了?
凄凉一笑,她在他面前伸出两根食指相接。
擎曦记得,那是他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每回他惹恼她,她便通着他两根食指相接,她则用手指从中问切断,嚷嚷道:「切了、切了,切八段,我再不跟擎曦哥哥好了。」
他看着她,缓缓举起手往下切开,她的食指分开、她把手藏在背后,凝声说:「好了,我们已经断了,我会去找一个真正喜欢我的男子,你也不必担心贺爷爷,因为,不管是我阿爹还是我,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转身,她断然离去,他看见她两只手在身后扭麻花,他知道,她又犯别扭了,但是这回他没追上去,没有圈住她的身子哄她、宠她,像过去做的那样。
只不过,心发紧,一股不知道打哪里来的恐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