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隔层纱
虞晓阳的择偶条件:
第一,不要是富家女。
第二,不能是富家女。
第三,还是众行富家女。
偏偏,却遇上一个她。
这就是人生——虽无可奈何、但依然要去面对,
就像一辈子被叫小阳阳这件事。
人的一生,总会遇上几个让你心很软、很软,
而你,永逮无法抗拒的人。
之一 晓阳
“小阳阳,这边——”
甫踏出校门,不远处的男人降下车窗,热情招手。
可以喊小声一点吗?
虞晓阳很想装作没听到;真的很想。
但,想归想,步伐依旧没有迟疑地往那头走去。
这就是人生—有很多你虽觉无可奈何、但依然要去做的事。
例如接受自己就算老到牙齿快掉光,还是有人会喊他“小阳阳”这件事。
他抗议过,无奈,有人天生就是听不懂人话。
打开车门,坐进副驾,男人愉快地发动引擎上路,脚底板还跟着音乐打节拍,看起来心情很好,让他把第N度想抗议“小阳阳”的事给吞了回去。算了,他现在只要求,大庭广众下能喊小声些就好,这真的很丢脸。
“姊夫,我认得路,你可以不用来接我。”这件事,他从十岁讲到现在,八年了,一样没被采纳。
果然,男人哼着歌,完全当没听到。
第一次,是在他上寄宿学校第一年的中秋节,本想出来吃个晚餐,就突如其来被人绑架走了。
那绑匪很理所当然地说.?“中秋节耶,你待宿舍干么?你舍友都不回家团圆的吗?”
有,因为刚好连假,大家都回家了,整个宿舍空荡荡,除了外籍的交换学生外,没剩多少人。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家可回。
往后,每一年的寒暑假及年节假期,总会有个人,在校门外等着他,假期结束后再送他回来,并且帮他准备伴手礼,分送温暖给无法回乡的舍友,叮咛他要打点好人际关系,只身在外,关系打好些,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这男人脑内小剧场太发达,老是幻想他生病发烧、缩着身体躺在宿舍床板,晕黄灯光打在凄凉的小背影上,孤零零没人理会,好惨好可怜……
他都不知道该从何吐槽起。
第一,他体质好,很少生病,问姊就知道。
第二,就算生病,吞个药,睡一觉醒来,发发汗,基本上就好得差不多了。
第三,真严重些的话,还有舍监在,不至于惨到求助无门。
第四……他至少可以列出十数条自救的方法,但,一条也没说出口。
他知道,男人只是关心,虽然有时婆妈了点。
车子驶进地下室,男人停妥车,与他一同上楼,走向那个他来过无数回的屋子—男人停在隔壁门,朝他勾勾手。
他有些困惑,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门牌,再看看对方,不解地走去。
男人将藏在掌内的物品放到他手中。“十八岁,成年快乐。”
他怔怔然,看着掌心之.物,再仰眸。
“我们家的规矩。”每个男孩,满十八岁,就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小天地。他有,他老哥也有,他决定把这个良好的习俗传承下去。
可是我不是你们家的小孩……
话一度到了嘴边,没吐出。
若不是家人,那这几年,团圆围炉吃年夜饭,又算什么呢?
杨叔魏注视着他,他始终盯着掌心的钥匙,不言不语。
啧,臭小孩,小时候就够臭脸了,愈大脸上表情愈少,什么不好学,学他姊面瘫干么?
他捧着玻璃心,随时准备好碎一地——
“谢谢姊夫。”他低低地,轻声吐出。
咦?
没被泼冷水,杨叔魏有点小意外,他这些年也算调教有成吧?
内心感动拭泪,拍拍大男孩的肩,感性没几秒,就开始歪楼。“可以交女朋友了,记得安全措施一定要做——”
捧着被硬塞过来的第二样成年礼——一盒未拆封的保险套,虞晓阳默然无语。
“我、不、需、要!”
***
这世上,能让他表情碎裂的人,很少、很少。
而,好巧不巧,光姓杨的就占去两个名额。
“小阳阳——”甜腻腻、娇滴滴的蜜嗓喊道,软嫩嫩拖长了尾音。
他表情有一丝迸裂。
深呼吸,把冒出的青筋压回去,再转身,镇定地回应她:“杨小姐。”
十二岁,其实还只能称之为杨小妞。
“唉哟,你好生疏喔!才一阵子不见,又跟我见外起来了。”杨小妞抗议。
“……”他们没熟过好吗?
这家子姓杨的是怎样?都很自来熟。
自从三年前,利用课余及寒暑假进入丰禾总经理室实习,认识了这个小魔星之后,他就很难再维持平均每分钟72下的正常心跳。
见面的第一天,她就睡到流口水,让他为了抢救营业季报,伸掌呈接她送铪他的见面礼——一道涎沫。
他永远记得,杨总似笑非笑说:“你可以抽走文件,或摇醒她”的表情。
不知为何,当时有股说不出的窘意,脸红耳热得说不出话来。
女孩揉揉眼,将醒未醒地望向他,扬起憨笑,向他打招呼。“嗨!”
很甜。
她的笑容,是他见过最娇、最甜、最可人的。
但,仅限于睡着或初醒时。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曾经得罪过她,她总是很致力于让他的颜面神经失调这件事,只有睡着时,那颗古灵精怪的脑子消停,不必提心吊胆于她又要出什么招暗算他,才会觉得她像天使一样,纯净可爱。
要说她是个讨人厌的娇纵千金,又不完全是。她很懂得拿捏分寸,适时刺激他的颜面神经抽动个两下,又不会过度到惹人生厌,大多时候,她还是个行止有度、甜美乖巧的千金小姐。
因此他对她的感觉有点复杂,分不清是喜欢抑或不喜欢居多。
既然没把握迎战,那他退,不必白白送上去给人玩。
打过招呼,便不算失礼,抱起桌上的公文往各部门送。
岂知,他想退,对方还不放过他,背后灵似地跟进电梯来,他谨慎防着,她今天又打算出什么怪招——
嗜啦!
一阵不寻常的机械运转声传入耳中,尚未来得及意会过来,电梯蓦然骤停,四周陷入黑暗。
不、会、吧?这只妖物功力高强到连电梯都能控制了吗?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是他的魔星,每次遇上她,就很难维持平均72下的标准健康心跳
他呼吸渐渐急促,莫名的着慌感攫住心房,一阵、一阵涌来,淹没他——
“嘿,小阳阳!”
没有用,现在不必这个称呼,就能让他脸部表情大崩坏……
女孩靠向他这头,摸索着抓到他的手,握到一手汗湿。“嘿,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听、听得见——”他不想表现得这么没用,他十八岁了,她才十二,应该是他这个成年人来安抚小女孩才对,他绝对不要让这件事,成为她一辈子的笑柄,追着他笑到地老
天荒,可、可是——
他快喘不过气了。
黑暗中,藏着太多他所无法掌握、对未知的恐慌,像一只深黑的大掌,捉攫住他……
他一步步地退、退、退,退到了尽头,背后抵住了电梯镜面,这才觉得安全一些些。只是一些些而已,这无尽的黑暗,仍在一点一滴吞噬他……
一道温软的物体,塞进胸前。他的文件什么时候掉的?他想不起来了,那也不重要,与其抱那冰冷的死物,他宁可伸手拥抱这个温暖的、熟悉的味道。
他记得她的发香、她的声音、还有她嘴里的味道——
一惊,涣散的神智瞬间回来大半,领悟他嘴上的触觉是——
“你不想让大家看到我帮你做CPI?吧?我真的会喔,我有证照的。”
“不……”他一点都不想。那太丢脸、太丢脸了!他不要被全公司知道这件事!!
“那你听我的,我用我爸的名誉发誓,一定替你保密。来,跟着我做,慢慢的,吸气,吐气——对,就是这样。”
她的声音,有种魔力,令他不自觉照着她的话做,在黑暗里,只剩这道娇软甜嗓,是他所熟悉、并且信任的。
感觉他情绪稳定许多,她开始跟他东南西北扯一堆,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其实,真正成功的,只有最初那个举动,她后来说了什么,他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脑海满满的,被早前嘴上那柔软的触觉所占满。
十二岁……
天哪,还未成年!
他好崩溃。如果可以选择,他不知道他会选择自己在这里窒息死一死算了,还是轻薄杨总的千金,让小姑娘陪伴他……
虽然很想催眠自己,当成是CPR就好,但——骗鬼!
可是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想松手,放开怀中的软香,这抹熟悉,让他在无知的黑暗里,多了一抹心安,逐渐将她絮絮叨叨的话语听进耳。
“我连小时候的糗事都说了,你咧?有没有什么糗事?或恶作剧?”
“想不起来……”脑袋有些恍惚,无法深入思索太深奥的事。
“好吧,不然,聊聊你的择偶条件?”
“不要富家女。”他凭着本能,道出答案,这个完全不必思考。
“为什么!”她抗议。“有钱人哪里得罪你?”瞬间觉得自己被针对了,他现在抱着的是谁,说话最好识相点!
“有钱人没有得罪我,只是觉得高度不同,说话会没有交集。”
“你看起来可不比谁低。”那身骨傲得咧,最好他懂得弯腰!明知她会是他将来的顶头上司,也没见他对她有多温声细语。
“我不知道……”他现在没有逻辑跟她辩。“反正就是不想!”
好吧,是她自己要问的,就像有人喜欢长发大眼的女生,也有人喜欢短发凤眼,不需要有理由,硬要跟人家理论出个道理来,那叫找碴。
“真遗憾小女子不合客官牙口。”她似笑非笑,自我解嘲。
“……”她在说什么?他有些困惑,还来不及思索,一道细细微光渗入,接着,眼前大放光明。
开启的电梯门外,站着杨总、维修人员,还有几名好奇地探头张望的员工。他正欲张口说些什么——
怀里的女孩站起来,吸.吸鼻子奔向父亲怀中。“爸——好可怕好可怕!吓死我了,还好虞助理在……”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退休离开公司,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职员知道,他有幽闭恐惧症。
这一年,他十八,她十二。从此,认真地将这个名字看进眼底——
杨馨娅。
***
四年后,他大学毕业,正式进入丰禾。
这些年,杨总有心栽培,他虽是工读的实习生,但学到的比一般正职人员还要多更多,他常常睡在如山的报表、企划案里,有一次半夜醒来,不经意听见隔壁房内,姊姊与姊夫的对话——
“英文、法文、德文、义大利文……我以前都没学这么多。你摧残国家幼苗啊!”
“晓阳十六岁,不小了,这些他应付得来,而且这是杨总交代的。”
“二堂哥没人性,你也跟他一样没人性,我们小阳阳好可怜。”
“……”姊的声音有些许苦恼。“叔魏,你这样我没办法教小孩。”
“……你嫌弃我。”
“……”
“我从年轻跟你跟到老,现在年华老去了,你就开始嫌我……”
“……”
姊夫你别闹了。
连他都想这样说。
姊姊虽然凡事顺着姊夫,但在该坚持的点上,她一步都不会退,姊夫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是对的,最多只会时不时拎个鸡精、维他命的放到他桌上,拭拭眼角残泪说:“姊夫没用,保不了你。”
毕业以后,全心投入工作中,这样的忙碌并没有减缓,如山的工作量朝他涌来,刚开始他忙到几乎每天睡在办公室,连回家洗个澡的时间都没有。
杨总有心磨他,他能承受多少,未来就能站得多高。
他与他都心知肚明,这几年杨总为他投入多少心血,将来都要一一还报在自己的宝贝女儿身上。
睡在成堆文件里的,不是只有他。
抱着刚整理好的报表,进入总经理办公室时,没见到预期中的身影。
他搁下手中的档案夹,移步走向休息室,半掩的门扉内,那人正背对着门,躬身躺在床上。
“杨小姐。”他轻喊了声,没得到回应,心觉有异,上前察看。
她脸色,有着不寻常的白。
伸手探探体温,掌心抚过额际、脸颊。不热,有轻微汗意。
她睡糊涂了,本能偎向带着满满关切的抚触掌心,呓语了声:“拔——”
他不是杨总。
正欲抽手,发声表明身分,她已睁开眼。“是你啊。”
说完,又倦懒地垂下眸。
她忘记放开他了。
右臂被她抓抱住,掌心困在颊容与枕头之间,他抽不开手,不过那在此时,好像也不是最重要的。
“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
“没事,肠胃炎而已。”
“你最近吃了什么?”
“……不知道。”她倦倦懒懒地道。这阵子太忙了,连上一餐什么时候吃,都有点想不起来,囫囵吞了点东西,不饿就好。
顿了顿,又道:“别让我爸知道。”
他还记得,九岁的她,扁桃腺发炎,会赖抱着、撒娇要父亲陪;十六岁时的她,却刻意叮咛,别让杨总知道。
心房莫名地,泛起淡淡的酸。
“好,你休息,我不会说。”抬手,抚过她的发,一下,又一下。
她没放开他。小睡一会醒来,发现自己还抱着人家的手臂,而那只手的主人,正席地而坐,将头枕在空出的左臂上,在床畔睡着了。
这种姿势,手一定麻。
她轻巧地挪了个方位,支着下巴打量这面瘫助理。
认识好些年,除了刚开始的前两年有点天然呆、好拐了些外,后来已经老僧入定,表情硬邦邦,非常不好玩弄了。
不过刚刚,他音调跟神色真是难得的温情耶,轻声又细语,她还记得,那轻轻抚在她发上的力道,很温柔。
还傻傻坐在这里陪她呢……
这个阿呆。
她有些好笑,又觉心暖暖,原来这个面瘫助理,吃软不吃硬呀——
她扬唇,轻轻笑了。
那天回家,他跑去隔壁按门铃。
“姊,你有没有认识的营养师?”
“营养师?”
“对。我想去听几堂课。”
“你现在还有时间吗?”都快以公司为家了。
“晚上可以。”
从此,某人再也不曾闹过肠胃炎,营养均衡堪比职业级。
这一年,他二士一,她十六。
之二 娅娅
而后,又一个四年过去,曾经的助理秘书,擢升为总经理特助?,而过去那个把公司季报当成围兜兜睡到大的小女娃,已是丰禾当家主事的领导者。
虽然,她偶尔不爽,还是会拿公司文件来摺纸飞机。
然而,虞特助已非昔日吴下那个阿蒙,现在就算她拿数亿合约来擤鼻涕,他眉毛也不会抽动一根。
杨馨娅单手托腮,看着她家面瘫特助一板一眼、音律平稳地报告完明日行程,恭谨地询问:“请问总经理,是否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没有。”
他做事,很难让她挑得出毛病。
“是。”面瘫特助退下了,回到以透明玻璃隔间的特助办公室。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闲着也是闲着,便打量起她家特助来。
他做事很有条理,一件、一件来,工作再多也鲜少看他手忙脚乱的慌张模样?,他脸上很少有私人情绪,音律平稳持重,对谁都客气有礼;他记忆力很好,只见过一次的客户,他也能三秒由记忆库捜寻到正确答案来提醒她,简直就是她的行动PDA。
但,这是公事。
那么,于私呢?
他分际掌握得太好,主从分明,让她有点难分辨,撇除上司身分,他们算不算朋友?
但,他知道她的飮食习惯、随便一个眼波流动,就能猜出她的想法,有时觉得,除了她爹,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八成就是他了。
他甚至知道她的生理期,那几天工作量不会排太满,经期前后的飮食调理从不马虎。
别人家的特助,有做这么多吗?
正思索间,见他接了通私人电话,脸上微微有了波动。
这表情……嗯,颇耐人寻味,她已经有一阵子没看到他皱眉,露出这种凝沉神色,但又带些对旁人没有的温软……
她还以为,会让他有这种人性化表情的,只有她。
他挂断手机,转头朝她这里望来,正巧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微微一愕,而后起身,朝她走来。
“总经理,我明天下午想请半天假。”
“什么事?”她好奇。跟那通电话有关?
“一点私人的事。”
意思就是无可奉告。
她点点头,识相地没再追问下去。“下午只有一个拜访蔡董的行程,我自己去就可以,你忙你的事吧。”
“谢谢总经理。”
到底什么事啦!她真的好奇死了。
她家的全职特助,号称全年无休,别人是领月全勤,他可以领年全勤,有特休都不休的那种狂人耶,就差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
这样的虞特助居然会请假,教她怎能不好奇,那通电话到底何方神圣?
拜访完客户,她特地绕路去买个点心当下午茶。她家特助今天居然没给她订午餐就走人了,也不知在急什么,害她随随便便吃了个面包果腹。
好啦,她承认自己有点被宠坏,太过依赖他,以致于今天全能特助脑袋有点小短路,她也莫名有了被放生的弃儿感。
沿途物色临停车位,目光不经意瞄见,玻璃窗内不正是她在心里碎念的某人?
这家店的海鲜总汇披萨很好吃,饼皮是以千层酥为基底,虽然热量爆高,但她可以吃到连块碎屑都不剩。
而此刻,那个连她太常吃都有意见、会无言皱眉的某人,居然好声好气哄着眼前的佳人吃那个她想吃都要看他脸色的食物……
太可恶了!
原来放生她的“私人事务”是跟女人约会吃下午茶。
更可恶的是,还吃他不给她吃的东西!
满肚子吃不到美食的怨气下,一时脑神经接错线,电话便拨了出去——
不对!她回神,正准备切断,另一头以极快的速度接起。
“总经理,午安。”
那看见来电者时的反射动作及效率,让她心里的怨气稍稍抚平了些。
“那个……我是要问你,富晟的合约放在哪里?我找不到。”临时抓了个藉口。
“档案柜左边第三层。”完全没有思索地道出答案。
“喔。”啊然后咧?掰掰挂电话,不打扰你约会吗?
静了静,他主动接问:“总经理,下午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她盯着玻璃窗内的人,忍不住便透出些许埋怨:“就是有点饿……”
他神情一动,应该是想起没给她订餐这件事了,蹙眉流露些许懊恼。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他低头看了一下表。“我一个小时后回去。”
很好。她瞬间圆满了。
大概还加上一点点,他在讲电话时,柔软下来的神情吧。
……如果他回来时有海鲜总汇披萨加持,那就更圆满了。
***
没道理呀……
杨馨娅左想右想,怎么也想不通,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贡献给公司了,假日唯一的去处,她一根手指就数得完——育幼院。
这样还有时间交女朋友?
太强了!除非他根本不睡觉。
这件事她想了好几天,那名下午茶约会的女子身分,莫名横亘在胸口,困扰着她,眼前这成叠的卷宗都没让她这么伤脑筋。
某个加班的夜晚,公文看得眼压高,她踢掉高跟鞋,让脚丫子出来透透气。反正全公司该走的人都走光了,怎么自在怎么来。
当敲门声再度响起,看见那叠捧进来的公文,她放弃挣扎,整个人直接软趴趴瘫倒在桌上。
面瘫特助步伐顿了顿,还是铁石心肠地将消减了一半的公文,叠回两小时前的高度。
“虞晓阳,你不是人!”她悲愤道。
某人不为所动,声调平缓无波。“我会陪您一同加班。”
打完巴掌,也知道要赏颗糖的道理,虞晓阳另一手端上餐点。“您有四十分钟的用餐时间。”
算他还有点良心。
她心理稍稍平衡了些,打开餐盒,没有疑问是她最爱的那家,连菜色也道道都是她爱吃的,并且已事先将她讨厌的葱花挑掉。
有时她都觉得,这个她爹请来盯她的“牢头”未免也太称职——他很抗议这个称呼,刚开始偶尔谑称一声“牢头”,他总是蹙眉。
后来发现,他是真的不喜欢她这么喊。
大概因为,那带有些许对立意味,他们的身分,从来都不是对立的。
一个人,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懂得另一个人飮食、脾气、性情、习惯、劣根性,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她心里在盘算什么……
因为他一直、一直都在看着她。
所以他懂。
懂她,一如懂自己。
还有,他无论再忙碌,也不曾让她三餐不正常,特助做到这样,添衣送餐、看前顾后像奶娘,就只差没陪睡了。
这种特助哪里找?有点良心的雇主,真的该为他加薪。
虞晓阳弯身将被踢到角落的高跟鞋拾回,整齐摆放在桌旁,听闻她嘴里咬卤蛋的含糊低哝,直起身后,才面不改色,四平八稳地回道:“感谢总经理体恤,我对目前的薪资并无不满。”
喔,所以就是不需要加薪的意思。居然还会有人嫌薪水太高?
他又出去冲了两杯热桔茶,将另一杯送到她桌上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
连茶温都控制在不烫手又刚好能入口的最佳温度,他还能不能再完美一点?
他太好、好到——她有点舍不得放手了。
她不想,将他的好分给别人。
好不容易消化完眼前这叠小山,中原标准时间,八点整。
她轻巧地起身,穿回他搁在桌旁的鞋,来到两人之间相隔的那道门。
无论她忙到多晚,他永远在。
随时随地,只要回过身,总能看见他,不曾失望过。
刚接下这个位置时,她心里不是没有恐惧与旁徨,但她不能表现出来,而他一直都在,在她的身后,那令她安心。
她知道,有他在,他会帮着她、撑着她。
“你真的不想加薪?”
“年初职务调动时,杨总已调过薪,他并没有亏待我。”他有些不解,为何她今晚一直在执着调薪这件事,公司给他的优渥待遇,已是前所未有,他从不觉被亏待。
“不加薪,那,给你另一项福利如何?”
他捧杯轻啜了口,以眼神询问。
“今晚,去你那里。”她慢悠悠地吐声。
“噗——咳咳咳——”一口茶水呛入气管,咳得某人失态又狼狈。
一句话,彻底让他破功,冷面死鱼特助形象碎一地,拼不回去。
“耶!赢了——”好久没有战胜死鱼脸了,很难不欢呼呀!如此珍贵的一幕,真想拿手机拍下来——
她忍住手贱的冲动。
虽说她是老板,但绝对是全天下最怕得罪员工的老板,她不想真的惹毛他。
“这不好笑!”他微恼道。
虽然,好像还是惹毛他了。
“谁跟你开玩笑?”这个反应算是意外的收获,绝对不是讲那句话的初衷。
但某人已经板起脸,一秒复活冷面特助。“这种事情不要拿来说嘴。”
“我、是、说、真、的!”她再次重申。
“那我也认真回覆——本人拒绝这项福利。”他面无表情回道。
“……”她想,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她更悲惨又坚强的女人了。
悲惨到当面求欢,还被当面拒绝;坚强到他送她回家,在门口道别,连她一根手指都不想碰,而她居然还不快点去死一死……
虞晓阳,算你狠!
就算被拒绝,还是要有风度。
她是个正派又大度的雇主,绝对不会藉职务之便,进行职场性骚扰、唐突良家闺男,那一夜的事,就当她脑残说错话,且让它随风而逝吧——
她给自己架了良好的下台阶,优雅地走下来,从此当没这回事。
冷面特助比她更淡定,更像没这回事。
很、好!她咬牙,坚强地活过来了。
这事过后的两个礼拜,他们参加一个老客户的订婚宴,这种应酬性的红白帖,多多少少免不了要走动交际一下,她家冷面特助一向是她的内定男伴。
死鱼脸归死鱼脸,外貌还真没得挑,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笔挺西装撑起完美的男人身材比例,看得她又想入非非起来。
原来她有点西装控。
完蛋……望着她家玉树临风的完美特助,她有些苦恼,要忍住不对他伸出狼爪有点难,没事帅成这样,很难不遐想……
“丫头,虽然我没有虞特助帅,你好歹看我一眼。”一个叔伯辈的长者,笑谑她。
“王总说笑了。”她中规中矩收回目光。这个跟她爹有点交情,不能乱来。
“我说你爸,到底是在帮你挑副手,还是选女婿?”
谁会花那么多工夫与心血,仅仅只是为女儿栽培一个副手?挑品貌端正、挑性情沉稳、挑才情出众、挑心思细腻、挑操守清高,还得要耐性够、知她懂她包容她,放在她身边陪伴扶持。
杨仲齐这司马昭之心,明眼人哪里会看不懂,就差这小俩口缘分够不够了。
杨馨娅只是笑,端庄温雅,四两拨千斤。
与几名客户应酬完,回头要再找虞晓阳,环顾会场一圈,没看到人。她沿途找过来,正料想他会不会在院子里透气,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争执声——
砰!
虞晓阳失控,一拳挥了出去。
看得出来,他是真动了怒,不是做做样子的,对方被他打飞出去,撞倒一整排花架,乒乒乓乓好不精采。
这么大动静,八成不一会儿就会引来注目,但最让她惊异的,是这家伙居然有本事惹她家虞特助动这么大的肝火,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控。
“你信不信我让你丢了工作!”对方朝他呛声。
啧,这白目眼色真的很不好,有点脑袋都看得出来,虞晓阳在丰禾的地位不是谁都能动摇的,连她都要让他个三分,不敢太惹他,这白目到底哪来的自信让他丢官去职?
“就像你对晓贞那样吗?我们在你眼里,就是那种闲来打发时间,想撵走就撵走,一文不值的下等人?”
那白目哼了哼,都被揍到嘴角出血了,嘴巴还不干不净。“不要以为当个特助就有多高人一等了,一样是别人的看家狗,靠主人赏口饭吃而已。穷酸就是穷酸,不识大体,也不想想,我们周家的门面,你们攀得起吗?”
“攀不起,”他凛着脸吐声。“也不想攀,我只当晓贞被狗咬了一口。”
“我看谁是狗!别忘了我家跟丰禾还有长期的合作关系在,明天我就要你在我面前奉茶提鞋,鞠躬哈腰!”
虞晓阳一顿,没吭声,转身欲举步回屋内,不期然撞上她审视的目光。
他怔了怔,没语。
她也不多说什么,率先回到屋内,先向主人告罪园景的毁损,表明会全权负责,请人修复回原状。
离开会场,回程路上,他开着车,好半晌,才打破静默:“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她挥挥手。“小事。”而且他也非真的后悔今晚所为。
“你不是冲动的个性,就算再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一样的事。”虽然打人不对,但那家伙真的颇欠打。
“你不问吗?”
“那你想说吗?”
他停顿了一会,才接口:“我请假那天,是陪晓贞去妇产科,”顿了顿。“堕胎。”
晓贞坚持不生,她说,不想让孩子跟他们一样,一辈子被瞧轻。
这种罪,他们没有少受过,个中滋味,怎会不明白?所以他不知该从何劝起。
“晓贞?”
“我育幼院的妹妹。”
他也不知道,若再重来一次,他是否会选择逞一时之快,替晓贞出这口气?还是忍一时之气,顾全大局?
理智面,他知道要忍;但情绪面,却是忍无可忍。
“既然做了,就不必多想,我会处理。”她笑了笑。“拜他所赐,否则我还看不到你这么情绪化的一面。”
什么意思?他一时无法解析。
依周有方的个性,不会就这样算了,他既然敢出拳,就是准备好要接后招了。
他知道她不会真为了这事惩处他,但终究是客户,总得做做样子,在这件事上,唯一懊恼的就是令她为难,他想过了,必要时自请处分,停职思过个几天,也算让周有方脸上好看些,把事情交代过去……
杨馨娅静凝他,忽觉一阵闷。
难怪他会说,不娶富家女,原来是因为,他看过太多有钱人恶心的嘴脸。
难怪她主动送上门,他都不要。
像他们这种有钱人,应该倒尽他的胃口了吧!
她自嘲地想。
“前面放我下车。”
他不解,投来询问的一瞥。
“我今晚不想回家。”她不无气恼,耍叛逆地回他。
这意思是……
他心房一突,猛地踩下刹车。
还真听话。
她扯扯唇,解开安全带。
“你要去哪里!”这问题很笨,他也知道,但……
“这你就不必问了。”她好客气,好有礼貌地说。“反正不是去你家。”
他没多想,本能地扣住她手腕。这行为已经逾矩了,他知道,但他不敢松手,一分一毫都不敢,心房揪得死紧
“虞特助,我手有点痛。”
他恍若未闻。“不要去!”
“这好像不是你的工作权限。”她笑笑地回。
他不放,她就自己一根根扳开他手指,开车门——
“那很脏!”他未及深想,脱口道:“如果你真的要做,我陪你!”
她挑挑眉。
“至少我比他们干净!”
我比较干净——这是处男的宣告吗?
她抿抿唇,努力不让笑意泄出。“你不是不要?”
还当面拒绝她。她记恨地想。
“我现在想要求这项员工福利。”
她想了想,摇头。“可是我后来觉得,还是不要好了,找个陌生人比较简单。”
“那一点都不简单,你不知道对方的背景、不知道会惹上什么样的麻烦,但是我——你知道。”他居然在说服他的老板跟他上床……天哪,还不快点住嘴,虞晓阳!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要他看着她去跟别人过夜,他做不到!
如果她真想体验这件事,那他宁愿这个人是他。
“听起来有点道理。”她沉吟道。
“所以不要去惹那种麻烦。”他放轻了嗓,改握住她的掌,深怕她拒绝,轻轻地,再问一次:“好不好?跟我回家。”
她不应声,瞄瞄被他握得牢牢的手。她家八风吹不动的虞特助,掌心竟微微汗湿。
“娅娅…”
“……”好啦,她没用。只是轻轻喊她一声小名而已,她心就软得一塌糊涂,早前被拒绝的怨慰,全数消灭得干干净净。
“开车!”她低哝。“随便你要带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