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羊洁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她总是忙到傍晚才回来,洗手做晚饭时,弟弟们通常都在附近放风玩耍,之后,在晚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语,报告今日的大小琐事给羊洁听。
他们口中,不知何时开始,出现了一个奇人。
那人好高大,衣服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隔壁卖猪肉的王叔,或是住后面巷子的铁匠吴叔。而且身有奇香,走路像腾云驾雾,长得多么俊,简直像是画里的潇洒神仙——
“大任,别带着弟弟们看那些装神弄鬼的小说,多读点正经书吧。”羊洁板起脸,训诫的话声却还是柔柔的。
她压根就不信有这样的人,多半是他们看了什么乡野传奇之类的闲书,在发大梦了。
“大姊,是真的!我那天在教弟弟他们背书,结果那个人在旁边听,就笑了!”羊大任信誓旦旦说,“他说我背错了,我还骂他呢!”
“可是那天,你真的背错了啊!”天真的弟弟睁大眼,插嘴。
“别多嘴!”羊大任脸涨红了。
“哦?他纠正你?”羊洁心头突然一动,有个模糊的想法掠过。
不过,没头没脑的,她也没多想,只知道之后,这个神仙一样的年轻男人,偶尔会在羊大任他们游玩的山坡附近又出现。貌似在纳凉的他,常常只要寥寥数语,就能给他们精准的意见跟纠正。
“大姊,那个神仙哥哥问我们,有没有背过殿试前三甲的策论。那是什么?我们的书箱里有吗?”有天傍晚,在晚餐桌上,羊大任一脸迷惘地问。
羊洁手上的筷子举在半空中,杏儿眼怔怔地望着大弟,若有所思。
这人……绝非寻常,而且对于考试似乎很有心得。她暗暗下了决心。“你们都在哪儿碰见他?明儿个下午没事,我跟你们去一趟。”
一双双眼睛都亮起来,“就是你跟我们去过的小山坡!”
生活重担逼人,羊洁自然没有玩乐的心情跟余裕,她只在很偶尔有空休息时,会带着自己做的点心,陪这些大孩子玩一个下午。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附近的一个小山坡,绿地面对着清澈湖泊,在天气好的时候,真是赏心悦目,令人精神一爽。
那日,暮春的日头正发威,下午忙完了手上的活儿,带着她工作的点心铺做坏不要、店主好心给她的点心,羊洁在大太阳下奔波,来到开了好多花、春景迟迟的小山坡。
无暇赏花赏景,羊洁手上已经用旧的竹编提篮装了不少东西,有些重,阳光又强,她热得一张粉脸红通通,恰与旁边桃树林开到极致的桃花相映成趣。她挥汗走近,便看见弟弟们在小湖边玩;男孩子总是静不下来,捡着石头准备打水漂,老远就听得见他们的吵闹笑语声。
“大姊!”
“堂姊!”
“姑姑!”
他们发现她了,大喊大叫引她注意,还上下跳着,活像一群小猴子。
她微笑走过去,先是把提篮揭开了,让他们争先恐后拿吃的。然后又拿着手绢,也不擦自己额上的汗,反而先是帮弟弟们擦,温柔地道:“别抢,慢慢吃。跑得一头汗,等会儿给风吹了,回去又闹头痛!”
“不会不会,大姊,我打水漂儿给你看!我今天打了七个水漂儿呢!”弟弟兴高采烈说,一手持着点心,一手捏住石子,往小湖边跑。
“奸,好,我正在看。”她好脾气地应着,一面忍不住叮咛,“别靠水岸太近了,小心跌下去。”
“不会的!大姊,今天神仙哥哥教我选石头,又教我怎么使劲,水漂儿真的打得又多又快!你看呀!”
“这神仙哥哥还真厉害,会背书,还会打水漂?”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盛赞“神仙哥哥”,羊洁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到底何方神圣,才多久的工夫,就让这群小鬼头服服帖帖?
“背书、打水漂,又都不是难事,有啥好惊奇的?”一个陌生的低沉嗓音悠悠响起,入耳一阵酥麻,羊洁的心突然怦怦乱跳了几下。
回首,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眨了好几下,才看清身旁不远处,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她终于相信了弟弟们的话。这人,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英挺俊美之际,浑身还有股尊贵之气,让人看傻了眼。
他也望着她,好半晌,才淡淡开口,却是问身旁的小鬼们。
“她是你大姊?”他问着,羊大立猛点头。
“你堂姊?你姑姑?”其他的少年也一一认领,陆续点头。
“所以,你们嘴里讲的,原来都是同一个人?”这下子,一群全部说好似的,一起点头如捣蒜。
神仙哥哥没好气,“我以为你们在讲各自的姊姊、堂姊、姑姑。”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啊。”
“不然要怎么叫?她是我姑姑,我当然叫姑姑。”
“我们又没叫错!”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你们可以告诉我名字,这样我就知道是同一个人了。”
“羊洁!”
“牛羊的羊,冰清玉洁的洁!”少年们异口同声。
神仙哥哥微微一笑,满意了。
羊洁还是立在原地,猛眨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怎么外貌、气质都如此尊贵出众的男子,会跟一群寻常少年打成一片?看他们交谈的样子,显然已经很熟了。
他成功的套出了姑娘的名字,略偏头,微笑道:“羊姑娘,幸会。”
就那么一句,莫名其妙地,让羊洁的脸蛋突然火烫烫地烧了起来。
是因为漂亮的唇际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还是炯然望着她的俊眸?一个男人英俊到这种地步,真是罪过!
破旧布衣、鬓发微乱、一头汗的羊洁,从来没这么自惭形秽过。她的舌头像是黏住了,已经在心里绕了千百次的念头,怎样都说不出口。
“大姊!你看!八个漂儿啊!”弟弟大任在旁边鬼叫,把羊洁震醒了,她吓得倒退一步,手一松,提篮就要脱手落地——
下一瞬间,矫健的身影已经过来,敏捷地接住了竹篮。
“小心点。”他说,大手探进篮子里,拈起一块糕饼就吃了。“这是豌豆糕?嗯,味道还不错。”
“啊,这个……”
“我爱吃红豆的,下次帮我做吧。”要求轻松自在,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专横,好像天经地义,就是该做给他吃似的。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
其实雁永湛自己,也不大晓得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有一天在府里待得闷了,暂时想从那些络绎的访客中逃出去松口气,不要再听关于社稷民生的大事。天知道他从十几岁就开始参与这些,久而久之,似乎大家都忘了沉稳睿智的他还年少,有时也会坐不住,会发闷啊!
那日他信步闲逛,逛啊逛的,不知怎么逛到了小湖附近,正好有一群十来岁的少年正在玩耍。
应该是附近村里的孩子,衣服都旧了,但很干净,个个浓眉大眼,看起来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最有趣的是,他们在背书,一人一句,清脆的嗓音回荡在湖面上。雁永湛看得有趣,索性停步,抱胸站在远处,安静听着。
背着背着,突然中断了,一阵呼喊取代了朗朗书声,原来是有个一身粗布衣裳的姑娘出现了。
雁永湛一直在远处观望。看着那群少年围绕在大姑娘的身边,争先恐后要讲话,偶尔还推打几下,争执吵闹的逗趣模样;也看着那长姊般的姑娘耐心排解,一一细心照顾、招呼他们吃点心。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得入神。
他们看起来很穷,可是似乎都很开心。
雁永湛没有兄弟姊妹,身分又尊贵,加上读书对他来说太过容易,毫无挑战性可言,根本没有玩伴也没有伴读。看着这群少年一起背书的情景,居然心生了罕见的羡慕之意。
他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到那名姑娘身上。
姑娘家的脾气都这么好吗?远远地看着她,那朴素的深蓝衣衫、秀发松松扎个辫子,肤色白皙,一点也不闪眼,整个人看起来好舒服、好温和。
“少爷,该回去了吧?”忠心耿耿的朱石当然随侍在侧,此刻低声提醒。
“嗯。”雁永湛不置可否,还是遥望着那开心谈笑的一群。
朱石已经跟随小王爷多年,察颜观色的工夫没人赢得过。他向动也不动的主子禀报道:“他们是最近才搬来的。几乎每天下午都在这边玩,少爷过两天再来,还是遇得到。”
“谁说我过两天还要再来?”雁永湛斜望他一眼。
主子就是这样,最讨厌给人说中心事、看破手脚。外人难以理解,总带着崇敬之心,不敢僭越;但朱石可不一样,恭敬地低下头,其实是在忍笑。
“那位姑娘倒是比较不常来,要遇上就得碰运气了。”他冒死继续进言。
“我有问你这么多吗?”主子冷冷反问。
“是,小的不再多嘴了。”朱石的头更低,恭敬回答。
“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