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们的早膳?”
东方珩难以置信地瞪着桌上的粗食淡饭,那种无法言说的震撼冲击他的心,刹那间,多了涩然的心疼。
以民间百姓来说,半条腌萝卜、一碟酱菜、少许的小鱼干和剁碎的妙肉末,配上半锅稀粥算是半盛了,能填饱肚子最重要。
可是座上的人儿并非出身低贱的贩夫走卒,而是堂堂的一国公主,眼前的膳食对她而言太过寒酸了,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羞辱。
这种情形持续多久了?为什么没人往上呈报?是谁压下来了,或是刻意苛待人质?
还有,是所有人质府的质子都受到同样的待遇,还是只针对南烈国的公主?监管官员不晓得这些质子一旦回国,有可能担任朝中要职,甚至位极人臣吗?
突然间心火一起,他怒不可抑地想扫落一桌菜肴,将失职官员一并捉到眼前,施以严惩,勒令改善三餐的膳食。
“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向来吃得清淡。”接过侍女递来的粥碗,南青瑶似无怨色,心平气和的夹起酱菜配着清粥入口。
“未免太清淡了,根本不是人吃的食物。”干贝呢?燕窝呢?起码以老母鸡熬煮十二个时辰,以其汤汁熬煮粗粒晶莹饱满的月光米。
南烈是米粮大国,年年出产的白米居四国之冠,晶莹饱满,宛如月光,白净中邃着特有香气,烹煮时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身为该国的公主,没道理连自己国家的米饭都吃不到,仅能用价格低廉的劣质米掺和,熬出一锅微黄的粥。
南青瑶闻言,蛾眉微扬。“我想我们还有影子,应该尚未成为鄂都子民。”
“我不是说你们不是人,而是……”他恼怒地指着简单菜肴,忿然。“以你的身份,合该有山珍海味、大鱼大肉,而非一只盘子装不满的粗食。”
“有必要这么愤慨吗?有得吃就吃,何必在乎吃了什么,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顺心,知足方能常乐。”人不计较便能安乐过日。
刚来的头一年,她的确因为回异于宫中的生活而夜夜哭着入眠,几次想逃回国,恳求父皇收回成命,不愿质抵让她吃尽苦头的异国。
可是又想到若不是她,来的可能是更吃不了苦的皇弟、皇妹,她那股冲动就硬生生地压了下来。
反正病痛缠身的她除了当质子也不可能对南烈国有更大的贡献,何苦拖着其他人一起受累,她牙关咬紧就撑过去了。
也许是安逸日子过多才会多毛病,反倒是一来到事事亲为的东浚国,她的身子骨好了许多,不用天天用药滋补。
只是落下的病根治不了,天气一转凉便手脚冰冷、胸口发闷,稍没注意到加衣保暖,一入夜立即病倒,没躺个十天、八天起不了床。
“就是嘛!还有得吃就该偷笑了,这萝卜是我上市集挑的,我们自己找只酒坛子腌上个把月,东浚国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官员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连要一斗米都要七催八赶,廷了十来天才肯给……”
“侍香,别说了。”隔墙有耳。
“公主,我不说着更生气,他们还要我们拿银子疏通才有好脸色,不然就是一张晚娘面孔,好像我们欠他们很多似的……”侍香越说越气,大吐苦水。
“真有此事?”他居然毫不知情,一直被瞒在鼓里。
“来了东浚国五年,我们哪还有什么银两,能变卖的全变卖了,连公主的首饰也典当得差不多——”在人质府里什么都要靠自己,没人肯伸出援手。
“侍香,你真该绞了舌头,你不知道祸从口出吗?”她心思太单纯,永远也学不会宫中的尔虞我诈。
“公主,人家也只是心疼你受苦嘛!你是我们南烈国大公主,为什么得受一群奴才的欺压。”侍香不甘心地多了怨言。“都怪东浚国昏君,一定是他治国不严,这些狗官才敢刻苛人质,让我们吃足苦头。”
“侍香……”南青瑶无才地抚着额,哭笑不得。
“父……皇上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被不良臣子蒙蔽了。”几只沟渠老鼠坏了朝纲,落人话柄。
“哼!那些官员不是他授命任职的吗?要是连自己臣子是什么德行也不清楚,他这个皇上是怎么当。”烂泥敷上墙,充充场面。
“……”东方珩当场哑口无言,面上无光的自我苛责。
她说的没错,若是知人善用,揪出营私舞弊的官员,人质府也不会乌烟瘴气,身为东浚国太子,他难辞其答。
若非因缘际会来到此处,恐怕弊端会一直持续下去,让质子们饱受恶官的茶毒。
“侍香,去把屋里的东西拿出来,待会还得上街。”见侍女口无遮拦地胡说一通,头疼不已的南青瑶只好先支开她,免得她又不知收敛地说上一堆。
忠心耿耿的侍香是她的朋友、好姐妹,陪伴她走过风风雨雨的宫廷斗争,可是口快的个性实在叫人忧心,要是哪一天失言得罪了权贵,她如何保得住她?
南青瑶的忧虑并非庸人自扰,事实上,侍香不只一次心直口快开罪了人质府官员,要不是她事后以金钱摆平,侍香早不在人质府,被赶到街上行乞。
在这里,人质最为卑微,监管官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区区一个侍女算什么,他们看不顺眼,随时都可以撵走。
“是的,公主。”侍香赶紧把碗里的粥吃完,空碗一收就走出花厅。
“你们要上街?”东方珩不无意外。通常人质要出府得先通报监管官,监管官再上呈礼部,经由礼部核审再通知监管官是否放行。
“做点小生意糊口。”山不转,路转,总有办法改善目前的窘境。
“什么?做点小生意……”他被粥哈了一下,脸色涨红。
“用不着太吃惊,除了我比较愚昧外,他国的质子各有生财之道。”言下之意,私下做买卖维生的人不只她。
东方珩利眼微眯。“你是说你们必须赚钱养活自己?”
小巧可人的菱嘴微句。“何不跟我们去瞧瞧,增长见识。”
南青瑶用意是让他去磨练磨练,别异想天开地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虽然他们初见时,他是一身锦衣,可不表示他能大摇大摆地走进皇宫,谎称皇室中人。
可是出人意外的,不像做粗活的东方珩一肩扛起用布包住的重物,一路健步如飞的走向人质府外的小市集,几条商街琳琅满目,贩卖各种民生用品。
只是东西扛久了也会累,养尊处优的太子当然吃了不少苦头,还被硬拗着抛头露面,兜售姑娘家自做的小玩意。
“你为什么会泅水?”南烈国以平原居多,少有湖泊,养在深宫内院的她不可能有机会泅泳。
“东浚国人人善泳,你为何溺水?”她反问他,不解他何以是个例外。
戳中他最不堪的心事,东方珩眼神闪烁,避重就轻。“是我先问你,回答我。”
“可是我比较好奇你为什么是旱鸭子一只,你们不是打一生下来就是一条鱼,身谙水性。”不会游泳的人简直是异数。
“那是……她,我……”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在她取笑的神色下,脸皮绷得死紧,没好气地说出老掉牙的旧事。“我幼时曾被扔娘放在澡桶里,她走开一会,我口鼻连水,差点溺毙,从此畏水。”
他不是没尝试过克服心中的恐惧,但是水一淹到胸口,濒死的感觉立现,他立即慌了手脚,拼命打水,又一次沉入水底。
反复几次后,他放弃了,反正不会泅水又如何,那并不妨碍他治理国家,哪怕有朝一日得统御水师出战,他也是坐在船舱内指挥他们英勇的东浚男儿杀得敌人片甲下留。
“原来有这段遭遇,难怪在河里我抓着你时,你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那时她以为他死了,救上岸也只是一具尸体。
“我说完了,换你。”他僵着脸,不想多提那段蠢事。
“我?”南青瑶俏皮地眨眨眼,露出慧点神采。“我有答应你吗?你不晓得姑娘家的心事是秘密,不可以随便说出去。”
其实她之所以会游泳,是因为当年在前来东浚国途中,她救了一名被仇家追杀的妇人,对方伤势痊愈后收她为徒,教她泅水和闭气功,及如何辨识百毒。
师父陪了她两年,某天夜里不辞而别,仅留下书信告知将有远行,他日有缘必定重逢。
自此,她再也没见过师父一面。
“你……你欺骗了我……”他好笑又好气,空出一只手企图抓住她,来个严刑拷打。
粉色糯裙轻飘,曳过街头。“不不不,是你太不用心,没把话听清楚。”
“狡猾的小女人。”他眉眼染笑,指尖扯过她滑溜青丝。
好滑、好细、好柔软,宛如一匹上等的黑缎,金阳下闪闪发亮。
东方珩贪恋她一头如瀑发丝,抓不住的细发得过手心,他顿感怅然若失,好像,有什么从心口溜过,他想抓却失手。
“是聪慧的大姑娘,我可没想过算计你。”一走出人质府,她显得神采奕奕,语气轻快。
“你……”
“小姐,李家布行到了。”侍香一开口,两人随即打住无伤大难的斗嘴。
布包一打开,东方珩才知那是一件件精绣,描花绘鸟地绣出绝妙好景,栩栩如生的花鱼鸟兽仿佛跃于绣面,活灵活现。
可奇怪的是,绣工一绝的绣品竟乏人问津,一脸和善的老板连连挥手,还好心地指出瑕疵。
“褪色?”
怎么会,她用的是人质府官员给的绣线,照理来说质量应该不差。
“是呀!姑娘,你自己瞧仔细了,这些绣线都是染了色的劣质品,一下水全褪了色,你绣得再好也没人买。”可惜了她的好绣功。
老板为她的刺绣天份没能好好友挥而大感惋惜。
看了看色彩混杂的绣品,南青瑶苦笑地轻摇臻首。“没想到人质府官员竟欺我至此,真是无话可说呀!”
早知道他们暗中动了手脚,她也不会为了省下银两好采买冬衣,要求他们送上十色丝线,让她赶得及绣出成品售卖。
如今为时已晚,她手头的银子不多了,仅能再维持个把月。
蓦地,心头难受之际,一只温热大掌轻轻拂上她不知何时拢靠的眉心。
“到此为止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我为你出头。”
“你?”她愕然,但心底流过一阵缓流,暖了眸底秋波,轻漾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