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到挽月楼门口,就见杨秀萱抱着黎育文放声大哭,嘴里乱七八糟嚷嚷着,“这让不让人活了呀,连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厮都可以打主子,苏家是这样纵容下人的啊……没天理呐……”
旁边围上一大群下人,柳姨娘也带着女儿过来,好像这里正在举办庙会似的,而该待在屋里绣嫁衣的黎育风也跟着凑热闹,凑热闹不打紧,还非要从配角演成女主角。
她挺身,指着苏致芬怒吼,“我们在这个星里当了十几年的主子,没想到你一进门,我们立刻变得比下人还卑贱,连个奴才都可以欺到我们头上!”
众人看着杨秀萱母子演戏看得津津有味,如果再来上几张椅子、几盘瓜子,演到精彩处,肯定会有人鼓掌叫好。
黎育清摇头,杨秀萱是越活越回去了,装不来贤德淑慧,索性把面具撤去,撒泼耍赖,什么破烂招数都能用上,相较起前世的风光,现在的她比落水狗还凄凉。
苏致芬不惊不惧,定定站在大门口,脸上隐含笑意,看着杨秀萱母子合力卖命演出,而他们口中闯祸的小厮阿坜就直挺挺地站在主子身边,脸上也无半分慌张。
见他们胸有成竹的模样,黎育清还真想给他们上点茶水瓜果,逗逗他们开心,免得杨秀萱下场太“委屈”。
黎育清一哂,走向苏致芬,屈膝见礼后,转身,目光对上一众丫头婆子,凝声问:“围上这样一圏,你们这是在看主子的笑话吗?”
音调没有半分上扬,只是淡淡一句,却让众人全垂下头。
黎育清不必刻意作态,在老夫人身边两年,潜移默化,那股气势自然生成,十二岁的她再不是两年前的小可怜。
“笑话?合着八妹妹是拿我们当成笑话了?”
黎育凤昂头挺胸地走到黎育清面前,她气势张扬,像只飞扬跋扈的火鸡,而黎育清不说不动,冷眼回望对方,眼底波澜不兴,却让人心生畏惧。
黎育清突然发觉,自己竟然不害怕她?
前世她对黎育凤唯唯诺诺,怕她发怒、怕她不满,为抢夺杨晋桦,她甚至挨过黎育凤好几巴掌,若非杨秀萱“好意相助”,在那场夺夫大战里,她根本占不了上风。
而今,同样的男人却没有人想要,黎育清想不出哪个环节出错,但她非常满意,不一样了,不只是事情的发展不一样、配对的人不一样,连自己的心也不一样了,真好……通通不一样了。
“说话啊,我倒要看看妹妹是怎么想的?”黎育风虽有几分寒意,却不肯输了气势,抬起下巴,不屑地对上黎育清。
微笑,黎育清响应,“如果五姊姊不演笑话给众人看,谁能拿你当笑话?”
黎育清的视线扫过黎育凤身后的扶桑,她的额头有个碗大的疤,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颈间露出一根根扎眼的青筋,眼下有浓浓的黑影,黎育清意外,才短短两个月时间,她怎就变成这副模样?
突然间,黎育岷冷嘲热讽的声音在脑间萦绕,“你以为祖母让扶桑到萱姨娘身边是待她宽厚?错!我敢保证,扶桑到梅院后只有一个下场——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祖母这是要让满府下人看清楚,背叛主子是什么后果,并且让大家打心底明白,对杨秀萱效忠是对是错。”
四哥哥说对了,祖母这是把一柄刀子送到杨秀萱跟前,而这柄刀将会切断所有下人对杨秀萱的忠心耿耿,当身边人都起了异心,铲除杨秀萱之期己经不远。
“你这个下作蹄子,敢这样污辱我?!”
黎育凤一怒,手扬起就要往黎育清脸上甩下,但黎育清看着她的动作,眼睛连眨也没眨,那份气势竟让黎育风举在半空中的手不敢落下。
她就这样看着黎育凤,脸上的笑容不褪,像是嘲讽更像鄙夷,而黎育凤与她对视,一张脸越涨越通红,情况尴尬,她收不回手,但要她打这巴掌?她心一抖……
黎育清淡声道:“要妹妹指出姊姊的错处吗?”她没等黎育风回应径自续道:“第一,姊姊马上就要出嫁,虽然杨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家,但终归是姊姊未来一辈子的依靠,若姊姊在此时传出不尊嫡母、口出恶言的坏名声,让杨家悔婚,那可是会连累清儿和几位未出嫁的姊妹。”
“第二,苏氏是谁?是你的母亲,是你贪懒自私,未晨昏定省、孝顺服侍的嫡母,母亲宽厚,不与你计较这等不孝行径,你竟然还敢手指母亲、大逆不道,若此事让爷爷知道,姊姊恐怕真要到静安寺长伴青灯古佛了。”
“第三,姊姊虽然书读不多,胸无点墨,至少得懂得尊卑贵贱之分吧,家祠己开,妹妹寄入母亲名下,妹妹为嫡、姊姊为庶,姊姊怎能说妹妹是下作蹄子?何况,妹妹还是圣旨亲封的公主呢,难不成姊姊这是在指控皇上有眼无珠,把个下贱货色捧为公主?”
“如果姊姊是这个意思的话,妹妹只好写封信给镛哥哥,向他提提你的看法,到时候这污辱皇亲的罪名,还得请姊姊亲自承担,别连累旁人。第四,妹妹并没有污辱姊姊,人嘛,都是先自辱而人后辱之,姊姊不轻贱自己,别人怎么轻贱于你?”
她的口气不张扬,表情平和,不像在训人,反像在说书讲道理似的。
这样一大篇话,说得苏致芬满眼笑意,这丫头比她想象的还厉害,是自己想差了,黎育清根本不需要同她连手,自己就可以将杨秀萱压得无力反抗。
黎育清的话,黎育凤无半句能够反驳,气得将她一把推开,怒道:“这里没你的事,你给我滚开!”
黎育清无奈摇头,唉,狗肉上不了席、朽木雕不出好东西,她都己经说得这样清楚分明,黎育风还没搞懂自己有权好好教育。
目光转过,黎育清瞧见杨秀萱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到底是老姜呐,晓事得多了。
杨秀萱低下头,心里头懊恼,本想趁着老夫人尚未离开,闹一场大的,老夫人也许不待见自己,但她的儿子可是黎家子嗣,老夫人再重视不过,一个黎姓子孙以及一个不被儿子喜欢的新妇,两者岂能相比?
何况苏氏进府两个月,事事不过问,像寄居的外人似的,她心想,若能藉由这场争闹,让老夫人替自己提提地位,以硝保两个儿子在府里不受人欺负就成了。
没想到,这番动静没闹得老夫人出面,来的竟然是这个寡妇生的小贱人,莫非风儿惹的事让老夫人连育武、育文都不待想至此,她心中一阵寒凉。
在木槿的搀扶下,黎育清站稳,她寒声说道:“妹妹若有一句不合理,还请姊姊提出来,咱们立刻到奶奶跟前分说清楚。”
“你就是仗恃老夫人宠你!行啊,你回锦园为所欲为去,四房的事不需要你插手。”黎育风害怕面对老夫人,可这时候,她只能硬声相抗。
“不,妹妹仗恃的是道理,而且姊姊又说错了,奶奶己经发话,由大嫂、二嫂和妹妹一起管理府中大小事,今儿个这妆,妹妹还不能不管,比起姊姊,妹妹似乎更有权插手四房的事吧。”
“来人,把五姑娘给捆回去,五姑娘没把皇上放在眼里,其心可诛,兼其不尊嫡母、不敬公主,恶行累累,顾念她即将出嫁,责罚先欠下,从现在起禁足房内,不准外出一步,若违此令,则颁请供在墨堂里的圣旨,交由宫府处理。”
当了两年怀恩公主,黎育清从未在府里摆过公主的谱,竟让杨秀萱这母子四人没将自己放在眼里,黎育岷还真是说对了,宽厚仁慈得看对象,有的人,你予他方便,他不知规矩,随随便便。
“是!”跟随自己一起来的嬷嬷领命,将黎育风带走。
解决掉一个吵闹的,她走回苏致芬身边,厅道??“母亲,就说您性子太好,才会让一些没眼色的跳梁小丑闹到您跟前,不如您别躲懒,把四房的事给揽起来吧,奶奶可不乐意让个姨娘管着院子,闹得梅院乌烟瘴气的。”
“前儿个奶奶才说了呢,不是出身书香门第就是不行,养出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没家教,日后出门顶着黎家身分,还不知道要做出多少没脸皮的事。”
她觑了黎育文一眼,原本被唆使着闹腾的他见黎育风被五花大绑,吓得一张胖脸煞白。
我哪是躲懒,不过是不想同人争那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罢了。算了,若以后再有今口这种事情发生,我便打起几分精神,把梅院给掌理起来,免得连个安静日子都没得过。”苏致芬与她一搭一唱。
“还要等以后啊?择日不如撞日,奶奶那里,清儿去说,母亲就当活动活动筋骨,整顿整顿。”
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黎育清就要把苏致芬拱出来掌四房,杨秀萱后悔至极,但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可吃,若她就此收势,只会让那些吃软怕硬的贱婢越发看不起自己。
眼前,她虽然管理梅院,但许多拿大的嬷嬷己经管不动了,若是再输上这一场,以后还有好日子可过?
何况她怎能甘愿,儿子都挨打啦,那可是黎家骨血,她不信再闹得大些,老夫人还能够躲着不出面?
念头转过,她抢身上前,说道:“八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莫名其妙被个外府小厮打也没关系?”
“萱姨娘,本姑娘敬你是五姊姊和弟弟们的母亲,才对你说话留三分情,你可别不识好歹。”
“姑娘这话差了,亲弟弟挨打、姑娘踩低拜高,不处理就罢了,还说我不识好歹?这未免欺人太甚,要不,等老爷回来,让他评评理,是谁对谁错?”她硬起声嗓,非要赢上这一轮。
“所以萱姨娘非要论出个是非曲直?”
“是,夫人若不把欺负八少爷的小厮交出来、活活打死,我这口恶气吞不下去!”
活活打死?!这女人还真狠毒,苏致芬脸上的笑容瞬间蒸发不见,她上前几步,脸带寒冽,一双冰冷的眼睛直直望向杨秀萱,半句话不说。
杨秀萱怕了,因为一个小丫头的眼神,她才十五岁,怎么会有老夫人的凌厉目光?!
下意识地,她想逃,可今儿个退一步,明天呢?难不成要一退再退,退到无路可退?
不!苏氏不过是个老爷不疼不爱的弃妇,她若不趁早将她狠狠踩下,时深日久,谁晓得她会变出什么妖蛾子来?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今儿个就是要争个道理来。”她硬气道,眼睛频频看向外头,盼望着就算老夫人不出面,也让郑嬷嬷来探探消息。
“说的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阿坜,你来同八姑娘说说是怎么回事。”苏致芬说八姑娘而不是萱姨娘,对一个下人,她没什么好交代的。
“是,夫人。阿坜外出替夫人采买东西,八少爷在园子里看见,硬要抢看阿坜带回来的东西,阿坜不肯,八少爷便撒泼起来,阿坜谨遵夫人交代,不与旁人纠缠,身子一闪便回到挽月楼。至于八少爷……许是想要抓住小的,却因身形圆胖、动作不利索,一个没站稳,摔个四脚朝天。”
“他说谎!”杨秀萱怒声大叫。
“他哪里说谎,还请萱姨娘解说清楚,可不能信口雌黄。”
“八少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去抢一个下人的东西?他不过是看八少爷不满,要恶整八少爷,他不但用拳头打八少爷,打得他全身伤痕累累,还用力掐他的脖子,说是要亲手杀了八少爷,八少爷从小长到这样大,都是娇惯着的,怎受过这种罪?”
这种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杨秀萱赌的就是挨打的是主子、动手的是奴才,光身分尊卑就可以把阿坜给活活压死。
“是这样的吗?你确定?”苏致芬问。
“我确定。”
“好。岁岁、月月、年年,你们进星,把方才阿坜带回来的东西给搬出来。”
“是。”
三人领命下去,不多久,岁岁、月月抬出一个箱子,而年年则在地上铺一块狐皮,那箱子有半个人高,外头罩了粉色的绸布,岁岁、月月将箱子摆上后、解开绸布,里头是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箱子,造价不菲。
“不知道萱姨娘是不是个识货的,这一寸紫檀一寸黄金,其昂贵程度不在话下,若是阿坜将箱子放在一旁对八少爷动手,这外头的粉色绸布必会染上脏污,匆忙之间,说不定还会刮坏箱子,萱姨娘要不要检查看看,上头可有半点脏秽刮损?”
“可倘若阿坜没将这么大一个箱子放下,哪里腾出来手对八少爷动粗?难不成他有三头六臂,还是说……他是千手观音来托生?若真是这样,萱姨娘,你这是得罪大了,连菩萨都敢泼脏水。”她似笑非笑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