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梅林,星星就看见小彰子弓着背、四下寻人,见到星星,他满脸笑意,快步走来。“太好了,朱姑娘还没走。”
“是。”
“皇上在御书房等着姑娘去领赏,姑娘快跟奴才走。”
是这样程序吗?进宫之前的“集训”中不是说过,倘若上头有赏赐,会在隔天由专人送到各单位,怎么突然让她去领赏?
莫非是……皇帝越看画像越满意,想二度赏赐?弯起眉眼,星星快步跟上。
从看见她踏进御书房里那刻,韩镇控不住的嘴角上扬,因为她的眼睛很亮,她的笑靥很明媚,她肯定以为皇上要拿银子砸她。
既然她这样想像……韩镇悄悄靠近皇帝,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说;“皇上再给点赏赐吧。”
“为什么?”皇帝转头,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敲竹杠?
“谁让皇上没事给人家写休书。”
那……不就是想帮他把后院给清理干净吗?怎地,之前没意见,招惹上人家后,就把帐算到他头上?
韩镇没应话,只一双浓眉大眼紧盯皇上。
这家伙……好,没关系,反正出来混都是要还的,皇帝闷声道:“知道了。”
星星走到皇帝跟前,在小彰子的示意下跪地问安。
皇上冷眼看着星星,心道:想要朕的好处?行啊,那就多跪些时间。“孙氏,抬头。”
皇帝口气严峻,星星心脏漏跳半拍,乖乖把头抬起来。
皇帝果然异于常人,天生的威严,天生的气势,让人连眼光都不敢对上,下意识地她将视线微微挪移,不料却对上韩镇的。
韩镇长得相当好,冷冷的、酷酷的,简直就是小说里面的霸道总裁,让人一看就忍不住心肝跳三下,他的长相对颜控的星星很有杀伤力。
可是……他没有生气?是不是郑远山在他面前好话说尽?这样的话……是不是代表孙芹不能当侯爷夫人,却能当众韩的义母?是不是她能随时上门探望,偶尔带他们出去逛逛?
她在心里架构着美好的未来,笑容悄悄泄露。
她竟在笑?她不怕朕吗?皇帝蹙眉,眼神威严,态度凝肃,就是枕边伺候的嬉妃见着他这副模样也会吓得正襟危坐,可她居然笑了?胆子可肥的啊!
“孙芹,听说将军府遭难后,是你照顾韩家几个孩子?”
“回皇上,是的。”
“这些天,韩家几个孩子经常叨念着说是想你了。”
真的想她?忍不住地,笑容再次扩大,弯了眉、弯了眼,弯弯的眉眼像极殷箬,皇帝心头一惊……看错人了吧,怎么会是小皇叔?.摇摇头、镇定神志,皇帝又道:“既然如此,过去的事朕就不再追究,你和韩镇一起回去吧。”
皇帝说得含糊,星星直接把“过去的事”定调于她是孙家女这身分,“不追究”很容易理解,可是“一起回去”?她不懂。
她傻了,眉眼对上韩镇,皇帝的意思不会是指,她还是韩镇的妻子?
不应该的啊,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宽宏大量,孙家犯的是杀头大罪啊,饶她一命已经够好,怎还能让她坐享富贵?何况这样一来……郑远山怎么办?
星星想挤出几句话反驳皇帝的决定,但脑子混乱,竟然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赏赐咧?韩镇不满意皇帝的说法,轻咳两声作为暗示。
皇帝假装没听懂,又道:“孙芹,即使韩岁几人不是你所出,身为嫡母,你要好生教养,万万不可以懈怠。”
懈怠?指她让孩子做家事?怎么会?过去是穷得养不起下人,现在的镇远侯府下人比主子多……不对不对,她在想什么啊,镇远侯府关她什么事?重点是她不想跟着韩镇,不想做他的妻子、不想跟他一起生活,韩镇很讨厌她不是?
如果她把心底话说出来,皇帝会不会圈圏叉叉——妈的,老子看在你护子有功的情分下,饶你一条性命,你还敢讨价还价,然后一怒之下砍断她纤细的脖子?
“此番韩镇灭赵,立下大功,朕赐镇远侯府,如今侯府后院需要打理,你多花点心思,让侯府尽快恢复秩序……”
看着星星越来越茫然混乱的眼神,韩镇忍不住了,轻咳几声,提示皇帝废话少说,直接进入正题。
知、道、了!皇帝用口形狠狠咬出这三个字。
“孙芹!”一声带着怒意的斥喝,星星猛地抬眼。“念在你照料韩家子弟,朕赐你白银千两,日后要继续禀持本心,做好韩家主母。”
听见白银千两,虽然苦恼、虽然茫然、虽然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心中绕……但她的眼睛瞬间发亮,控制不住的笑意上扬,漂亮的笑颜照亮他的心,于是韩镇弯起浓眉、勾起薄唇,心道:果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说完了,可以了吗?皇帝暗暗问。
当然可以,但一直让她跪着算什么事儿,下马威吗?还是立规矩?皇上以为自己是婆婆吗?见皇帝迟迟没让星星起身的打算,韩镇恼火,撩起下摆跪到星星身边。
他一跪,星星愣住,傻了……她用尽力气,卡、卡、卡,像机器人似的,一次二十度,慢慢把头转向韩镇,满眼的不敢置信。
韩镇伏地叩首。“叩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叩,皇帝心脏紧缩。
行这么大礼,这是代表以后要泾渭分明,君是君、臣是臣吗?吓大了!皇帝连忙伸手虚扶。“快起、快起,咱们之间哪需要这些虚礼。”
不需要还让星星跪这么久?韩镇觑皇帝一眼后起身。
星星还跪着,表情有些呆滞。
她怎么了?听见千两赏银高兴坏了?还是被皇帝给吓破胆?
“快起来。”韩镇弯腰将她扶起。
没想到星星冷冷地对上他的眼睛,片刻后,阴沉着脸,甩开他的手。
“多谢皇上赏赐,民女告退。”丢下话,她没等皇上回答,立即转身离开御书房。
这是生气了?韩镇摆脸色就算了,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孙芹凭什么?
皇帝怒道:“在朕面前如此没规矩,得派个教养嬷嬷好生教导才行!”
韩镇叹气,“皇上别给臣捣乱了吧。”
拱手拜别,韩镇快步追上星星,他知道她不对劲,但……发生什么事?
星星低头快走,她不认得后宫路径,有路就阆、有弯就转,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小跑步起来。
眼睛红红的,鼻子酸酸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其实这结果是皆大欢喜啊,她得偿所愿,她拥有岁暮远为客边、拥有“郑远山”,还拥有侯爷夫人位置,从此富贵荣华享不尽,跻身上流社会,如果她不作死,稳稳妥妥的幸福就会跟随她一辈子。
可她就是心酸啊,就是委屈啊,就是难受啊……
怎么能骗人?耍她很有意思吗?因为她看起来很笨,还是骗她会让人有成就感?
“星星。”韩镇冲过来,扯住她的手,一个用力,将她拉进怀里。
“放开我,你这个大骗子!”她卯足全力捶上他胸口。
韩镇错愕,手微松,星星猛力一推,挣脱他的怀抱,连连退后。
“骗子、骗子、骗子……”骂完一连串骗子,她犹自不解气,对着他拳打脚踢。
韩镇握住她的手,她却低下头咬上他的手背,她咬得很用力,直到嘴里尝到血腥,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松开牙齿,她再次退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大骗子!”
“你知道了?从声音认出来的?”
“你身上的竹叶香。”从他跪在自己身边那刻,她就知道了,但她仍然存疑,直到听见他的声音、对上他的眼神,五官可以作假,眼神却是假不了。
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韩镇压低声音,再度拉住她的手。“有什么事,我们出去再说,这里是宫里。”
她非常生气,但他没说错,这里是皇宫,不是她可以撒泼的地方。
吞下哽咽,深吸气,她竭尽全力克制怒气,随着他离开。
外面低调、内部奢华的车厢里,宽敞的座位中间有一张桌子,韩镇从壶里倒一杯茶,凑到她嘴边。
“先喝水,想生气再继续生气好吗?”他好言好语相哄。
星星接过水,喝完一杯再一杯,被欺骗的感觉还是爆烂。
“我知道你在生气什么,能不能先听我说说,等我说完,你觉得该罚该打我都认,行吗?”
说什么?是说理还是说服?星星微蹙泖眉不应声。
没等她回应,他又为她添满水,还从屉里拿出一盘小点心。
“就当听戏好吗?”这回没等她回应,他自顾自往下说:“这是出将计就计的戏码,孙家盘踞朝堂多年,从一开始利用利益交换来结党谋利,到后来买官卖官,甚至控制科考,将自己的人安插到朝堂上。
“先帝在位的时候,孙常方还有所克制,不敢明目张胆,但新帝上位后,自古文人不但相轻,更看不起武夫,确实,在军队里长大的皇上,心机不如养在京城的皇子,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觉得该怎么做对百姓有益,便去做了。
“孙常方打心底看不起皇上,他想扶植秦王,处处与皇上作对,每次皇上有利民新政令想推展,他便领着百官反对,皇上被他架空,始终无所作为,你可以想像皇上有多憋屈。
“皇上明白,除非铲除孙家,否则永远别想做事,国家朝廷问题无数,他不愿放弃不管,享受自以为是的太平盛世,于是到处搜罗孙家罪证,企图将他推倒,而皇上的动作加深了孙常方的危机感,他决定给皇上一个下马威,于是联络赵国,想砍下皇上一只右臂。”
“你?”
她终于开口,这让韩镇松口气。“对,他与赵国勾结,说好用我一条性命交换赵国三城池。”
“你的命这么值钱?”
“我的命值更多,赵王清楚,皇上派我我戍守边关最终目的是灭赵,他明白,这件事大殷上下只有我能办到,以三座城池交换永世平安很划算。孙常方自以为做得隐晦,殊不知为了灭赵,这几年我逐步在赵国宫中埋下不少棋子,几乎是他刚动作我就收到讯息。
“于是我将计就计,先诈死再控制孙安禾,然后命人易容,代替孙安禾指挥援军,照着他们的版本演戏,赵王见战况如预估中进行,在宫中大举庆祝,三天三夜烟火不息。
“我趁着赵国疏于防备之际,一面率军出征,一面暗杀赵王,就在他们大开宴会同时一举灭赵,事成后,我严密封锁消息,将边关大小军务安排妥当,再将接管赵国一事交给皇帝暗中送去的文官,然后带着孙常方通敌信件返京。
“我易容成郑远山,以五品小官身分在京城露面,不让孙家发现我还活着,并非刻意欺瞒你。”
“郑远山是谁?”
“我的好友,目前是陵州同知,官员三年一任,我代替他上京述职,而他趁这难得假期四处云游。”
“你在外面易容便罢,为何回家后还继续欺骗?”
“你收留阿岁他们后,经常有人在暗中窥探朱家,除皇帝与我的人之外,有一户新入住的村民,他们经常向秦寡妇探问家中诸事,我令人追查,只查到他们与岳笙的手下有联系,但我能确定他们并无恶意。另外孙家的人也在暗中窥伺,甚至对你们动过手。”
“什么意思?”
“他们试圆在水井投毒,在后院放火。”
“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让人悄悄处理了,这令孙常方察觉有异,决定提前将秦王推上皇帝宝座,殊不知我带回京的两千名士兵早已化整为零悄悄埋伏在皇帝身边,秦王逼宫失败,孙家满门抄斩。”
星星不懂,孙常方已经位极人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再能耐,殷家天下能变成孙家的吗?
“很抱歉,为求滴水不漏,我不愿意欺骗你,但必须欺骗你,倘若让孙常方成事……秦王愚眛昏聩,朝廷必定掌握在孙常方手上。
“孙常方已经是耳顺之年,仍对权力有极大野心,这些年他搜刮民脂民膏,抄家那天,光是从地窖里就抄出三百万两黄金。如果有这笔银子,去年水涝,皇帝不会焦头烂额,百姓不会死伤无数。”
“必须欺骗”,这么理直气壮的理由,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只……终究是意难平。
“我理解你的愤怒,但请给我机会弥补,好吗?我会竭尽全力当个好丈夫,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委屈,行不?”
“其实你并不满意这桩亲事,对吗?”
“你是孙常方的孙女、孙安禾的侄女,我很清楚,早晚我会成为你的杀父仇人,面对这样的妻子,我怎么能放下感情?又怎么能够满意?”
“既然如此,最好的结果是一拍两散,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他一口气否决她的话。
“为什么不愿意?”
“你告诉过我,你不是孙芹,是朱星星,你说孙家要叛国,罪不及你,皇上要治乱也与你无关。过去我只知道你是不受孙家重视的庶女,一直养在外面,却没想到你与孙家关系如此淡薄,既然你想与孙家切割,最好,我比谁都希望你是朱星星而不是孙芹。”所以他给她办了新的照身帖。
星星苦笑,不是切割啊,她与孙家本就没有半文钱关系。
“孙家不是我的娘家,而是仇家,他们联手害死我母亲——一个温婉良善、姣美柔和的女子。”
握上她的手,他轻声道:“都过去了,母仇已报,世间已经还她一个公道。”
星星点头,公道虽来得晚,终是到来。
“成亲后没几日,我就到边关打仗,我从来没真正认识过你,直到这次回来,直到跟你相处,我……”看着她的眉眼,他笑了。“我对你的认识是从生气开始的,你竟然让孩子们煮饭洗衣,还鼓吹他们别读书,当时我想揍你一顿,我对你有满肚子成见。
“可是好奇怪,你分明说着讨人厌的话,逼孩子做苦差事,你对他们一点都不温柔不包容,却让他们对你死心塌地,甚至担心我抢走你?
“我无法理解这种状况,但一天天相处下来,我明白了,你有种天生的魅力,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你说话的模样、画图的模样,你满脑子奇思妙想……一点一点,把我的心拉过去。”
他的眼神诚挚,口气诚挚,他诚挚的态度,将她满肚子不平慢慢消除。
他抚上她的脸,用催眠师的醇厚嗓音说话。“星星,我喜欢你,不管喜欢的理由是有趣、特殊或者和你相处很舒服,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到不想离开,想一辈子看你听你,想和你做共同的事情,所以……回家好吗?和孩子、和我一起生活。”
这话很好听呢,好听得她想一直听下去,她被催眠了,傻傻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你不愿意吗?”
“你可以答应,这是唯一一次,以后不要再骗我任何事?”
“可以,我承诺。”
这么轻易就承诺?代表他真的很想和她在一起?那么她是不是也不该隐瞒?夫妻之间,本该坦诚相见,问题是……坦诚之后呢?他会不会移心转意?
她犹豫、她焦心,她也知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回到原点,不会再更差了,可是舍不得啊,舍不众韩、舍不得他,舍不得刚冒出的美好未来,被她的坦诚给压回十八层地狱里。
再喝一杯水,她鼓足勇气,握紧双拳道:“既然你不欺骗,那我也必须坦白。”
“很好,这样公平。”
“你可以先听完,再决定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
她凝重的表情也凝重了他的心,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吗?“你说,我听。”
星星咬唇,脑袋转一大圏,想着这个话题要从哪里开始?
“你在、洞房花烛夜时去了小妾的房里,不久后又到边关打仗。”
“对。”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加上你的冷待,让我在将军府里无立足之地,我想那时候,我的生活必定过得很艰难。”
“我可以想像。”
“因为艰难、因为举目无亲,于是我犯下一个很大的错误。”
很大错误?没有啊,她一直安静安分,从不惹是生非。“什么错误?”
“我跟一个男人离开将军府,后来那男人抛下我,我走投无路……”三分想像、两分推理,她试着描绘出一个合理的故事。
“你失忆了,怎会记得这些?”
“阿岁告诉我的,我把前因后果组织起来,大致就是这样的吧。”
韩镇苦笑,三条粗黑线横过额头中央,韩岁这小子……坑娘啊!果然不是亲生的,果然隔层肚皮,诈骗嫡母,信手拈来。
韩岁可以坑爹坑娘,但身为亲爹,他无法亲自把儿子推出去受刑,只好模棱两可道:“过去的事别再提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星星诧异。贞操问题欸,古代男人不是很重视?他竟然轻易就原谅自己?他到底是有多爱她,爱到奋不顾身,连名誉都不看在眼里。“确定?你不会打算秋后再算帐?”
“确定!你别胡思乱想,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这么宽宏大量?这下子,她没有立场生气了,他能原谅她出墙,她凭什么不能原谅他欺骗?何况他欺骗自己的背后有那么多的迫不得已。
星星是个讲道理的女人,所以,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