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九月气候依然还像夏日般酷热,这片位在山区、约有六百户的社区像是笼罩在慵懒气氛中,令人昏昏欲睡,可是对靳海扬来说,却感到烦躁和不悦,因为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的忌日了。
“……那就把展览的日期延后,要不然取消算了……”靳海扬火大地挂断经纪人从法国打来询问明年展览会主题的电话,心情极度恶劣的他像团火焰般冲出工作室,脸色难看地往外走,早知道就不要答应办什么鬼展览了。
靳海扬知道这种周期性的郁闷终究会过去,可是他却十分痛恨这种感觉,那是一种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心慌意乱。每年一到这个月份就会发作,而且一年比一年还要严重,教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靳海扬信步走着,拐进一条很少经过的巷弄内,就在这时,他看见她了——
纤细袅柔的她蹲在一间荒废多年的红砖老屋门外,拿出带来的猫罐头,喂着几只流浪猫,一头挑染过的及腰鬈发在阳光下闪耀着琥珀色的光芒,脸上噙着温柔的笑意,眼底有抹浅浅淡淡的伤感,像是在怜悯着这几只在人类的世界里为生存而努力的流浪猫。
这样的画面紧紧抓住靳海扬的视线,也许他的内心深处很希望有人能这样看他、懂他,那是一种期盼被人了解的心情。
靳海扬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不过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那些流浪猫的身上,牛仔及膝裙在地上散成一道圆,她的身影跟猫咪形成了温馨和谐的画面,这一瞬间,他脑子里涌出了不少灵感,大掌本能地摸向牛仔裤口袋,结果身上除了钥匙,连手机都忘了带出来,没办法把这个画面拍下。
“……你们比较喜欢吃牛肉口味,还是鸡肉口味?或者鲔鱼加起司口味?我很喜欢吃起司,滋味应该不错才对,你们觉得呢?”温欣荷温柔地跟这几只流浪猫说话,好像它们听得懂似的。
几只正在吃罐头的流浪猫似乎真的听懂她在说什么,喵喵地回答。
欣荷又自问自答地颔首,对它们许诺。“真的吗?那下次我再多带几罐鲔鱼起司口味的来给你们吃……”
宛如着迷般地凝听着她细细柔柔的嗓音,靳海扬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忘了周边的一切声音,只是听着眼前的年轻女人抚慰着那些原本防卫心强的小动物,让他也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些,恍若渴望着也能得到同样的待遇。
那女人身上彷佛有一种神奇的磁力,一步步地将他吸引过去,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一向讨厌动物。
冷不防地,一只毛色全黑的流浪猫来到靳海扬脚边,发出喵喵的叫声,以为他也是来喂食它们的好人。
“不准过来!”靳海扬瞪着那一团黑,低声喝斥。
这小小的骚动让欣荷仰起小脸,望向僵立在原地的高大男人,这才注意到靳海扬的存在,而看他不自然的表情和姿势,知道这男人怕猫。
“Black。”她柔声唤着为这只流浪猫取的名字。
那只毛色全黑的流浪猫似乎知道是在叫它,于是乖乖地踱向欣荷,跟着其它同伴吃起罐头。
“你怕猫吗?”欣荷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问道。
靳海扬防卫地昂起下巴回道:“不是怕,只是不喜欢。”
“喔。”欣荷颔了下螓首,没有点破,还试图为这些流浪猫辩护,因为常看到虐待动物的新闻,实在不希望它们受到人类的伤害。“其实它们很乖的。”
靳海扬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女人,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于是将她看得更加仔细——
她差不多二十多岁,有着一张美丽白皙的脸蛋,光洁的额头下方是两道弯弯的眉毛,眉色不算深,优雅地衬在一对温柔瞳眸上,男性目光又慢慢的往下看向秀致小巧的鼻梁、以及嫣红的嘴唇,身高约莫有一百六十二的她穿了件粉色棉质上衣,下身是件深蓝色牛仔裙,一双纤细的腿……
这名陌生男人大胆审视的眼神让温欣荷有些困窘,只好蹲下身子,打开另一个罐头,让两只幼猫不用跟其它同伴抢食物。
“你知道像这样随便喂养流浪猫、流浪狗,只会让它们愈生愈多,造成更多的流浪动物,还有脏乱吗?”靳海扬双臂环胸,臂膀的肌肉因而更突出了,教原本就高大健壮的体格更添压迫感。
欣荷面对这番指控,并没有生气或是难堪。“我想它们也不愿意变成这样,也很希望能够得到主人的疼爱。”大概在两个月多前,她在网络上看到有人拍下这些流浪猫的照片,想说离住处不会很远,都会趁休假的时候搭公车过来喂猫。“我已经打电话给流浪动物协会,至少在他们来之前,可以让这些猫有东西吃。”
“光同情有什么用?你又能帮它们多久?这也是它们的命,怪不了别人。”靳海扬讥诮地说。
“我不能说你的想法是错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眼睁睁的看它们饿死,只想尽一点小小的力量。”
靳海扬低哼一声。“那你怎么不把它们带回去养?”这女人还真不是普通的热心,那一副想要拯救世界的口吻,让他相当不以为然。
“我也想……”欣荷苦笑一下。“不过房东不让我养宠物,何况又有那么多只,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帮它们都找到主人。”说完,她便将带来的猫罐头都打开来,让这些流浪猫能饱餐一顿。“先生,你要不要抱一只回家养?只要和它们相处一阵子,就会明白其实它们真的很贴心很听话,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听了,靳海扬对她这番话只有嗤之以鼻。“喜欢动物的人总以为所有的人都应该跟他们有一样的想法,却从来不去了解这不是愿不愿意去和动物相处的问题,而是不管怎么做就是无法喜欢它们。”
欣荷思索着他的话,最后不得不接受靳海扬的论点。“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是你的同情心太过泛滥……”靳海扬语带讥刺地说着,视线不经意地从欣荷的脸上往下移,瞥见她右手手腕上的一片丑陋疤痕,衬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特别醒目,也掀开了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盒子,让他心口猛地一跳,黝黑的双眸慢慢瞠大……
是她吗?
难怪他会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该不会真的是她?
靳海扬皱紧眉头,或者只是巧合,因为全台湾右手手腕上因为烫伤而留下疤痕的女人,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可是以年纪来看却又相当吻合。
“喂……”靳海扬想问个清楚。
欣荷仰起脸蛋。“你在跟我说话吗?”
“你的手……”靳海扬两眼盯着欣荷手腕上的烫伤疤痕。
“你是说这个吗?”欣荷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自己的右手手腕,有些不自在的用左手摸了摸它,虽然已经不介意它的存在,但也不想被人直盯着看。“这是小时候不小心被开水烫伤的。”
靳海扬呼吸一窒。“你自己弄的?”
“不是……”欣荷不想谈论自己的隐私,尤其对方还是个陌生人,于是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我该回去了。”
“你是不是姓温?”话就这么从靳海扬嘴里冲口而出。
听了,欣荷一脸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温?”
真的是她?!靳海扬怔了怔,想再更确定地问:“你是在友爱孤儿院长大的?”那也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你怎么会……”欣荷更讶异了,因为都被他说中。“你是谁?”
直到这一刻,欣荷才认真地打量站在面前的男人——
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这是她脑中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岁,身高至少一百八以上,高出自己许多。剪了一头利落清爽平头的他,加上性格的眉毛、墨黑炯亮的瞳眸、挺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巴,五官轮廓俊美又有型。
望向对方简单干净的穿着,一件白色圆领上衣套在健壮的体格上,再搭配一条勾破刷白的牛仔裤,裤头低低的挂在臀上,充满迷人的男人味,是那种会在无形之中散发出浓郁男性贺尔蒙吸引异性的男人,不过他眉眼之间带着愤世嫉俗的神情,说起话来总是带着讽刺,彷佛对这世界有很多的不满,让人有种难以靠近的距离感。
她对这样的特质相当熟悉,因为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心态……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欣荷努力回想着在孤儿院里遇过的男孩。“你认识我,那么你也在友爱孤儿院里待过?”
“你真的是温温?”靳海扬叫出欣荷的小名,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会再遇到她,遇到当年曾经被自己伤害过的小女孩。
“已经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欣荷一脸怀念的表情,也更加肯定他们一定认识。“你到底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靳海扬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冲动跟她相认的,应该继续当彼此是陌生人才对。
见他转身要往另一头走去,欣荷马上追过去,很快地拦下靳海扬。“为什么我会不想知道?”她不死心地问。
靳海扬觑着眼前略显着急的美丽小脸,她的长相没什么改变,还能找到小时候的可爱模样,只是大了好几号,也开始具有女人的魅力,怪不得他会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那个小女孩。
“你会想再见到害你的手腕留下疤痕的人吗?”靳海扬表情冷硬地问,那是一种自我防卫的表情,至少当她露出嫌恶疏离的表情时,他才不会觉得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