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靖战从隐卫口中早已得知扶黎王世子私下入天朝帝京的消息。
金玉满堂楼前他被拦下,一开始并不知对方即是狄羽王世子,是之后狄羽靠近过来,令他嗅到一股龙涎香气,此香料只供扶黎王室使用,因而大胆推敲出对方来头。
如今两国和平,边界更开启通商,茶马市场交易甚为频繁,狄羽王世子想以寻常扶黎百姓的身分来访帝京,倒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只是既然都私下来访,按理就该低调到底,没料到扶黎王世子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而且……似乎只对男子感兴趣。
亲眼目睹狄羽是如何当街“调戏”堂兄傅靖战的昭乐公主,据说一回宫里就大哭了一场,毕竟扶黎国求娶天朝公主此事若定案,那最有可能被推出去的天朝公主非她莫属。
所以那五战三胜定输赢的冰上蹴鞠赛就变得格外的至关紧要,再半个月便是大过年,这个年关最后会怎么过,要过得开心痛快又或是伤心欲绝,端看今儿个的蹴鞠赛谁胜谁败。
冰上蹴鞠,场地选在帝京城内的邀月湖上,此湖每年隆冬湖面会结出厚厚冰层,常有百姓在鞋底下绑上晒干的细竹条,在结冰的湖面上溜着玩,有时也见人组队玩蹴鞠,又滑冰又得踢球的,忙得不亦乐乎。
今日赛事每一场订为两刻钟,每场结束不作休息,而是换边再继续。
也就是说,若要最快赢下比赛须得三场连胜,那么蹴鞠手们就得在场上滑冰滑满至少一个半时辰,不过双方可以不断替换蹴鞠手,这对天朝地主队而言显然大占便宜。
皇帝老儿一开始也是打此主意,觉得天朝帝京人才济济,用车轮战的方式怎么也能把区区几个扶黎的蹴鞠手辗压到底。
结果事情完全不是天朝皇帝所想的那样。
对于狄羽王世子为何私下进帝京,傅靖战终于看出端倪——
那一夜在金玉满堂楼前遇上对方,他便命底下好手查清楚随狄羽进京之人有多少,得到的总数是随从和奴仆共有五十名。
直到今日湖面上的赛事开打,才知晓那五十人皆是冰上蹴鞠好手。
这一日邀月湖畔架起高台,搭起挡风遮阳的大棚,高台后的空地亦设有数座皇帐,以供贵人们如厕或小憩。
皇家禁卫军几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设点驻卫,皇帝老儿领着皇亲国戚和百官们到场观赛,另一边的湖畔则开放给百姓们一起同乐,替下场参赛的天朝年轻儿郎们欢呼呐喊。
但悲惨的是,一开始精气十足的呐喊声到得最后全变成无望的静寂。
都说好五战三胜定输赢,没法子三场连胜不打紧,稳扎稳打总能成为笑到最后的那一个,无奈天朝皇帝笑不出来,皇亲国戚与百官们也笑不出来,未料到向来素质颇佳的国子监蹴鞄队会连败两场!
连败两场啊!
再输掉一场就真要提早收工,天朝的脸面那是让人踩在地上摩擦。
看台上,昭乐公主已然哭倒在傅柔绿怀里,这时有一道修长身影骤然从看台上一跃而落,旋身面对天朝皇帝,单膝下跪,拜倒在高台之下。
“小爷我……唔,咳咳,陛下,臣乃天子义女,亦是天朝实打实的东海县主,既享有品级的俸给自当尽义务,臣请求上场参赛,扬我天朝威武。”
谢馥宇之所以抢在二连败的此刻主动请缨,主要原因并非要阻挠扶黎国求娶天朝公主,而是她觑见扶黎的蹴鞠队换了一人上场。
换得好啊!
即便看台这儿离湖上画出的蹴鞠场子尚有小小一段距离,但目力甚佳的她绝对没看错,那人正是狄羽王世子无误。
那一晚在金玉满堂楼前她没能揍到人,今儿个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岂能放过?
结果她一嚷着要上场,傅靖战亦跟着跃下看台请战,紧接在后的是今日亦到场观赛的东宫太子傅书钦,说是扶黎王世子都已上场活动,没道理天朝太子还坐着旁观。
双方比赛原就说好能自由换人,不管男女老少皆可,扶黎这边见谢馥宇不过一介女流,身板根本比不上汉子们高大强壮,内心正偷着乐,自然对这样的换人上场毫无异议。
扶黎再赢一场就能结束这冰上蹴鞠赛事,许是觉得局势稳了,让自家王世子上场出出风头并迎接最后胜利,扶黎这边再顺势提及求娶公主一事,相信届时天朝皇帝应该再难有推托之词,一切再完美不过。
只是扶黎没料到,他们的狄羽王世子根本是被“秃鹰”盯上!
谢馥宇在场上的目标明确,完全紧粘着担任主攻手的狄羽,而且她谢小爷踢球没在讲求什么公平正义,以往是国子监学生时,多少还会守点儿规则乖乖踢球,自从跟漕帮那一海票的兄弟们混过后,什么规则在她眼里都是屁。
更教对方头疼的是,她小动作使得可谓天衣无缝且行云流水,天生就是个“下黑手”的料,加上傅靖战和傅书钦左右掩护,由双方人马各自挑选所组成的裁判团根本抓不出错处。
谢馥宇这一枚棋半路杀出,杀得扶黎措手不及,天朝终于赢来首场胜利。
一时间欢声雷动,来到邀月湖畔看赛事的百姓们一扫沮丧神态,重燃斗志。
第四场的冰上蹴鞠赛紧接着开始。
谢馥宇本还担心狄羽会退场,毕竟她刚刚踹了他小腿又踩他脚背,娇贵又投诉无门的扶黎王世子很可能不玩了,那样多么无趣。
但,很可能是面子上下不去,狄羽依旧上场,不过这会儿他们显然有所准备,扶黎用了三个人来守她,令她几次都难以贴近目标人物。
“团子!”她大声喊着在第四局赛事请愿出赛的赵团英。
对方在五年前出仕,目前在工部任职六品员外郎,谢馥宇回到帝京,几次与当年交好的国子监同窗聚会,赵团英也在其中。
如今生得又高又壮的赵团英一听那声叫唤,多年前在球场上培养出来的默契大爆发,抬眼望去,今日跳进来踢球的人有好些个都是当年蹴鞠队的伙伴,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少年轻狂时,直管往前冲。
他甫跑到接应位置,谢馥宇控在脚下的球立时传来,“快传”正是当年他们这一群国子监学生的拿手绝活,球绝不在脚下停留,一个传过一个,最后傅书钦起脚抽射——
球进!
湖畔边上又是一阵欢声雷动。
谢馥宇想着,既然没了下黑手的机会,倒不如就这样牵制住扶黎三名好手,让伙伴们尽情抢攻,结果策略奏效。
之前蹴鞠队成员中没有一个纵观全域并发号施令的中心人物,难以相互配合才会连输两场,但眼下局势改变,前锋与主攻手几个搭配起来犹如刀切豆腐,后卫回防又守得滴水不漏。
天朝连输两场,之后又连赢两场,最后一场死要面子的狄羽王世子不听劝,依然选择出赛,而扶黎蹴鞠队依然摆平不了谢馥宇,因为不派上三人绝对守不住她,不守好她,等她贴身靠近,自家王世子又得吃暗亏……
结果扶黎使节团就只能百般无奈地看着比赛结束——扶黎连输三场。
已无法形容在场的百姓们有多么疯狂欢喜,好几个都滑到湖面上来手舞足蹈,皇亲国戚与百官们就矜持了些,皇帝老儿更是捻眉又捻须地强忍笑意,不过昭乐公主和傅柔绿可不管,两女儿家在看台上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又哭又笑,引得许多人侧目也不怕。
有子弟上场参赛的人家,家中老长辈好些个都围将过来,其中不乏出身高门大族或在朝为官之人,甫离开湖面、换下冰靴的东宫太子傅书钦等一干蹴鞠队队员便被团团包围,恭喜和赞叹声不绝于耳。
谢馥宇最不耐烦应付这种事,于是非常不讲义气偷偷溜开,傅靖战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但傅书钦紧拽他一条臂膀不放,要他这位安王世子爷陪着一块应付众位耆老和大臣。
不过谢馥宇并未走远,而是选择继续留在场子上,如此一来就算有谁欲寻她攀谈,也得滑过一大片结冰的湖面才成。
许久未在邀月湖上滑冰,她玩得可开心了,毕竟东海的冬天不怎么下雪,水面更不可能结冰,她已有七年没这么玩耍。
这一边,傅靖战一心二用,在确认她就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终才勉强让东宫太子把自己“绑架”在他身侧。
湖面上,一道身影朝自在玩耍的人靠近。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谢馥宇听到这句问话时,脚下刚好画出一个漂亮回旋,转过身就见狄羽王世子一脸认真地杵在那儿,离自己仅两步之距。
“我是怎么对你?”她定住双脚,两臂盘在胸前,有点没好气地反问。
狄羽很委屈道:“你对我很不好。”
谢馥宇简直想翻白眼。“试问,我为什么要对你好?”
他鼓起类骨略高的颊面,皱拢眉心。“你必须得对我好,如此一来本世子才可能拿你当朋友看待。我只跟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你很好看,够资格与我往来。”
不忍了,她结结实实翻了个大白眼,双肩一耸。“小爷我长得好看是我的事,凭什么长得好看就得同阁下交朋友?我又不想跟你交朋友,狄羽殿下待如何?”什么狠话、真心话都说得出口,毫无顾忌,反正其他人离他们远远的听不见,她也懒得跟他虚与委蛇。
狄羽直勾勾看她,眼神变得好古怪,一会儿才沉静道:“好啊,不交朋友那便是敌人,你别后悔。”
突然,事情就发生了——
他下手非常之快,谢馥宇只知有一丸黑色之物滚到脚边,那电光石火间她身体作出本能反应,不光要闪避,还得找地方躲,于是她起脚扑向狄羽,决心拿他当人肉盾牌先顶着。
爆炸声响,其实声音不算大,但足够炸裂一小处冰层,如果狄羽再抛出一小丸火药后按着他的计画顺利退开,以冰层炸开的小小范围,遭殃的应该只会是谢馥宇一个。
但,别闹啊!
“下黑手”这种需靠聪明才智再加上巧劲儿的细活,她这镇国公府的谢家小爷若认第二,保证整座帝京没人敢说自个儿是第一。
结果就是冰层破了一个不算小的洞,以破洞为中心向外龟裂开来,狄羽在千饴一发间被推到前头他也莫名其妙得很。
有心害人的反倒先掉进湖中,既然两人都逃不掉坠湖的命运,谢馥宇当下脑子动得飞快,神来一笔扯嗓大喊,“狄羽殿下别怕,我来救你!”
扑通——
谢馥宇在坠湖之际已捕捉到无数惊呼和尖叫声,但她心想,她家的长安应该会淡定些吧?
她这绝非跳海,也没有跑不见,再怎么大玩痛玩也游不出这座邀月湖底,所以没事啊没事。
觑见谢馥宇坠湖那一幕,傅靖战几乎目眦尽裂,他两耳嗡嗡作响,从团团围来的人群中闯出一条道来,即便脚下的冰鞋已都卸下,他就套着寻常锦靴直直往湖面上冲。
毕竟太在意心尖上的人儿,一直留意着谢馥宇的动静,当瞄到狄羽上前找她说话时,他已想着要摆脱东宫这边的应酬,快些去到她身边。
岂料意外就这样发生,他立时反应,头一个往前冲。
邀月湖上有厚厚结冰,他脚下一双锦靴的抓地力甚差,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前直冲,尽管相距不远,他中间好几次险些滑倒摔跤,半跑半滑地扑近湖面上的裂洞,已不能再往前,因为冰层发出更大的龟裂声响。
“长安止步!”、“危险啊!”、“别再靠近!”、“快退开啊长安!”
身后是傅书钦、赵团英等同窗友人发出的叫喊,傅靖战迅速伏下身躯,让身体重量分散在龟裂开来的湖面上。
湿冷的感觉很快渗进衣料中,他全然无感似的,因为胸口促跳,气息紊乱,他脑子里乱哄哄,神魂发颤,肉身的感受遂变得十分迟钝。
唯一逮住的思绪是,她坠湖了,但她体内有鲛人血脉,泅泳之技冠天下。
所以,她没事。
他还记得她娘亲口提过,无论水温如何冻寒,只要鱼儿能活,她必然能活,鲛人血脉能让她的体温迅速适应各地方的水域。
所以,她会没事的。
一遍遍说服自己,他得信她,得给她多些时间反应,不能贸贸然跟着往湖里跳,在水中他绝对没她有本事。
他必须信她!
伏在湖面上的裂洞边缘,他两眼死死盯着,内心暗数着数儿。
其间,扶黎使节团的人急得又吼又叫,尽管傅书钦顶着东宫太子的身分努力制止,四、五个狄羽的随从仍扑将过来,冰层因而发出另一波声响,表面的龟裂痕迹不断“啪啪啪”地往外拓开,吓得几名随从僵在原地不敢再妄动。
傅靖战依旧死死盯着湖面,就在他数到近三百之数,底下水面忽地泛开涟漪,一颗有着乌溜溜发丝的脑袋瓜猛地探出头来,更猛的是她肩上还扛着一人。
谢馥宇没料到一浮出湖面就与傅靖战四目相接,而且是如此这般近距离地两两相望。
她先是一怔,下意识露出安抚笑颜,很明显感受到左胸爆开疼痛,因为他望着她的表情……钦,那是难以言喻的虐心,好像她又弃他于不顾,将他无情地抛诸脑后一般。
天地良心,她没有好吗?
“我没事,不会跑掉的,瞧,我这是去救人了呢。”
谢馥宇把扛在肩上的人一顶顶到湖面的冰层上,再以巧劲一推,于是奄奄一息的狄羽王世子就像落在冰层上的一颗蹴鞠那般顺顺溜溜地滑将出去,一滑滑到安全地带,滑到众人眼扶黎众人一阵哀嚎,纷纷冲过去探自家王世子的鼻息和体温,然不断龟裂的湖面到底不宜久留,被谢馥宇“拚命救出”的狄羽王世子被迅速转移阵地,直接送进湖畔不远处的某座皇帐中。
反观回来,傅靖战根本不管扶黎王世子的生死,即便知晓谢馥宇应当无碍,一颗心仍旧为她的坠湖落难纠结瑟缩,疼到连呼吸都痛。
他一把将她从湖中托起,横抱在怀并以最快速度离开湖面,凭他安王世子爷的身分,立在看台后头的数个皇帐中,怎么都有属于他的一顶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