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琬容抬头看,正好对上殷玉书阴郁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沉。
他为何这样看她?难道是丁尚书和他说了些什么吗?
她心中焦虑,七上八下折磨得坐立不安。可此后许翰云也好、殷玉书也罢,都没有再下到一楼来。
又过了足有两个时辰,画舫缓缓靠自岸边,二楼上的一干人等说笑着走下来,显然是准备散席了。
薛琬容见大家都神色泰然,便悄悄走到殷玉婷身侧,低声道:“大小姐,那天奴婢没有为您办好的事情,今天让奴婢再去办一次吧。”
她眨眨眼,“你是说买点心的事?算了,我可不敢再用你,万一你再迷了路,大哥岂不是要和我翻脸?”
殷玉书听到她们的话,蓦然回头,眼中却没了惯有的温柔,而是冷淡地开口,“你若想吃就叫她去买,我手下人为我妹妹做点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哥哥的难道还真能为了她和你翻脸吗?”
薛琬容的心一疼。他这话中的冰冷疏离与之前的温柔护持大相径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招惹他不快,竟让他用这样轻视的语气对待。
但她原本就想趁机溜走去看静儿,他的话也算是默许了她离开,因此她向两人辞行后,待船板一放好,便第一个跑上了湖岸。
许翰云看到她上了岸,有些疑惑地问:“琬儿这是要去哪里啊?怎么独自一人就跑了?”
殷玉书沉着脸,并未回应。
薛琬容现在暂时顾不得别的事情了,自从听说贴身婢女静儿也在天城中,她就恨不得立刻见到对方。静儿自小到薛府来做事,那时就陪伴着自己,不是亲姊妹也有姊妹般的情谊。
此次薛家遭难,静儿拚死保护才让她脱离虎口得以逃脱,而和静儿失散后,她也是担心静儿会落入敌手胜过担心静儿出卖自己的行踪。
按照静儿表姊所说的地址,她一路寻来,找了大半个时辰,果然找到那家招牌为“张记”的豆腐坊,远远的,她就听到有人喊着——
“静儿,把那些豆腐干也搬过来,一会儿客人买得多了,你可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偷懒。”
“来了来了!”静儿端着一大盆东西,跑到店铺外面摆放好。
薛琬容从听到她的名字起,忍了一天的泪水就一下子夺眶而出,必须紧紧用手折住嘴,才不致让自己的哭声惊动周围的人。
她双腿僵硬,有如被什么东西拖住脚似的,蹭了许久才赠到店铺前面。
“这位姑娘……能不能给我一块豆腐?”她沙哑地开口。
原本背对着她的静儿似是感应到什么,瞬间也僵住不动,然后才又缓缓回头,望定她时,静儿眼中惊喜交加,几乎立刻要大叫起来。
薛琬容急忙使了眼色给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豆腐,“我家人口不多,只要一小块儿就好了。”
“好、好,我马上切给你心。”静儿回身去切了一块豆腐,用纸包好递给她,同时低声说道:“我的老天爷,我的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小姐啊,您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一言难尽,我长话短说,如今我藏身在镇国将军府,现在是护国将军殷玉书的婢女。”
静儿张大眼,“老天爷……小姐,您、您不要命了吗?您怎么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而且您这么尊贵的人,怎么能去做下人的事情?”
“为了活着,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做。静儿,我见到你表姊了,是她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她话没说完,屋内的老板娘已不耐烦地喊道:“静儿,收了客人的钱就回去继续磨豆子,别杆在那里闲聊买。”
薛琬容无奈地追加了一句,“改日我再想办法来看你。你再忍一忍,我若想到法子必定带你离开。”
静儿的眼中流出两行热泪,用力点了点头。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豆腐坊,怀中抱着那块豆腐,才刚走出十几步,便陡然吓得站住,错愕地看着前方——
殷玉书就在街角独自站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也不知他是几时来的、来了多久?是巧遇,还是一直跟随在她身后?
她心中有鬼,此时更是心乱如麻,完全不晓得是该走过去还是先说点什么。
他先一步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时,他的目光自她脸上游移到她手上的纸包,半质疑半戏谑地扬起唇角,“不是说去买点心,怎么买成了豆腐?”
薛琬容一时语塞,闪烁其词,“路过这里,忽然想起以前很爱吃白玉豆腐汤,所以想请厨房做给大小姐喝……”
“是吗?这是真心话?”
他犀利的询问让她喉头一梗,从头到脚都是一阵冰凉,冷汗渗渗。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转身道:“现在回府。”
“可点心……”她跟着追上去,支吾地说。
“玉婷反正不是真缺这口吃的,堂堂殷家大小姐,没有点心吃就活不了了吗?”他冷漠的语气就和在船上时一样。
她眉头一皱。今天的他不知怎么了,上船前和上船后的态度截然不同,莫非丁大人真和他说了什么不利她的话?
薛琬容越想越担心,可她既不敢多问,也不敢不跟着他回去,只好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殷玉书的心情,她当然不会知道。
在画舫上,他偶然见到她和翰云谈笑风生,心情骤然变得很不悦,连带着对翰云的口气都变了。只是翰云毕竟是他的老友,他也不便发作,然而一到她面前,他向来有的风度和稳重就都变成孩子般的负气,只想好好训斤她一番,偏又不知有何理由开口,于是只得对她冷嘲热讽。
刚才见她独自离开画肘,他想起前日她外出之后离奇地在府前痛哭,怕她又出什么事情,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一行人,跟了过来。
还好,她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奇怪地跑来买什么豆腐,而且在买豆腐之前,他远远地还仿佛看到她在失声痛哭……一间豆腐坊又勾起了她什么伤心事吗?
思及此,他倏然站住,让紧随他的她一下子收步不及,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爷……奴婢知错了。”其实她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只是想多说点道歉,好让他消气。
但殷玉书只是用百般复杂的眼神深深望了她一眼,就又转身前行。
薛琬容的心情沉到谷底,担心回府之后他会将她赶走。虽然若是如此她反而安全许多,可她却只想抓住他的赔膊,祈求他再给自己一次能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爷……”她小声地唤了一声,没有叫住他,只看到斜对面扑来一道闪烁的寒光,她蓦然大惊,叫道:“爷,小心!”然后便猛地冲上去,将他一把推开。
锐利的刀锋擦着她的农服划过,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臂要被砍断了,幸好千钧一发时,他从袖中抽出的短剑迅速架上来人的那柄长刀,在她未及思考时,已看到他唇角冷凝,眉宇森寒,眼中如星子投落的暗夜之光,杀气凛凛——
下一刻,立时血花四咙,她惊骇得连被他拉进怀中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转瞬之间,她的面前就躺倒了三具尸体。
三个敌手……原来,竟然有这么多人要杀他?原来,要操纵人的死亡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没事吧?”殷玉书的呼吸有些沉重,却不是因为动武,而是惊怒。他没想到回到天城还会有杀手追随,更没想到自己会将危险带给她。
“爷,您肩膀上的伤口疼不疼?”薛琬容也慌了神,同样不为自己。她向四周急急地察看,可看不出还有谁是刺客,所有行人都震惊尖叫看。“这地上的人……该怎么处置?”总不能就让这些尸首在这里躺着吧?
“回头我向九门提督知会一声。”他拉着她快步离开这里,同时警惕地看着四周,“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回到镇国将军府时,殷玉书没有走正门,而是走西侧小角门。
守门的家丁看到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将军,怎么回事?您身上的血……”
“不许惊动任何人。”他沉着脸,拉着薛琬容走进门内,这里距离他的跨院最近,只穿过两个月亮门就到了。
“将军!”诸葛涵和罗汉庭见了他大惊失色,一起围过来,“出什么事了?”
“别吵吵嚷嚷的,这都不是我的血,刺客已经死了。”殷玉书快速命令,“诸葛,你现在去九门提督那里说一声,林萃街的三名死人是我杀的。汉庭,你去兵部找丁尚书,他现在应该刚刚返回部里,让他迅速追查那三名刺客的幕后指使。”
两名属下对视一眼,火速离开办事。
“跟我进来。”殷玉书走进书房,命她跟上。“把袖子挽起来。”
薛琬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还楞着没反应。
见她没有动,他索性自己动手将她右臂的袖子一下子拉起,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子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则有一处细长的伤痕,应该是刚才被刀锋扫到的。因为伤口并不是很深,且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所以一时竟然没有感觉到疼。
他皱紧双眉,从旁边的架上翻出一个瓶子,“白玉粉止血原是最好用,但这是我去年拿回来的,不知还管不管用?也许应该再去帮你找一瓶。”
她忙起身阻拦,“不用了。爷,这点小伤,拿布包一下或许都不用上药。倒是爷方才动了剑,肩膀上的伤口会不会又裂了?让奴婢帮您看看吧?”
“你给我坐着!”他陡然震怒,连声质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自动请命去买点心?半路上又为什么要去买豆腐?若非如此,何至于惹出这件事来?看到有刺客出现,你出声提醒我就好了,谁准你自己去挡刀的?若是你以身殉主,还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薛琬容张口结舌,万分羞愧,双手微微颤抖,坐已坐不住,一低下头,眼泪便成串滚落。
她今日流的泪真是有点多了,多到双眼都开始胀疼,但她最疼的还是心,疼到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她的手臂被他拉起,感觉得到他将药粉倒在自己的伤口上,他雷霆般的震怒和突然的沉默,都让她无言以对,恨不得起身逃离这里。只不过,她又怕自己万一逃离,就会被永久地丢弃,所以即使泪水成行,依然不敢动一下。
看她默默掉泪不吭声,殷玉书的手停在半空中,声音冷硬道:“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恨我骂你了?”
“奴婢怎么敢恨爷?爷救我于危难之中,我的命都是爷的,怎么会对爷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那你哭什么?”
“奴婢是哭自己辜负了爷的爱护,让爷讨厌了。”
他盯看她已被泪水沾满的手背,忽然一把将那手抓住。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来一场暴风骤雨。
殷玉书的指尖好像也在颤抖,带着几分濡湿的冰凉。她知道他现在的情绪有些激动,但不知道这激动的背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薛琬容慑懦着,混乱地措词,“奴婢以后再也不会擅自做主了,奴婢一定步步谨慎,处处留心,绝不让爷失望……”
蓦然被环抱住——是一双紧而有力的手臂,温柔而又强硬。
“琬儿,你并不懂得我的心,若你懂得……便不会这样说了。”他低低叹着,温热的唇仿佛就在她的额前,轻轻触过。“其实我不是生气,我是害怕……”
“爷……也会害怕?”她怔忡着,似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一味地依偎在他怀里,满心惊惶地贪恋着这一刻的受宠若惊。
“会怕……我怕像刚才那样——差一点失去你的事情,再发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