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东瑞国年轻男女最期待的节日,那非六月节莫属。
六月节,公子哥儿带着随从,或者自己轻身上街,小姐则由嬷嬷或丫头陪同,各自在湖上荡船,月色下,湖面上,晚风轻吹,或吟诗,或弹琴,更有什么都没做,小船交错时互见钟情便定下终身的佳话,那也是年年有的。
太史局丞夏府上,有三个适龄姑娘,分别是大房嫡女夏元琴,二房嫡女夏兰桂,二房庶女夏平春,是故早早定下船只——东瑞国社会阶层分级严格,能在湖上摇船吟诗的只有官家子女,哪怕只是个流外九等小官,都可以上船,但商家儿女却是万万不行,即使是皇商,那也是商,只能在街上逛逛,寺庙抽签。
夏家,夏老夫人正审视着三个孙女,夏元琴沉鱼落雁,夏兰桂小家碧玉,夏平春……长得像她爹,不过算了,那又不是她亲孙女,这三个女孩中,她只关心夏元琴,夏元琴好,那就好了,关心夏兰桂跟夏平春,不过是看在丈夫的面子。
太史局丞夏老爷子当年是白身起家的进士,苦等发派不成,后来听人指点,把在乡下等他的未婚妻放一边,娶了太学博士的女儿陈氏为正妻,有岳父帮忙,这才有了缺,从流外的三等城门书令史开始,然后慢慢从流外进入九品,现在是从七品下的位置。
夏老爷子是有点不择手段,但要说他人渣,却也不能这样讲,白身起家啊,爹娘兄弟辛苦种地的钱都拿来给他交束修了,他不争个前程,怎么对得起家人。陈氏生下儿子夏忠后,夏老爷子就把乡下的未婚妻接来京城了,不敢得罪岳父,所以只给个姨娘的位置,也生了儿子夏孝,可惜几年后程姨娘难产过世,母女都没保住,正室陈氏自然很高兴,为了表示自己大度,主动把夏孝记在自己名下,从此夏家便是两嫡子。
岁月慢慢过去,夏忠夏孝都成亲了,陈氏成了夏老夫人,夏老爷子也没再收人,以京城官员来说,夏家算是很简单了。
夏老夫人也是看在这点的分上,对不是亲生的夏孝那一房还可以,心里虽然仍偏向自己儿子,但面子上都过得去,也不曾让二房难堪。
就像现在,六月节来了,银子早早给下去,让两个媳妇把女儿打扮起来,三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一字排开,夏老夫人越看嫡亲孙女夏元琴越满意,只不过家中的女孩子,以二房的夏兰桂为长,因此要交代,还是要交代她。
「兰桂,你是姊姊,出去要好好照顾两个妹妹,知道吗?」
「孙女知道。」
「祖母让熊嬷嬷跟你们去,你们自己眼睛也得睁大点,要是那小船破舟的,肯定是流外的品级,千万不能回信,要是豪华大船来的签诗,倒是不妨一看。」
夏兰桂想笑,祖母只怕没说「穷人?退。富人?上」,但表面上还是一派乖巧,「孙女们知道。」
「你们出去,就是我们夏家的面子,千万要记得,不可失仪,好了,时间不早,快点出发吧,荷包跟纸笔那些都带了吗?可别收到信签,却没东西给人家。」
熊嬷嬷笑说:「老太太放心,老奴已经准备妥当,几位小姐就等着缘分来就好。」
六月节的湖上求缘,要是对对方有意,可写花签过去,对方若也喜欢,那便回信,通常一来一回,知道彼此门户跟名字便可以说亲,成就一段佳话,要是没那意思,把花签退回,对方也会知难而退。
夏兰桂去年已经有过一次经验,湖上风光不得不说,真是风流旖旎,月色掩映,琴声悠扬,夜风吹拂之下,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十分浪漫,去年她收过三张花签,不过她身边的高嬷嬷都拦下来了,高嬷嬷火眼金睛,说那些人乱枪打鸟呢,都是看到就送,大抵是落魄举子想找高门,也不挑,所以拼命送花签想碰运气。
夏老夫人又交代了一番,这便催促她们快点出门。
夏家租的是一艘十人坐的船,除了夏兰桂,夏元琴,夏平春三个小姐,还有夏老夫人身边的熊嬷嬷以及三人各自带的丫头、嬷嬷。
船只已经装饰起来,船身绕着一圈琉璃彩灯,倒映在河水里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船口还做了个花拱门,不知道怎么弄的,粉红色的荷花一朵一朵缠绕上去,再系上白色轻纱,风一吹,白纱轻扬,显得清雅别致。
夏兰桂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哇,祖母这可是下了重本,去年夏家只有她一个人,船只根本没这么好。
但她内心也知道,父亲夏孝虽然名义上是嫡子,其实是程姨娘所出,祖母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当成亲孙女那样爱护,不过她也不在意,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自己跟平春这一趟,可是托了夏元琴的福。
她今年已经十六,有点耽搁不起了……
船夫荡桨,船只离开了码头。
虽然船只不少,但因为湖面大,因此船与船的距离仍显宽阔,来来去去都不用怕撞上,晚风中,隐隐有琴声箫声传来。
不论大中小型的船,船身都装饰得十分华丽,有一艘甚至有龙身,形似扑腾在云端,夏兰桂惊讶,这只是官户活动,竟然连皇家子孙都来凑热闹,远远看到大船放下小竹篮给渔女,那渔女又靠近另一艘大船,原来是去送信。
夏元琴跟夏平春第一次看到,都惊呆了。
夏平春呐呐的开口,「大姊姊,这湖上的景色,我第一次看见呢。」
夏兰桂笑说:「华丽吧?」
夏平春点点头,「回去一定要跟代云说。」代云是夏平春同母的妹妹,今年才十二,因此没跟出来。
大房嫡女夏元琴也很惊讶,但她是正经嫡女,平常高看自己一眼,自然不可能像夏平春那样直接开口,等内心错愕缓过来后,便对自己的嬷嬷道:「拿琴。」
嬷嬷很快布置好琴台,夏元琴戴上指套,轻拨几个音,这便弹了起来。
夏平春小声问:「大姊姊不弹吗?」
「难得出来,我透透气,二妹妹琴艺好,让她表现表现。」这当然是场面话。
夏元琴在弹,她夏兰桂怎么可能跟着,平日在夏家生活,祖母已经算给二房面子,她这个二房的长女,总不能这么不懂事,这种时候跟大房的女孩争。
夏兰桂叹口气——前生是万人迷的女偶像,没想到这辈子得处处小心,活得这么憋屈。
是的,她是穿越来的。
前生不过四岁就成为童星出道,爸妈把她当摇钱树,从小的生活就是通告,通告,通告,她以为进小学后便可脱离这样的日子,但爸妈申请了在家就读,她还是一直在工作,有时候累了,不想做了,爸妈就会说她不乖,妈妈甚至会在工作现场打她。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她没有长歪,当很多童星引退时,她仍很有明星相的继续拍戏,演戏能力更是没话说,十六岁就拿到金钟奖最佳女配角,她对前生的最后印象是在拍戏,她穿上古装,吊着钢丝从湖面而过,她很怕,怕高,怕水,然而导演说用安全网还要花钱用电脑修掉,很麻烦,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然后她听到钢丝绞裂的声音,接着整个人落入水中,没有救生船,没有救生人员,而她不会游泳。
沉入水里时,她怎么想都不甘愿,才活了十九岁,而且这辈子没有为自己活过,都是在赚钱,妈妈在澳门一掷千金,她在没日没夜的工作,十赌九输,她拍再多的戏也还不了,整整两年没有休息,可是债务还是越来越多。
虽然是这样的人生,可是,她还是想活下去,明年她就成年了,她想要自己作主,想休假,想回学校读书……
可是,那些都无法了,她只感觉到自己往下沉。
六岁的夏兰桂发痘,没挺过,然后她来了,因为年纪小,旁人也看不出异样,她拿出金钟奖最佳女配角的本事,小心翼翼活到现在。
这辈子……其实还挺开心的。
父亲夏孝是家中次子,也是个读书人,在御史台担任书令史,是流外二等,东瑞国的官制中,官分九品,九品后是流外九等,夏孝这官不大,但好的是有俸禄,不用只靠公中给的银子,简单来说,不用看夏老夫人脸色。
有些官家掌家的老夫人,会故意晚给月银,想看庶子女着急的样子,想让他们来求,好讽刺几句,给他们难堪,而夏孝有朝廷发下来的俸禄,夏老夫人便不可能用这点来拿捏他们。
夏孝娶妻胡氏,这个胡氏就是夏兰桂的生母,胡氏在这个女儿后面,其实还生了两个儿子,但三个孩子一起发痘,那两个小的没能熬过。
夏孝另外还有两个姨娘,汤姨娘生下夏子贰,费姨娘生下夏平春跟夏代云。
她前生没有手足,今生有弟弟有妹妹,只觉得十分满意,家里门户不大,有的也都是大房的,对二房来说,还真的没什么好争,和和乐乐的过每一天。
夏家真的挺不错,虽然有时候还是有争执,但那也都是小打小闹,关上门仍是一家人,过几天就忘了。
要说穿越到这个东瑞国有什么坏处,那就是成亲了。
古代女子十六岁未婚,已经算晚,夏兰桂也知道亲娘胡氏急,但也没办法哪,成亲又不是买菜,不可能短时间内搞定。
今年的六月节,能不能收到像样的花签呢……
正当她在沉思时,一个单手游水的渔女过来,「替欧阳家公子送信给弹琴的姑娘。」
熊嬷嬷喜孜孜的问:「敢问哪个欧阳家公子?」
「少府监丞欧阳家。」
少府监丞是从六品,比夏家门户高一级,熊嬷嬷笑咪咪接过,夏元琴也很得意,她苦练琴艺,总算没白费。
便在洒了香粉的信签上写下门户跟排行,及一串给渔女的赏银,那渔女拿了又回去了。
夏兰桂心想,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她也挺佩服夏元琴的,可以日复一日苦练,她就没办法,上辈子被逼学太多才艺,学演戏,学钢琴,学芭蕾,学武术,观众想看什么,她就要学什么,导致她这辈子什么都不想学。
没一会,又有个渔女过来,信签没署名,但都是给弹琴的姑娘——六月节,这种不署名的花签也会有,翻译成白话就是:我倾慕姑娘才华,但自知配不上,只想把心意告诉姑娘,如此就满足了。
夏元琴脸色更好了,她才弹了一首琴,便有三张爱慕信纸过来,不枉费她日夜苦练。
很快的又有一个渔女单手游近,另一手高高举着信签,讨好的说:「替大理正家的公子送花签给黄衫小姐。」
夏兰桂觉得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今日夏元琴穿妃红,夏平春穿雪青,丫头嬷嬷都是深蓝色,深紫色,只有她穿黄栌色。
给她?可她啥也没做啊,一上船就吃东西到现在……
大理正,那可是五品呢。
熊嬷嬷有点尴尬,她是夏老夫人派来替夏元琴过滤人选的,夏元琴刚刚来了一个不错的对象,夏兰桂却来了更好的,这回去有点难交代,但二房是老爷子的心肝,她不过是一个老嬷嬷,也不敢得罪,于是问道:「大小姐可要回信?」
夏兰桂道:「回。」她都十六岁了,再不婚,亲娘的头发都要白了。
东瑞国对女性很严苛,家里有个大龄姑娘,全家都没脸见人,她既然不想出家,只好赶快把自己嫁出去。
信签上是一首描述月色的诗句,有点意思,但也不会失礼,于是她提笔写了回信,自然也只是提门户跟排行。
那渔女拿了赏钱,很高兴的又把信送回去。
夏兰桂身边的高嬷嬷十分高兴,「没想到大理正家的少爷会写信来,可见缘分真的天注定,小姐什么都没做,也来了好缘分。」
「是啊。」丫头妙珠凑趣,「以前上朝然寺,那住持就说大小姐是有福的,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妙莲更直接的说:「小姐,不如您吹箫吧,箫声嘹亮,传更远呢。」
嘻嘻哈哈说笑声中,夏元琴握紧了拳头。
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让二房抢了她的风采,二叔虽然说是嫡子,但谁不知道他是程姨娘肚子出来的,不过祖母好心,这才让他有了好出身而已。
她夏元琴才是夏家唯一真正的嫡小姐。
她不可以让二房的越过她去,这夏兰桂又没有她美貌,还什么都不会,如果往后她真的嫁入大理正家,而自己嫁入少府监丞家,那不是活生生矮她一截吗?
不,不行,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她站了起来,却又哎哟一声,熊嬷嬷关心地靠过去,「二小姐怎么了?」
「脚有点麻。」
「小姐坐下,老奴给小姐揉揉。」
「我站一会就好。」
夏兰桂过来,关心道:「坐着让熊嬷嬷给你揉吧,站着等麻退,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就是现在!
夏元琴又是哎哟一声,假装自己重心不稳,往夏兰桂那边扑过去,夏兰桂接住她连退了好几步,在靠到船舷时突然觉得不太妙,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已经翻身下湖。
几个嬷嬷跟丫头大惊的扑上去,却也来不及,琉璃灯下,只看到大小姐的黄色身影落入湖面。
她们没人会游泳。
高嬷嬷脑筋动得快,「船夫,船夫,过来救人!」
就算是被船夫这种粗人救上,会丢面子,但丢脸总比丢命好。
那船夫匆匆跑到前面,高嬷嬷一看,心就凉了半截——那船夫没有手臂,赤着双足,看样子是用脚来掌舵的。
高嬷嬷大喊,「救人,救人哪!」
只希望穿梭来回的渔女听到,过来把大小姐拉上来。
熊嬷嬷连忙问:「绳子,绳子!船夫,有没有绳子?」
「后头有。」
妙莲一下冲到后面,拿起一捆绳子抛下湖,「大小姐,您拉住绳子,快点拉住绳子!」
夏元琴脸都白了——怎么回事?大姊姊明明很会游水啊,小时候她曾经看过大姊姊在荷花池一来一回的游,怎么突然不会了?
她只是想让大姊姊出丑,没想过要害她命……
不,不是她害的,是大姊姊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