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完名后,自学衙门口走出来的佘温,不知怎的,心下仍是有三分的忐忑。
他忐忑的不是自己没有秀才身分,照理说是不能参与乡试,却被学衙内的学政官员破格接受报名,这样日后会不会引人非议等等,他忐忑担忧的是——他居然骗豆娘说要帮她买菜籽,结果却跑来学衙报名乡试。
而且他曾答应过她,以后什么事都不瞒着她的,可是保证才说出口,一回过身又瞒着她做下了这样的大事来,他都不敢想象万一给豆娘知道了,自己究竟该怎么解释才好?
佘温踌躇再三,想了想又回头欲进学衙取消报名,可是脚才踏上阶梯,脑中又浮现豆娘说出「她觉得我配不上你」的黯然神情,他心下一痛。
他一咬牙,又后退了,逼迫自己转身大步走离学衙大门。
他在何勇面前承诺过会让豆娘过好日子,一生一世都会好好保护她,所以就算日后事发,豆娘要见怪,他也会坦荡接受她的怒气怨恼,只要能照顾她,让她过上安乐欢快的好日子,他做什么都不觉委屈!
「大哥?」
他闻声回头,含笑道:「这么巧?妹妹也上街?」
身旁跟着一个随侍丫头的许纤难掩巧遇他的欢喜笑容,嫣然道:「大哥今日休息,原来是上街逛逛来了,有看上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大哥不是来买东西,是来报名参加乡试的。」他话一出口,才知说溜嘴了。
「呃……」
「真的吗?大哥有此打算,这真是太好了!」许纤又惊又喜。
「你也赞同我参加乡试?」
「那是当然,大哥满腹才华洋溢,怎么能生生埋没乡间?」许纤喜不自胜,语气热切地道:「既然大哥有意科举走为官之途,你放心,妹妹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呃……」佘温尽管心下稍安了些,还是忍不住再求证一次。「你真觉得我应当去应试……你不担心愚兄日后为官,会因个性过于清廉纯良,易受小人诬陷生祸吗?」
「大哥。」许纤端整脸色,严肃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事事只忧福祸,不论是非好坏,那么人人都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这世道会演变成何种自私境地?大哥是耿介忠直之人,若能出仕为官,自当能造福百姓,难道就为了怕惹小人诬害,白白错失了这个于己扬眉吐气、于国尽忠报恩、于百姓谋利德泽的大好机会吗?」
她的一番话慷慨激昂,听得佘温也不禁热血沸腾,连连点头赞赏称是。
「妹妹果然见地不凡,字字句句犹如暮鼓晨钟……」他拱手作礼,深深一揖。
「今日愚兄真真受教了。」
「能为大哥分忧解难,妹妹也甚是荣幸。」许纤眼眸亮晶晶,欢喜地噙笑道:「对了,大哥,科举一路除了学问之外,个中还有许多弯弯绕绕的诀窍,如若大哥不嫌弃的话,以后大哥便多多抽出空暇到舍下读书如何?妹妹那儿有文房四宝、经纶诗书满架,定能帮得上大哥的忙的。」
「这……」他想起了豆娘当日的顾忌和不安,不由得有些犹豫,随后摇了摇头,婉拒道:「谢谢妹妹好意,愚兄若有真本事,寒窗苦读也能鱼跃龙门。你我虽是义兄妹相称,可毕竟未大张锣鼓地令世人皆知,为了妹妹的清誉,愚兄也只能婉谢好意了。」
「大哥,旁的不敢说,我许家上下人人都知我认了个有情有义、才华洋溢的大哥,你又何必畏惧人言呢?」许纤柳眉微蹙,不以为然地道,「况且我家中总账房先生早年便是个考过乡试的举人老爷,后来若不是因母丧迁徙回乡,许是今日已朝堂有名了呢,若有他辅助指点,又何愁大哥大事不成?」
佘温心念微动,不由面露沉吟。
嗯,确实若能有前辈指点,想必更能事半功倍,而且岳父大人连连于乡试止步,一手毛笔字也总未能再度精进,他们二人若能同这位举人先生会个面,请教一二也好。
「如此就叨扰、有劳妹妹了。」他再三斟酌,几经深思熟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愚兄必不教妹妹失望,然日后不论能否功成,愚兄都会竭尽全力报答妹妹这番情义。」
看着他清亮澄澈的朗朗眸子,许纤自然分辨得出他所言的那两个字,自然是「情义」,而非「情意」,她强捺下内心深深的遗憾与不甘的叹息,面色有些微寥落。
真不知项豆娘究竟何德何能,能得这样的好男子倾心相护?
也罢,待大哥日后平步青云,傲立于众人之上,必能看明白项豆娘并非他的良配,就算他往后另得佳偶,也好过是她……
许纤拒绝承认自己就是嫉妒、就是不甘心。
项豆娘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清理了一个上午才勉强拔除了大半田里的杂草。
她止不住满身的疲惫,瘫坐在田埂上,用袖子擦拭满头满颈的热汗,长长吁了一口气。
怪了,为什么往常再忙,都不觉得有这么累呢?
项豆娘怔怔地望着田地里绿油油的菜,心下却感觉到隐隐压抑的苦闷和厌烦。
最近,好像什么都变得不对劲了?
阿温……甚至是爹爹……她也说不出他们俩哪儿怪,可就是觉得当她转过身时,他们俩就背着她在吱吱喳喳、窃窃商量些什么。
她也曾询问过他们两个,可是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俊俏一平凡的两个男人乖乖站在她面前,却是任凭她怎么问,他们只露出那种「我们很乖我们真的很乖」的无辜表情。
骗鬼啊!当她没有发现他俩偷偷交换的目光,还有那吞吞吐吐的反应?
她思前想后,觉得唯一能够让他们俩都变得这么怪异的原因便是——乡试!
「都说了几百次不准他们去考,怎么讲都讲不听?」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忿忿低咒道:「一个两个都叫人不省心,嫌我还不够操烦吗?」
她知道若是阿温会被说动,定是阿爹的那一句「夫贵妻荣」诱饵,可是她从来就不想过锦衣玉食珠环翠绕左呼右拥的生活——到底是有没有人在听啊啊啊?
她就是喜欢下田,喜欢做农务,喜欢攒银子,虽然爱钱如命,却是因为很享受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感觉,她喜欢这种踏实简单的日子,不用有钱有势,却是知足和乐平安。
官是什么?官字两个口,上下颠倒想怎么翻云覆雨就怎么信口雌黄,一个不小心倒霉丢官还是小事,要是连小命都给赔进去了,谁来还她好阿爹好夫君啊?
「不行!」她越想越是忧心,倏地站了起来,紧握拳头满面坚定地道:「我得再次跟他们两个重申清楚——项家不出当官儿的!」
她抓起地上的镰刀和锄头,扛了拔腿就往回家方向跑。
可远远就看到他俩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抱着什么东西往外走去,她心下一动,悄悄在树丛后放下农具,蹑手蹑脚地跟踪过去。
幸亏他俩沿路讨论诗书学问太过专心,迟迟没有发觉背后多了条小尾巴。
项豆娘跟着跟着,神情越来越严峻,脸色越来越阴沉,直到看见他们俩相偕着走进悬挂着「许府」门匾的大宅,还和门口的家丁熟稔地打着招呼时,心瞬间直直地往下跌坠到了谷底。
许府……许纤的家……他们为什么要合起来瞒着她,偷偷到许纤家里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他明明知道……明知道她对许纤……
他不是答应过,以后不再瞒着她任何事了吗?
项豆娘脑子乱成一团,胸口像是被一只大掌紧紧掐拧住,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在忽冷忽热的昏乱感中,门口两个家丁的交谈声,却清晰而直接地钻入她耳里「咱家小姐的义兄长得可真是好看呀,简直就像天仙下凡来的,不管见上几次都没法儿习惯,实在太美啦!」
「唉,真是可惜啊,他要是咱家小姐的姑爷就好了。」
「是呀,听说佘公子中意的未婚妻就是那位项老爷子的女儿,是无崖村的一个农家女。照我说,这农家女怎么配得上佘公子这样的人物呢?」
「有人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找面铜镜瞧瞧自己的模样,哪一点配得起佘公子了?」
「偏偏我们家小姐也是个痴人儿哪,一心都为了佘公子好,不仅出钱出力全心帮忙公子读书应考,连项老爷子都沾了公子的光,得以和公子在书斋里一同做学问。」
「像咱们家小姐这样人美心又好,只求付出不问报答的好姑娘,就该配佘公子这样的好男儿才是。」
「我听我无崖村的亲戚说呀,那个农家女要不是仗着当初捡着了流落民间的佘公子回家,哪能求得这一门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哪?」
「啧啧,人说施恩莫望报,要跟咱们家小姐的德行相比呀,她简直连帮咱家小姐提鞋也不配!」
「就是就是……」
明明是大太阳底下,为什么她却觉得浑身寒意刺骨?
项豆娘恍恍惚惚地站着,却觉脚下虚浮似踩不着地,连眼前也阵阵昏暗、发黑。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他们俩的秘密。
背着她应考,背着她到一个瞧不起她的女子宅中,受对方的恩惠,承对方的情意……然后狠狠掴了她一巴掌!
她心倏地一阵发冷一阵发烫,僵硬的脸上挤出了一抹扭曲的笑,眼眶却该死的灼热滚烫了起来。
不,不不,她不会哭,她痛恨哭泣,眼泪从来就解决不了问题。
如果哭能解决、挽回一切,那么早在娘过世的那一天,或是爹爹甩手不管家计的那一天起,她就任由泪水溃堤如江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