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发什么呆?」她久不闻他的回答,顾不得害羞,疑惑抬头。
「豆娘,你待我真好。」他语气温柔,满眼感动。
「咳咳。」她心底又是喜又是臊,只得假意用手掮了掮红烫的脸颊,当给太阳晒的。「哎呀!热死了,我要回去喝碗绿豆汤消消暑……你回不回?不回的话就继续在这儿当木桩子好了。」
见她已转身要走,佘温连忙跟上,还不忘随手抄起那柄被她遗忘了的镰刀,「等等我,豆娘别走那么快,当心脚下石子。」
「……」
「豆娘豆娘,我找着了镇上清泉茶楼的差事,你高兴不高兴?」
「……」
「豆娘豆娘,明儿我就去那儿当琴师了,你以后会不会来听我弹琴?」
「琴师?!」她脚下险些一个踉跄,终于装不了深沉,不敢置信地回头瞪着他。
「你?你会弹琴?你、你几时会弹琴的?」
佘温眨了眨眼睛,迷惘了一下,对喔……是几时学会弹琴的呢?
「好似……嗯……曾同谁学过『广陵散』还是『漪兰操』……来着?」他也陷入深深沉吟。
什么操?
还有,她只听过惊风散……
就在项豆娘茫然的当儿,百思不得其解的佘温已经立时又释然了,咧嘴一笑。
「不论师从何人,豆娘只须记住,此后家中能多三两银以供作家计即可,余下之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三两?!」她下巴掉了,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是——银子?」
「自是白银三两。」饶是素来谦虚,说到此处他也不禁露出一抹自得的悦然之情。「我打听过了,此等银钱足足能买——」
「不买!咱什么都不买!」开什么玩笑,是银子不是铜子儿,白花花的银子一进她家自然是要高高「供」起来的,打死都是有进不出,还想拿去买什么?
门、儿、都、没、有!
「好好,不买,不买,往后这些银两自是都给你收着的。」他连连点头赞同,俊逸脸庞尽是安抚宠溺之色。「豆娘喜欢怎么处置,我们就怎么处置。」
他实在太任劳任怨愿受愿捱了,害向来见着了钱就六亲不认的项豆娘破天荒地心虚内疚起来,红着脸挠了挠耳朵道:「那银子既是你挣的,你当然也有发言权的——」
不过她才有最终裁定权,嘿嘿嘿!
「豆娘是一家之主,一切由豆娘说了算,我都听豆娘的。」佘温低眸垂首浅浅笑了。
我说文弱好青年,你笑得这么腼腆这么逆来顺受是怎么回事呀喂?!
她的心抖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戏文上说的那种「钱也要抢,人也要劫」的山寨王……
自那日之后,佘温就开始了他日日前往镇上卖艺兼卖色的忙碌生涯。
起初,项豆娘满脑子还陷在那白花花亮晶晶的三两银上头,乐呵得团团转,连被自家阿爹摇头晃脑叹息她是「卖夫求荣」也浑然不以为忤。
反正按照阿爹的行事准则,凡是跟读书应考为官泽民无关的任何行业,统统跟牛盲(流氓)无异!
她挖挖发痒的耳朵,听久就习惯啦!
可是丝毫不以为意的项豆娘却在见到佘温一天比一天更加神采飞扬,彷佛全身上下连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像在发光,在替他高兴一身才华终得展现之余,心底渐渐也有了种莫名古怪的、既复杂又蠢动的不安感。
他一天比一天晚回来,虽说归来之时仍是温润含笑如故,见着她时依然是眼睛一亮,然后难忍依恋地默默拉住她的衣袖好半会儿,这才愿回屋梳洗、歇息。可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而且是非常不对劲!
首先,他身上除了一贯干净好闻的清新气息外,又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熏香、甚至是脂粉味,还有他连喜悦满足之色也掩盖不住的疲惫。
他,弹琴弹得好辛苦吗?
她胸口有点闷闷的,像是心疼不舍又像是惶然困扰,有点想要猜疑他究竟除了弹琴外还干什么好事去了?可一想到他纯良正直的性子,还有那累极也要强撑着对她灿然一笑的俊脸,她就有想狠狠痛扁一顿自己的不知好歹的冲动。
这天晚上,项豆娘在经过一阵强烈的交战挣扎后,心一横,把「每月三两银」这五个字硬生生摒除在脑门外,双手扳正了他的脸庞同自己面对面,神情无比严肃认真的看着他。
「阿温,如果这差事很累人的话,你就不要去了。和那三两银子相比,我还是比较想你快快活活的,菜割得慢,钓不到鱼,喂不好猪,偷蛋吃也没关系!」
「豆娘,我不累。」她的话令他窝心到了极点,眉宇间的疲倦一扫而空,满眼亮灿灿如星子闪耀,唇角笑意弯弯,嗓音也更温柔了。「真的,一点也不累。」
茶楼里满座的客人,有专注凝神着迷聆听琴声的,也有对着他暧昧调笑的,甚至时不时还得在老掌柜讨好却又歉然的招呼下,同某某大户家夫人、女眷、小姐敬上一杯香茶……这些都跟他一开始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可是老掌柜只说了一句话,就令他想转身就走的身形僵立在原地。
「还请先生体谅些,这年头,唉,挣什么钱都不易呀!」
如果连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都觉谋生艰难,处处糟心,那么豆娘呢?自很久以前便得一肩挑起家中重担的她,这些年来过得该有多难、多苦?
一想到这里,他所有的不甘、郁闷、受辱感,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同豆娘相比,他现下也不过只要弹弹琴,同人交际、虚以委蛇一二,这份小小的憋屈又算得了什么?
能赚来每月安稳收入的银钱,能教豆娘时时展欢颜,不再为家计烦心,哪怕教他做什么都值的。
现在又得她的温言宽慰,他只觉幸福到了极点,哪还有半点疲累在?
「可是你……」项豆娘牵起了他修长却布满红痕的手指,仔细看清之后,心更是重重撞了一下,心里涌现一阵酸楚。「连手都受伤了,不行不行,打明天起别去了,我不许你再去赚这样的皮肉钱,这么掉价伤身的事不准再做了!」
「傻豆娘,不过是弹弹琴罢了,不妨事的,不用为我担忧。」他伸手将她拥入怀里,神情有些青涩害羞,却又是恁般坚定不移。
只愿以此臂弯护彼一生,分分刻刻,莫失莫离。
「可是我不喜欢。」她眼眶热热的,偎在他温暖的胸膛前,忽然觉得心更酸了,闷闷地道。
「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尽量不弄伤自己,你也莫难过好吗?」他柔声道。
「我也不喜欢你这么晚这么累的回来,还自己一个人走夜路过老林子。」她越想越是心惊胆战,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万一遇着野兽还是拦路打劫的怎么办?你这么文弱,怕还不够老虎一口吃的。」
「老林子里至多有獐子和狐狸,没有老虎的。」他失笑。
有老虎他也不怕……
「你又知道没有了?」她瞪了他一眼。「无崖村是你住得久还是我住得久?」
「若有的话,村人怎可能还住得如此稳妥、行得如此安然?」他浅浅一笑。
项豆娘一时无言以对,半晌后才支支吾吾道:「好,算你狠!可没有老虎也不代表没有拦路打劫的歹人,尤其你这款的,除了好劫财更好劫色,完全是一举两得一鱼两吃——」
「这儿民风纯朴,怎会有,咳,总之,我能保护自己的。」他忍住笑,连忙道。
她收回刚刚射去的一记不爽眼刀,撇了撇唇道:「拿什么保护?跟对方谈经论道?还是同对方比谁笑得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吗?」
「自然不是的。」
「那——」
「豆娘,」佘温笑叹了一口气,眸光温润如玉莹然,令人怦然心跳不已。「你对我有些信心好吗?」
她瞧着瞧着脸不自禁又红透了,心口咚咚咚地狂敲,边暗暗懊恼眼前美色太过迷人,一不留神就容易中镖……
「啊,对了,今日我带回茶楼知名的一品酥想给你和老爷子尝尝,来,你先试试。」佘温小心翼翼地拿下了置于背后小篓里的一包用桑皮纸包裹起来的物事,献宝似地呈到她面前。「喜欢的话,往后我天天都带。」
「是免钱的再带,要付钱就不用了。」她拈起一块雪白糕点扔进嘴里,杏子香味瞬间弥漫唇齿间……唔,好吃好吃。
「是掌柜送的茶点,自然不用钱的。」见她吃得十分欢快满足,他也笑得十分满足欢快。
「福利挺好的嘛!」一听免钱,项豆娘眼睛登时大亮,笑得饼屑乱乱飞。「好吧好吧,看在那掌柜还算上道的份上,你就勉强做个十天半个月再辞好了。」
「茶楼还有好几款驰名细点,听说极致味美……」
呜,好挣扎……她嚼着一品酥的表情极为纠结。
「掌柜说若是我喜食,统统毋须额外付费……」
「好吧好吧,许你再做三五个月试试好了。」项豆娘心虚地飘开了视线,脸微红,死也不愿承认又被自己贪小便宜的天性打败,却也不忘补了一句关怀,以示良心犹在:「可若是日后仍发觉不妥,还是要立时辞工的!」
「好。」他清眉秀眼笑得好不温柔款款。
唉,无怪乎人们常说:打是情,爱是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