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煜丰的心情很好,刚下朝就到吟松居。
谨容早听惯他的脚步声,她甚至可以从他的脚步声中分辨出他的心情,而今天他很愉快。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的师传都是医林圣手鲁棣,而冰粕膏让他们师兄妹彼此相认,也让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话题。
那天他问了师传的去向,以及教她行医的过程。
她比他更有福,能够跟在师傅身边整整七年,而他与师傅只有短短的三年缘分,这些年他想尽办法寻找师传,却始终不见音讯。
鲁棣曾经交代谨容,他一生收过五个徒弟,没有意外的话,谨容将是他的关门徒弟。
鲁捸对于医理毒物,年年都有新领悟,于是集结成册交给谨容,让她日后若是有缘碰上师兄师姊时别藏私,将医书毒经同他们一起研究。
只是鲁棣糊涂,交代了这些话,隔天就离去,竟然忘记告诉谨容师兄师姊的姓名,这让她上哪儿找人?便是当面碰上也认不得。
“今天有什么好事?”她问。
“济民堂在京城起家了,三间铺子同时开张。”
他说完,她顿时安静下来,低了眉头,原本这件事应该是她做的,有点嫉妒,有点惋惜……“怎么?不说两句恭贺的话来听听?”他揉揉她的头发,直把她当成小师妹了。
她提起精神,说道:“我该说什么?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来?呵,我可不是那种不厚道的女人,那么……为老天、为苍生,我只好祝福你,门前冷落车马稀,三三两两无人进。”
“这是祝贺的话?”他丢给她白眼,问题是,她收不到。
“不像吗?”
“非常不像。”
“那祝你仕途光明,成大器?”
她试着学张钰荷那种又甜又柔又嗲的口气说话,但才试了两句就差点儿破音,谨容暗叹,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吃哪门子饭的就有哪副摸样,就算她从现在开始捧金饭碗,也吃不出温柔婉约的娘娘样儿。想到这里,她心陡然一惊,做甚呢,她何必和人家郡主娘娘相比?
回神,她认真听他说话。“这神事情还需要你祝福饿己经是。”
“那祝福你医术精进,无人可比?”他冷冷哼一声,摆明不欣赏。
“做人难,说话更难,要不,你把想听的写成一篇文童,我照三餐念给你听,如何?”
“那也得等你看得见再说。”他瞥一眼她白得有些异常的脸,板起脸孔道:“你又没吃药了?”药?她的脸瞬间垮下,那哪是药啊?
他养活了天羽蕨,天天挖根熬成滴,有没有效还不好说,可那苦啊,简直是天上有人间无、淋漓尽致,登峰造极。
她吐了吐舌头,说:“这个你都看得出来?”
“谁让我医术精进,无人可比?”
她捣着嘴巴,笑得前俯后仰,他看着她笑弯了嘴角,露出白玉般的牙齿,翠眉映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心头一热,拉起她的手,说:“吃过药,咱们马上走。”
“去哪里?”
他没回答,但苦场入喉没多久,她坐进马车里。
出门前,他们遇到一件闹心事儿——吴氏心情不爽快上吟松居来闹,却被姜成栏在外头,不过他们要出门时,两方人马还是撞上了。
再见吴氏,简煜丰心底有几分诧异。
之前见她,脸上总是抹粉施脂的精致妆容,不见分毫懈怠,而这回细细打量,却能见岁月无情,无声无息地攀上她的脸庞,在眼角眉梢处染上了细碎痕迹。
谨容看不见这个,只觉得奇怪,吴氏分明敬畏简煜丰,可这会儿竟不管不顾的杀上门来,还怪声怪气挑衅。
“何姨娘是不是该自持身分,好歹是一7贸花轿嫁讲侯府的女子,岂能随男人在外头四处招摇?”她本想回她几句,没想到简煜丰及应比她更快,只是淡淡几句便扫了吴氏的话头。
“何姨娘?夫人称呼的是哪位?本王还以为那顶轿子抬进门的是晋远侯府的救命恩人,怎她,现在时兴恩将仇报?”
吴氏气疯了,正当发作,可简煜丰理也不理便带着谨容往外走,她的眼睛瞎了,所以只能听得吴氏的怒不可遏,却看不见方姨娘的笑容可掏。
坐在马车里,谨容支起下巴,想着吴氏的突然发难。
她对未来期待并不大。对于吴氏,只希望她别闲来无事便想几条毒计谋害自己;对许莘,只希望他待在张钰荷的院子里别来打扰她;至于对简煜丰,她不知道自己能够期待什么、想望什么……
也许就这样吧,过得一日算一日,想再多,还不就是一死。
她沉溺在自己的自怨里,全然不知简煜丰望着她,目光从未移开。
昏暗的车厢里,唯有从摇晃的车帘子时不时地透进一丝光线,那光芒照在她美玉般的白皙脸庞上,微卷的长睫毛低低地乖了下来,盖住她那双黯然的眼阵,天鹅般的颈项无力的弯着,颓然的、脆弱的、茫然的认命神情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愤世嫉俗。
曾经她热爱生命,如今她唾弃生命,无奈的际遇把她变得矛盾而哀愁,即使……她很努力的假装快乐、假装不介意。
简煜丰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谁,但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美丽绝伦,却又充满自我嘲讽,伤怀调侃的她,深深地、深深地让他自厌。
叹口气,谨容不想了。
马车外传来嘈杂的叫卖声,沉寂的眸子倏地灵动起来,那一声声的吆喝听在耳里捎起几分亲切,高门大墙的日子虽然优渥却不真实,如今听到百姓为着生活,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她忍不住开心笑了。
“喜欢吗?”
“嗯,突然间觉得,生命又鲜活了起来。”
简烃半很是诧异!
他将谨容安置在一张椅子上,低声道:“遇见熟人了,我过去打声招呼。”
“好。”谨容点头。
他快步走近那名男子,问道:“高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王爷,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皇……老爷和淑夫人在楼上,可淑夫人不知怎地突然身子不适,老爷让我去找大夫,恰好王爷在,可否请您过去瞧瞧?”他点头,这位“淑夫人”是他的姨母,入宫多年,生育两个儿子、一位公主,很得皇上的眷顾。
当年他以进士身分重返朝廷,在查明当年受害的真相事实时,姨母帮了大忙。
这些年,母亲经常出入宫廷,每每回来后便感叹道:“你姨母是个有福气的,当年她进宫,爹娘不知哭湿多少条帕子,担心后宫凶险,这一进宫便是永无见面之日。没想到她竟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儿子孝贤又饱学,懂谋略又得民心,早晚要堪任大用。”
母亲话说得隐晦,却不难听出意思,就算母亲不说,便是观察朝廷动向也能得知,这东宫太子之位,早晚要落在“淑夫人”所出的儿子身上。
简煜丰朝高公公点了点头,回到谨容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你去忙吧,我不会乱跑。”谨容调皮地指指自己的眼睛,她想乱跑,有技术上的困难。
灯半一哂,让伙计上茶,好生招待,之后便跟着高公公往楼上厢房去。
谨容侧着头细听周遭声音,跑堂的、门口招呼客人的,以及一声声报出菜名的轻脆嗓音,她想她知道这里是哪里。
“姑娘,用茶。稍坐一下,王爷很快就会过来。”伙计知她看不见,刻意把茶盏放到她手边。
她微微笑着,问道:“小二哥,这里可是仙客居?”
“是啊,姑娘以前来过?”谨容还没答,又有人在喊小二,他连忙道了声歉,赶紧跑过去。
是啊,她以前来过,和爹娘、哥哥一起来的。
那个时候哥哥要考试,虽然桃花村离京里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他们还是提早几天陪着哥哥到京里寻间客栈住下。
考试前一日,听说仙客居是许多名儒文官经常出入的地方,如果能够得了这些人的眼缘,日后定能飞黄腾达。
他们一家子不敢寄望什么飞黄腾达,只是听说所有举子都会想尽办法来这里吃上一顿饭,他们也就忍痛随旁人一回。
像他们这样的人少之又少,通常进京赴考都是由书僮陪着,家境好的再带上几个仆人,只有何家,是爹娘和妹妹陪着来。
这里随便一道菜都要二两银子起跳,每点一道菜,她这个抠门丫头就眼皮跳,心跳,嘴巴跳,跳得乱七八糟,一顿饭在无数的心疼下吃完了,竟然半点不记得这些昂贵菜肴是什么滋味。
现在想起来,着实好笑。
外头一群年轻男子结伴进仙客居,甫进门便发现谨容一个人坐在桌边,还没点菜,桌上只有一盏茶,是等人吧?“姑娘,你一个人啊。”男子声音扬起,谨容闻言蹙眉别开脸。
那人叫吴功群,是御史吴大人的独子,他并没有因为谨容的拒绝而离开,及而拉开椅子坐下。
他细望着谨容姣美的容貌,一颗心忍不住枰评乱跳,这是打哪儿来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难道是只身上京投亲的?
他再次拉起笑容,说道:“在下吴功群,家父是四品御史大人,不知道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如果姑娘有任何困难,在下可以援手一二。”
在听见对方拉开椅子坐下后,她又听见后头有几个人的脚步声正慢慢靠近,是同一伙人吗?谨容拧紧双眉故作镇定,一只手缓慢往前,直至触到杯缘才端起杯子低头品吸,而另一只手却小心翼冀地往腰间摸
一名轻佻男子走近,拍拍吴功群的肩膀,啪地一下,张开扇子轻拈两下,说道:“这回吴兄看走眼了,这是哪门子的名门闺秀?分明就是个瞎丫头,吴兄眼光可是越来越高了,连个瞎子都成。”这下子吴功群也看清楚了,他忍不住恼怒瞥了谨容一眼。装什么高尚,不过是个目不视物的瞎子,他一把拉过谨容的手就要把她往怀里带,店小二见状连忙跑过来,企图把两个人分开。
“公子,有话好说,这姑娘……”
他才开口,恼羞成怒的吴功群一巴掌就往他脸上甩去,倏地,店小二左脸肿起一个五指印。
他扬声怒骂,“狗奴才,放亮你的草子,敢坏了爷的事,你不要命了吗?要活的话就闭上狗嘴,给我该到一旁,”那些和吴功群同路的哄堂大笑,纷纷嘲弄地开口。“吴兄,这巴掌可不使劲儿,莫非吴兄昨儿个在醉今朝给掏空了身子?”
“谁让曼音姑娘那股骚劲儿,是男人都挡不了呢。”
“吴兄还是悠着点儿,揍人便揍人,别伤了自个儿,否则醉今朝可要倒掉一大半的买卖呢。”
“吴兄什么女人都玩过,就是没玩过瞎的,也不知道会不会食髓知味,昏天暗地,就怕这几天醉今朝生意要惨了。”
他们一人一语,嘲笑得吴功群益发忍受不住,眼见店小二不怕死,还要上来维护谨容,他怒不可遏,把贴身匕首抽出来,一扬手就要让人见红。“吴爷,这位姑娘是裕亲王带来的,还请吴爷三思。”店小二拚着流血受伤也要救人,今儿个要是没把姑娘给护好,他怕自己真会没命。“重裕亲王唬我?你倒不如说皇上在这里。”吴功群话落,就听见简煜丰冷硬的声青从后头传来。
“是吗?吴公子想见皇上,本王倒是可以帮公子引见。”顿时,整间厅里鸦雀无声。
他阔步走到谨容身边,脸上的寒霜积了三寸厚,冷锐目光一扫,几个围在谨容身边的男人同时往后退开两步,他怒极及笑,问:“怎么不说话,方才不是话很多的吗?注公子、林公子、李公子以及……吴公子。”
他说到吴公子时,谨容虽然双目不能视,也能感觉到周遭袭来一阵冰寒凛冽气息。
被点名的几个男人同时双膝跪地,他们拚命咬牙,想要忍住控制不了的颤粟。“王爷,是我们嘴,嘴贱,胡、胡扯一通……”
“请王爷,姑娘大、大人大董,饶,饶我们一回,我们回去定,定洗心革面,再不做这等下作脏事……”
“姑娘,我,我,我们有眼不,不识泰山,请,请姑娘高抬贵手……”求饶声此起彼落,只有吴功群还直愣愣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是偌傲还是被吓得忘记要跪下。
简烃半是认识吴功群的,这家伙包妇包赌,五毒俱全,但一张嘴巴甜得很,专会哄女人,把吴母林氏和嫁进晋远侯府的姑姑吴氏哄得一愣一愣,还以为他是翩翩佳公子。
因此每回做错事,就有两个女人护着瞒着劝着,哪像吴功群那个倒霉的庶弟,明明勤奋上进,十二岁就考上举子,就差了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又爬错娘胎,一分错十分叱喝,嫡母再吹几下枕头风,当爹的还不往死里教训。
他很想当场解决这群人渣,只不过皇帝还在楼上等着,而姚母也在呢,今儿个着实见红不宜。
简煜丰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后,丢给店小二一锭元宝,扶着谨容往楼上走去。
店小二看着手上那锭近十两的元宝,眼睛亮了起来,再顾不得脸上烧辣辣的疼痛。
谨容扬起唇角,想像那些男人抖如筛糠的模样,她的师兄好气势呢,可惜不能亲眼见着,否则若日后碰上师传,还可以拿来说嘴一番。
简煜丰瞪她一眼,这个大胆的女人,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尚未发难,谨容不怕死地先开口,“你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否则那些人怎会吓得结巴?”
“他们怕的不是我的脸色,是我背后的势力。”以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扬起下巴,眼底闪过凌厉狠毒,深吸口气,质问:“为什么碰到事情不会放声大叫,如果他们……你怎么办?”
“你己经让店小二招呼我,碍着你的身分,他总会跳出来帮我。”
“一个店小二能顶什么用?他们可是四个大男人。”
“店小二不顶用,我不是怀有这个吗?”
她自信满满地从腰间重出瓶子逸给他,简煜丰接手打开一闻,臭脸出现几分缓和。
那是蜈蚣散,不是用蜈蚣做的,只是皮肤一旦沽上,就会像有千百只蜈蚣在身上爬来爬去似的,又麻又痒,若是抓破了皮,肯定会痛到在地上打该。“你到底带多少毒药进侯府?”他突然感到庆幸,幸好新婚夜里她没拿它们对付自己。“那些东西留在桃花村又没用,如果小孩子不慎拿去玩更糟,不如全给带上了,有备无患嘛。”
“你那么庹害,怎会让吴氏给欺负了?”想到青磷粉,他肚子又提上一胶火气。
“她手上有我爹娘和村民嘛。”她叹口气,翁爷爷始终没给自己带信,她完全不知道哥哥和父母在哪里,哥哥辞官了没?离开卢县了没?
二楼到了,简煜丰暂且将方才的事搁下,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的姨母和姚父在楼上,待会儿上去,你帮我姚母把把脉,开点药。”
“你姨母不舒服吗?你医术又不比我差。”她有疑问。
而他不打算解惑,敷衍道:“师兄有命,师妹焉能不从?”
她皱皱鼻子,这时候他倒想起来她是师妹了,等等,姨母?他的姨母……天,不会是在皇宫里头的那位吧?,这层关系,她是听青竹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