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君泽在众目暌暌之下坐定,顺手将手中佩剑放在邱玉晨面前案上,发出的声响令邱玉晨脸色发白,腿一软,趺坐回椅子上。
当年凉州寒灾,战君泽传军,开粮仓,手斩贪官,待灾情和缓亲自回京覆命,向当今圣上请罪,结果他不单没被降罪,反而获得当今圣上赞赏并御赐宝剑,得以先斩后奏。
邱玉晨盯着桌上的剑,心中哆嗦,煎熬不已,忐忑不安的猜测着战君泽的来意,恭敬的开口,“不知大人今日……”
战君泽举起手,打断了邱玉晨的话,目光直视着李代海,问道:“县大人,敢回堂下何人,得以高坐堂前?”
邱玉晨心中暗叫不好,战君泽向来刚正不阿,最恨的便是官商勾结,他给李代海行个方便,却于律法不符,连忙解释,“此人姓李,名代海,是甘州城的大善人,今日状告罪妇张沁玥,下官念其身上有伤,故赐座于堂下。”
“于律不符,”战君泽眼神像冰一般扫向李代海,“跪下。”
李代海疑感的看向邱玉晨。他不认得战君泽,但能从邱玉晨的态度看出此人身分不凡,可是放眼甘州城,能让县大人有所顾忌的,除了罗副将之处,他想不起还有谁。
邱玉晨一对上李代海的目光,心中一惊,就怕战君泽看出端倪,立刻斥了一声,“大胆,还不速速跪下!”
李代海心中不快,却也知道衡量局势,在不知来人身分前,只能忍着身上的伤,吃力的跪了下来。
张沁玥看着他跪下,嘴角微扬,一抬头目光与战君泽对视,见他一脸严肃,她轻咬了下唇,挺直腰杆,眼神转为锐利而明亮。
战君泽看到她神情的转变,原本冷硬的神情闪过一丝笑意,才道了声,“继续。”
邱玉晨看不透战君泽心中所想,不安之余只能硬着头皮道:“罪妇张沁玥伤人,杖责六……”
“大人,民女不服。”
邱玉晨被张沁玥打断,眼底过错愕,明明她方才已经认罪,只差画押,现在却突然翻供,还是在战君泽在场之时……
“大、大胆!”邱玉晨忍不住结巴起来。
“大人,民女伤人,只是自卫,两相殴伤,各有轻重,”若真要辩驳,张沁玥可不会让人讨到便宜,“李代海夜深闯私户,欲行不轨,殴伤民女在前,民女自卫在后,敢问大人若民女有罪,李代海又该当何罪?”
邱玉晨着实一愣,从张沁玥一上堂、一开口,他便知此女不是个空有相貌却啥都不懂的村妇,之前认罪,该是看出了不论如何辩解都无法脱罪,索性不多费唇舌,而今翻了供,就是认定了战君泽会替她主持公道……他的心又是一颤,这女人果然是个聪明的,说起律法来头头是道,真要论案断罪,李代海的罪还重于她。
“胡说八道!”李代海无视邱玉晨的战战兢兢,不屑的啐了一声,“明明是你勾引我进屋,现在倒反咬我一口。”
“勾引?就凭你?!”张沁玥一哼,“真是猪八戒戴花,不知自丑,令人作呕。”
“张沁玥,你个贱……”
“扰乱公堂,”战君泽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仁青,掌嘴三十。”
田仁青得令,立刻上前。
李代海瞪大了眼,“混帐东西,你可知我是谁?竟然敢打我,我要……”
田仁青没给李代海把话说完的机会,啪啪啪的就是三十下。
打完,李代海双颊肿起,嘴角带血,牙都被打掉了一颗。
李代海痛苦的捂着脸,此刻才感觉到恨意,这个男人肯定大有来头,就连邱玉晨也不敢替他求情。
邱王晨戒惧的僵坐在堂上,虽说他收了李代海的好处,自然要维护李代海,但他更不敢找死的得罪战君泽,况且此时他若是徇私,战君泽定能一眼就看穿。
见战君泽伸出手拿回放在案上的剑,状似无意的把玩,邱玉晨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
他不知战君泽手中的剑是否便是传说中那把御赐宝剑,但就算不是,战君泽的心狠手辣他是亲眼见过的,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就算是一把普通的随身佩剑,上头沾染的鲜血也不会少,他万万不想上头染上自己的血。
邱玉晨心底很快的有了计较,为了自己的仕途与脑袋,他只能得罪李代海,“张沁玥,若事实真如你所言,本官自会给你个交代。李代海,你可是半夜闯入张沁玥家中,意图不轨?”
情势的突然转变让李代海有些心慌,他捂着发疼的双颊,口齿不清的狡辩,“大人,是这贱人引我进她家门。”
张沁玥正要反驳,战君泽却早一步开口,“若真如你所言,是张沁玥勾引你进门,你身上的伤做何解释?”
“谁知她发什么神经,我看上她……”
“李代海,公堂之上莫要胡言!”邱玉晨脸如死灰的斥了一声,手中的惊堂木都快拿不稳。他再蠢也看出战君泽的来意是要保张沁玥,虽说不知为何一个高高在上的有品军官会跟个大山出来的村姑扯上关系,但这不是他现在要计较的。“要保命,就老老实实的给本官交代清楚。”
李代海瞪着邱玉晨,就见他暗自使了个眼色,是要自己认罪的意思,他一脸的阴霾,心想着不管堂上坐着何人,只要他一离开公堂,就要直接去寻罗副将,狠狠的报这掌嘴三十之仇。
李代海吐了口口水,一脸挑衅,“是!我是闯进了张沁玥的家里又如何?这女人我看上了,是她的福气,谁知她不知好歹,胆敢拿刀刺伤我,差点要了我的命!”
“大胆刁民,竟隐瞒真相,诓骗本官,本官不重重责罚,怎对得起百姓?!”邱玉晨一听李代海松口,立刻说道。
李代海依然满脸不屑,想着反正罪不致死,皆能以赎代刑,李家有得是银子,不论怎么判他都能全身而退。
“查李代海与张沁玥既是两相殴伤,两人得以同罪论处。”邱玉晨沉着声道,看似大义凛然,“张沁玥虽后下手而理直,得以罪减,但以刀刃伤人为实,两人各杖责二十,得以赎金百金代刑。”
李代海不满的撇了撇嘴,扯动了脸颊,扭曲了一张脸,不过他也不怕,百金而已,对他来说只是笔小钱。
张沁玥淡淡扫了邱玉晨一眼,这样的结果也算公允了,毕竟她伤了李代海是事实,本该受罚,二十杖她咬着牙就撑过去了。看着重新写过摆在面前的罪状,她没有迟疑,直接画押。
李代海心中冷笑,也跟着画押,他讨不到好,张沁玥也别想。
看着两人的状纸送到了案上,邱玉晨松了口气。
战君泽带着迫人的气势开了口,“如今可是断案?”
邱玉晨连忙点头,一脸恭敬,“确已断案。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战君泽没有理会讨好的邱玉晨,一双眼如同看死物似的盯着李代海,“大人既已断案,就轮到本将论案。”
听到他的自称,李代海的脑袋实然轰了一声,倏地抬起头看向他,他目光中的寒意就像直直戳到他心窝里的刀。
战君泽微侧着头,似笑非笑,“本将领命来此追捕夷人细作。”
此话一出,四周响起惊恐的抽气声。
邱玉晨心惊肉跳的顺着战君泽的目光看向李代海,顿觉不好。
战君泽冷冷的看着犹在发愣的李代海,“来人!把李代海给押下去。”
双手被反折,李代海痛得回过神来,与外族私通可是死罪,他惊惧的喊道:“我不是细作,我不是……你是谁?无凭无据凭什么抓我?!”
“你数次往返边关,与夷人接触。你要证据,本将自会给你。”
被压制的李代海再也耍不起威风,挣扎着被田仁青带人给带了下去。
李代海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如今又被牢牢捉住,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还没走出衙门,人就已经晕了过去。
邱玉晨此时顾不得李代海,只觉得冷汗直冒。若李代海真是细作,这段日子他收下的银两就如同烫手山芋,再往更严重一点说,他可不只是贪污,更是叛国,连命都要丢了……
战君泽不言不语,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邱玉晨一眼。
邱玉晨的眼眸不停闪烁,却没料到战君泽突然站起了身,走到堂下,他愣愣的目光追随着他高大的身影。
战君泽站在还跪在地上的张沁玥身旁,她抬起头,望着他的一双大眼清澈明亮。
他低头与她四目相接,“既已断罪,起来吧!”
张沁玥眨巴着眼睛,看似无辜,“还未行刑。”
他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对她莫可奈何的光亮,“你以为我会让人动你吗?”
这话他说得轻,却令她的心狠狠一震,心跳加快有些不知所指,只能顺从他的话站起身,却因跪得太久,一个踉跄站不稳。
他立刻伸出手扶住了她。
“脚麻了。”她咕哝着解释。
他暗叹一声,瞄她一眼,道:“还以为你是个会照顾自个儿的,看来是我错看了你,就是个不省心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楚的传进了她耳里,她莫名心虚,轻咬着下唇,没有答腔。
“走吧!”松开了她的手臂,战君泽转身就走。“银两的事,我会交代下去。”
提到银两,张沁玥便明白战君泽的打算,以赎代刑,且赎金他自会替她张罗。
张沁玥迟疑了片刻,仍顶着众人吃惊疑感的目光,低头跟在地身后。
疾雷就在官府外的树下,令人意外的是,韩柏川和张秀才也在一旁。
“师父、张大爷。”
韩柏川见张沁玥出来,着实松了口气。李代海被张沁玥刺伤的那一夜,被张顺兴送进了回春堂,得知始末的韩柏川原本不愿救治李代海这个畜生,却又被程氏劝住,李代海虽可恶,但若真的一命呜呼,张沁玥会有麻烦,他才勉为其难的出手相救。当时他怕李代海痊愈后会有后招,所以天一亮就便派人通知京城的战君泽,幸好来得及。
张沁玥内疚的低垂着头,“让师父和大爷担心了。”
“人没事便好。”韩柏川笑了笑,“还好战大人回来得及时。”
张有才看着战君泽,老脸难得露出局促的神情,方才从韩柏川的口中得知战君泽的身分,他是震惊不已。虽说玥丫头是个好姑娘,但与战君泽的赫赫军功相较,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玥姊儿受了惊吓,先回去歇着吧。”张秀才稳了稳心神,开口说道。
“老大哥说的没错,”韩柏川连忙催促,“大人,你先带玥儿回吧!我跟张秀才还有事儿商量,这是安神茶,带回去让玥儿喝些。”
战君泽接过药包,“多谢韩大夫。”
“别谢了,回去吧!”韩柏川轻挥了挥手。
战君泽俐落的上马,对张沁玥伸出手。
张沁玥看了下四周,原本在官府外围观的百姓还没走,虽说她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却担忧他会被她拖累。
“我自个儿回去便好了。”思虑后,她果断选择无视他的手。
战君泽不顾不管,不发一言,只是伸手等着。
“大庭广众之下,你们……”
“老哥哥,”韩柏川打断了张秀才的话。老头子人不错,就是思想直板,人家小两口多日不见,就算亲近点又如何,“玥儿视你为家人,不如我们商量商量她的亲事该怎么办,”
张秀才顿了一下,这才意会自己管多了,尴尬的笑了笑,“玥丫头就快回去吧!好好歇着。”
向来尚礼的张秀才都开口了,张沁玥无法再坚持,只能伸出手,握住战君泽的大手,才眨眼功夫就被他拉上马,坐定在他身前。
战君泽不顾众人目光,径自踢了马腹,策马而去。
“这两人还真是般配。”韩柏川笑开了脸。
张秀才看着两人远去,此刻也不纠结。毕竟与张沁玥为邻多年,这个好姑娘,他自然希望她有个好归宿,纵使不当户不对又如何,战君泽既然都不介意了,他们这些外人又何必多言。
“亲事可得赶紧着办。”张秀才抚着下巴,想法大变,这么个优秀的男子,记得赶紧定下来。
“老哥哥真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韩柏川双眼闪着光亮,兴奋异常,“实不相瞒,大人也想尽快成亲,但就是玥儿想要过些时候。”
韩柏川的话声才落,就有方才在堂外听审的人过来询问战君泽的身分,他呵呵一笑,只说是个将官,其他的并不多言。
张秀才与韩柏川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的一同往回春堂的方向走,有些事还是隐密些好,毕竟两个小辈日子还没订下来,他们可不想再有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