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怀风已经整整十天不曾回内府一步,说是留在书房中有要事待办。
西厢里岑先丽也突然病倒十天,没到他跟前侍候。
其实她身子无恙,却食不下咽,只是倒在榻上,蒙进被子里,忍着无处可去的落寞,压抑着即将泪崩的心痛。
她断然拒绝他,自己也不好受。可她毁了他双眼,害他失去帝位,如今成为逆军元帅,不论有多少大义名声,总让他背负上了不忠的逆天罪名。
这场讨伐战事,他没退路,非胜不可;而即使胜了,离他想要的恬静日子却愈来愈远。
是她打乱了他的人生。
捧着当年他留下的谱,她啜泣难停。“阿藤……我不想让你终有一天会恨我害了你,我只能这样隐瞒到底了……你就另外找个能配得上你的人,好吗?”
陡然住口,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连忙揉揉眼睛走出房间。这几日她一直心悬伏怀风,总旁敲侧击地从侍女口中套消息。她挤出笑,问问王爷在忙什么。
“王爷让咱们去取两把琴交给总管,说是有急用。”
“急用?”她眉心打了几褶,跟在抱琴侍女后面去找总管打探。
然而听到李大娘提起王爷近几日策划的大事,她震惊得险些要昏厥过去。
她语不成句开口询问:“王爷怎么会……想请燕双双一聚?”
“王爷向来惜琴爱才,若那琴师真是琴仙弟子,王爷自然会想与她一较琴艺高低吧。”近日战事稍停,李大娘对王爷总算愿意敞开心,肯多往外头走动深感欣慰。
让侍女把东西送往书房后,李大娘看着面无血色的夫人,忍不住同情提醒:“有件事请夫人原谅奴婢斗胆建言。夫人眼前虽然受宠,还是要努力讨王爷欢心才行。王爷爱琴,夫人不妨与王爷切磋琴技,免得王爷在外头逗留呢……”
岑先丽完全听不进后头李大娘还贴心建议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清醒时,人早来到书房前,直到双腿发麻,才惊觉已伫立许久。
她悄悄推开门扉,里头传来断续琴声。
“是丽儿吧。”听见脚步声,可伏怀风却没有抬起头,只是专注挑揉琴弦,漫不经心地随口问:“听说你近日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王爷送来那么多补品,怎么可能还没好呢。”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有些飘渺,身子也站不稳,勉强拣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
“那本王就放心多了。等会儿本王要出府与友人小聚一番,你好好在府里歇着。”他击掌唤来侍女,将名贵的琴以绢布包好先搬了出去。
她心上不安益发浓重,急忙追问:“王爷的朋友,莫非……是琴师燕双双?”
“果然是本王知己。”他平淡自若的语气在她听来却有几分讽刺。
“那天多亏你提醒。众人皆知,琴仙唯一的弟子是燕双双,听闻她琴艺惊人,或许是在本王缺席的这一年间磨练得极好了呢。天下第一啊……说不定她便是本王等的那个人。不多说了,丽儿,本王急着去见她,不招呼你了,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不、不会。”她若不抓紧座椅扶手的话,只怕整个人要震惊得摔倒在地了。招呼?他们之间何时变得如此生分了呢?不过十日未见……
视线已然模糊,泛滥泪水汹涌遮住双眼,她却还得装出开心的声音恭送他离府。
“王爷……好走。”
“也是。无论本王想见谁,你都不会介意啊。或者,你还愿意为本王庆贺,即将找到日夜思慕的那位姑娘。你对本王……果然极为忠心。”他心情极好地起身,拄着柺杖大步往外走。
“本王傍晚以前便回来,你无须担忧。就算在外头过夜……也一定会托人告诉你一声,你就不用等了。”
岑先丽一时全身像是让人抽走力气似,便连向前追去都办不到了。
燕主子的确也算是琴仙的门外弟子,而且广为世人知。
莫非王爷误会了和他约定的那个意中人是——燕双双?
她拒绝他、隐瞒真相……会不会已经犯下了一个天大错误?
“阿藤……”
她勉强冲出门外,强势命令总管替她备车,抄近路追往伏怀风与燕双双约定的十里亭。车夫催马疾行催得让车身彷佛都快散架了,她仍不肯放慢速度。沿途一片沃野绿林,浑然天成的葱郁美景,她却完全无心欣赏。
身躯抖个不停,恐惧笼罩周身。明知王爷一旦认定以后,便是毫不保留地倾心钟情;若是他认错人……燕姑娘早想攀得贵人,就算察觉有异也不会说破。
“阿藤,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装傻欺骗你,求你别喜欢上燕姑娘……”
她还以为自己能有多大度量,其实她根本办不到!若要将王爷拱手让给双双姑娘,她宁可此刻接受王爷的情意,就算有朝一日让他怨恨,她也甘愿受痛!
只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呀——”
马车勉强驶在密林泥泞路中,才冲出大路便一个不稳翻覆在地,她往前滚跌落入泥地,剧痛几乎教她失去意识。
“夫人!”车夫伸手要扶她,她闻声试图爬起,脚踝却传来难忍抽痛。
耳中听见背后有道逐渐朝这里接近的马蹄声,她咬了咬牙,下令车夫去拦。
“王爷向来心慈,你谎称有人在路边受了伤,情况危急要借车一用。”
车夫依她命令挡了车,轻简行列中数名护卫见到有女子狼狈地趴在路上,忙向王爷禀报。
伏怀风却只吩咐了其中两人留下来看看情况,没有片刻耽搁便重新上路。
望着他的马车愈来愈远,她一颗心彷佛让人狠狠拧绞。
“……王爷当真就这么想见燕主子?”甚至不肯对落难的人伸出援手。“一点也不像平日的王爷,竟急切若此……”
岑先丽忍痛撑起身子,若无其事地找了藉口谢过两名护卫,让车夫先行去调别的车辆过来;待其他人离去,她才一拐一拐地靠近他们约定的凉亭。
无法太过接近,她只能隐身树林中,远远从凛冽风中便能听见那出色华丽的铮铮琴音;行云流水般的高超技法,几乎要与半年前的自己不相上下了。
双双姑娘已经进步得如此神速……她却连再次抚琴都成空想。
“如今,王爷可还分得出来我和姑娘的不同吗?”右手又不听使唤地骤起剧痛。
他说过,曲子再好也得有知音;而他,眼看就要找到他思慕已久的琴师了,可她的曲儿——
却从此再无人要听。
连着几日,岑先丽忍着脚伤未癒的痛要回伏怀风跟前侍候,却三番两次遭他打发赶走,说是以夫人身分不需要再做府内杂务。
连他公务之余几次邀约燕双双未成,她竟是从婢女口中辗转才得知;甚至听闻王爷近日打算再约琴会,她却是怎样也打探不出地点与时间。
“若是李大娘,一定知道王爷何时出府。”
她慌张地从房里五斗柜的底层中翻出了个小小的桐木匣。
入府以来,她身边没有任何贵重东西,除了撼天与玉拨子、她珍藏的琴谱、当丫鬟时攒的一点微薄碎银,就只剩他玩笑似地封她为夫人那时赐给她的三件金玉了。因为太不真实,她也只是收了起来,始终没打开那匣子看过。
抱着小木匣,趁着午后许多人都不在府内之时,她悄悄地去找了总管。
“请把王爷邀约燕姑娘的请柬交给我。”
李大娘看着双颊消瘦的岑先丽一脸凝重地来仆从房找她,连忙迎上前。“夫人,怎么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爷再见燕双双。我知道燕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为求琴师名声,燕家总在讨好高官王侯,然而一旦对方落难失势,他们便理都不理;之前他们想方设法要成为御用琴师,要跟王上攀上关系,费心多年,如今却出现在这里,肯定有鬼。请您帮忙阻止王爷与燕双双相会。”
她将那装着金玉的木匣整个塞进总管手中。“王爷的请柬在哪儿?”
“夫人,这是……唉,我早劝过夫人了。王爷爱琴,当然会欣赏有能琴师,听闻双双姑娘极为年轻出众,若是王爷惜才……也不是不可能动心。夫人求我,怕也挽不回王爷的心啊。”
总管转身便往回走。“夫人,这事我不能答应。”
“李大娘,我……我并不是怕失宠才求您帮忙的。”她踏前一步,肿胀的脚踝撑不住她身重,娇躯往前倾跌,她也就索性顺势不管不顾地屈膝跪地。
“众人皆知,我跟王爷原就只是假戏一场,我也万不可能高攀王爷!”
“夫人!”总管闻声回头一瞧,连忙伸手去扶,这才发现她身子烫得厉害。怎么回事?您的身子都这样犯病了,怎么还不唤上大夫瞧瞧?来人——”
“大娘,求您听我说其中内情。”她连忙揪住总管衣袖制止她。
“即使我再如何仰慕王爷,也没资格阻拦他喜欢其他姑娘。假若燕主子与王爷同样仁德宽厚,今日我甘心祝福乐见其成。但……燕主子为了抢走良琴,连侍候她多年的侍琴师姐妹都能轻易说杀就杀,我不能让王爷与那样贪婪心狠的人有牵连。求您帮我,假称已送出帖子好吗?就让王爷以为燕双双有事不能赴约……”
“夫人,我不能背叛王爷。毁了一封请柬,还会有第二封。您有话想说,或许该去同王爷谈谈?”李大娘扶着岑先丽回房,替她找来大夫。
临走之前,李大娘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放在书房左边架上的请柬若弄丢了,府里可有人会受罚呢。傍晚就让人送走才行。”
原先岑先丽只能颓然躺在床上泫然欲泣,闻言翻身坐起,早已濡湿的红肿美眸陡然圆睁,心里感激大娘帮忙,只等着替她疗伤的温吞大夫前脚一走,她立时拖着虚弱病体冲进书房。
取出请柬翻开来细瞧。她没打算牵累谁,满脑子只想阻止王爷与燕主子会面。
她挡不下王爷的固执,挡得下燕主子吗?她抖着手磨砚,取笔蘸墨,打算涂改。这是她唯一想到的方法了。
“若能将时刻错开,至少让他们见不到面,我再想想法子……”因为心焦而让右手更加不灵光,她黯淡双眸又酸涩泛雾。“阿藤……求你别选燕主子。”
“谁在屋里?”伏怀风威严的声音就在门口,吓得她抖掉了笔,全身骤起颤栗。
“未得本王允许,谁敢擅人?”他微微眯眼,专注倾听书房里的细微声响。
岑先丽慌乱起身收拾,想趁他没注意时逃开,却因脚伤要走也走不快;拖着腿想躲到一边等他通过前方时再伺机溜走,却冷不防让他一转身伸臂攫住。
“你想逃到哪儿?”
她只得静默到底,不让他察觉是她;但他锁住她纤腰,扯过她手腕高举过头,神情极冷。
“还不吭声?若是作贼,便要废去手筋,你可要再试试看,丽儿?”
美眸一惊,逐渐黯淡濡湿,无法继续伪装下去。“王爷……认出是我了?”
他不会轻易威吓人,若有,必是心中有了定见。“我没听见王爷脚步声,想来王爷早等在这儿?果然啊……这府中上下都对王爷忠心耿耿呢……”
总管大娘虽然帮了她,却半分也不瞒王爷。
“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瞒我多少事。”他松开了对她手臂的箝制,却没放开她,右臂仍是牢牢攫住她,教她逃不掉。
她苦涩轻笑,看着他一脸冰漠;她已经看不透那俊颜之下究竟还剩几分对她的疼惜。“我瞒了王爷什么?”
“听说有人不想让我与燕双双见面,我想瞧瞧究竟是谁那么大胆。你身上有松烟墨的气味……哼,想窜改请柬上会面时刻?”
明明他什么都看不见,却是什么都洞悉了。她朱唇啮出血痕,眼中一片凄楚水泽,最后只能困难吐出:“求您……别去见她。”
“你凭什么拦我?”语气森寒。
她陷入天人交战。王爷说得极是,怎么看都是一桩佳谈美事,她凭什么阻止?
“王爷要见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又会是谁?”话才出口,他忽感前臂彷佛承接了几许水滴。
岑先丽再难以自遏,清泪不断奔流,顿湿前襟衣裳。她力持镇定,可那哽咽颤声早已泄了她心事。“燕家……曾千方百计想成为御用琴师,与宫里的人走得近……王爷可以不相信我,但请千万小心,别轻易入壳了。”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不讨饶、不申辩,我的问话没回任何一句,存心惹怒我便是了?”剑眉拧得死紧,神色闇沉,彷佛山雨欲来。
“最令人气极的是,立婚约时我赐给你的金玉也打算送人?这西厢夫人头衔你是真不想要了?既是如此,就算我迎娶燕双双——”
怀中娇小身子突然摊软直往下坠,他心惊搂紧她,察觉她紊乱的心脉气息,再探她额间,薄唇怒颤:“丽儿……该死!你还发着高热,怎么硬要四处乱跑?!”
伏怀风忙命屋外侍从找来大夫,随即送她回房,让人取来虎皮大氅为她保暖,在房里缓缓踱着步生着闷气。难道这回……他误算了吗?
等到侍女们全部退去,他才坐到床前握着她手腕舍不得放。不知经过了多久,直到感觉她腕脉隐隐起了变化,知道她已醒来,却始终不发一语。他重叹了一声。
“……全怪我,明明答应过不逼你……是我食言,我太心急了。”
“王爷,您用这招试探我……好狠心。”她泪眼婆娑地背过身。听他开口赔罪,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若真不在乎,他便不会急切替她找来大夫,一句休妻便能打发她。
“您明知我比不上燕双双,还故意、故意拿她来撩拨我,教我……在您面前用了难看至极的卑劣手段……”让她竟然迟至这时才发现,以为自己能放手,其实还是放不开。
“假使不试,我怎么知道原来你也会为了我嫉妒?”他长指拂过她肩头,轻轻拢顺她散乱的乌发。“你若喜欢我,应该当面对我说,而不是对着总管嚷嚷。”
她羞愧地想将脸埋进大氅下。有人证在,就算想否定对他的心意也已太迟。
“是我太笨,没察觉王爷计策用意……不管怎么难受,都是我自找的。”
“你屡次拒绝我,却又愿意舍身护我,丽儿,你私下为我做了多少事还瞒得过我吗?”他将她扳过身,探着位置,托起她泪痕满面的泣颜。
“不提膳食,你未及清晨便取我衣鞋热暖,每日房里必有野花清香,锦被总是有阳光气味儿,你对我究竟如何……我只是眼力不明,脑筋还没糊涂。过分的是你,明知我心意,你怎能一再狠心回绝,说我们仅是谈得来的朋友?”
指尖确认似地抚过她眉眼,他俯下身落了吻,轻轻点过她颤颤不已的翘睫,柔柔舐去清冽珠泪。她难堪地别过脸。
“倘若王爷什么都发现了……为什么……还要逼我?”
“因为我不想让你永远回避我。不出狠招,你这顽固的小脑袋会肯想通吗?”他怜惜抚过她泪痕未干的小脸。
“你私自乘车离府跌在路上,那群侍卫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出手救人;下次要挡道,记得找个府外的车夫,府里的面孔大伙都熟。”
“王爷,我——”怎么连这事他也知道?!
“我说过,别再唤我王爷……丽儿,我受不了你一再划清界线拿我当外人,我受不了了。”
“但……”她唇瓣抖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摇头,拥她入怀。
“我想知道,让你那么害怕见光的秘密是怎么回事。命人去査,探子回报,琴师燕双双于半年前琴会上一鸣惊人,传闻她是琴仙唯一弟子,有琴为凭。我约她相会,听她琴声,确认是从前欧阳先生爱用的‘舞霓’无疑。她说,琴仙留下两把琴。”
她蓦地睁眼,但他温热大掌一次又一次地舒缓着她僵硬的背脊,她渐渐融化在那宽容的怀抱里,不再惊恐听到那名字,最后细声认了:“确实……是有两把。”
“另一把,教侍琴丫鬟盗走,从此下落不明。探子还打探到,另有传闻,燕家曾逮住府内丫头动过私刑……”他万分怜惜地轻轻执起她右手,绵绵密密地轻吻她手背伤痕。
“我没偷。‘撼天’与‘舞霓’都是师傅寄在我这里的……我不是小偷!可是燕家的人、燕家的人……甚至打算告官捉我,我无处可去,要是不逃,会连左手也会被毁掉的……但我再不能弹琴,谁又会相信我说的话呢?我才是师傅的弟子,我才是保管琴仙之琴的嫡传弟子啊!”
“我在。我相信。而你却不信我。”他坚定的嗓音宛若千层羽,轻轻暖暖地包覆着她的心。
“你虽频频否认,但早在重逢那时即已露出口风说了天下第一那约定内容;我从未对任何人提及当年赠谱的对象只不过是个‘小丫头’,所以,我早就确定与我相约的那人是你。你身边那把琴,果然是欧阳先生的撼天啊……以前先生也让我拨过几次的,始终发不出声音便是。”
他紧拥又开始发颤惊惧的娇小身子,以自己刚毅身躯牢牢护住,让她知道他能依靠。
“我知道,逃离东家的丫鬟若让人逮回,下场会极惨。你总不敢提起过去,只说你配不上我……你以为拆穿真相,我便会把你遣回燕家?你竟敢将我当成那样不辨是非的人!你竟将我想得如此无情!”
她含泪咬唇直摇头,知道这次争执全肇因于自己对他的不信任,才会惹恼他。
“我知道你人好,没有看不起我,但是我、我怕的是……”怕被他憎恨。
“就算燕家掀了你的底细又如何?本王倒要瞧瞧——谁敢妄动本王的夫人。”
他难得地撂了狠话,收起她指掌,送进大氅中。
“你还病着,先休息吧,其它话改明儿再说。”
没再追问她什么,伏怀风转身离开。
坐起身,岑先丽望着他缓缓离去的稳健背影,心痛未消,胸臆间却有一股热意流窜,喉间有着难以言喻的甜与酸。无言,泪双行。
右手抽疼难平,可她想弹琴了。
她想回应他;不是只有他在等他的琴师……她也一直没忘记过她的藤花公子。
就算这辈子只能再弹一曲,她也想为他献艺。以琴仙传人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