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新铺子开张,钟子静心痒痒,也想出来看热闹,但难为了这么个小小孩,硬是压住自己的欲望,只在前头多瞧了几眼,就回屋子里准备即将到来的府试。
钟凌没学过行销,懂的也就那两招,幸好钟子文这段日子磨练得够了,领着小春和小秋在铺面上招呼客人。
生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却也不差,一天结算下来,扣掉人事成本和“房租”,也还有二、三两银子的盈余,和摆摊位时差不多,但胜在不怕风雨、胜在安稳,日后假使生意做得不错,东西全卖完了,厨房就在中院,可以随时供得上货。
钟子文担心钟凌难受,安慰她,“别怕,熟客还不晓得咱们搬家,这两天我让小秋到咱们摆摊的老地方给熟客指路。”
在钟凌搬家、准备新铺子开张的同时,秀水村里京城大官的屋宅也开始建了,规模很大,请的工匠不少,村人不播种、插秧的,全跑去帮忙,听说给的工钱很不错,还供了两餐,每餐都有汤有肉。
大官的屋子成了村人的谈资,偶尔徐伍辉进城会绕过来,说几件新鲜事给钟凌听听。
很快地,迎来钟子静府试的日子。
卢氏如临大敌似的,什么东西都备下,还催着女儿给弟弟做甜食。
钟凌拒绝了,她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吃得清淡,万一在里面闹肚子可怎么办?”
她总不能说甜食吃太多,会影响脑细胞,越变越笨吧!这样以后她的甜食要卖给谁去!
考试那天,徐伍辉特地赶早来家里接钟子静。
卢氏送了儿子后,就关在屋里拜佛,连饭都不吃了。
钟凌好说歹说劝上老半天,叹道:“娘这样,阿静看见能不担心?倘若这次运气好,考上童生,四月还得再考一场,您也知道阿静是再孝顺不过的,总不能让阿静心里头一面担心考试、一面还要担心您在家里不吃不喝吧!”
这话终于把卢氏劝转了心意。
之后,在钟子静考试结束,家里又是一阵忙乱,炖汤、熬药,非要把他丢掉的那几两肉给补回来不可。
钟凌没估错,对个九岁的孩子而言,接连参加府试、院试,压力实在太大。
钟子静考完,回到家里并没有放松精神,隔天又拿起书开始念。
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府试必过,开始准备院试,还是心里没把握,打算提早准备,明年再参加一次府试。
钟凌心疼不已,背地里不时叹气,压力太大是会长不高的,但望子成龙是当娘的无法改变的心态,而光耀门楣更是钟子静的终生志业,她没法改变两人,只好变着法子给弟弟放松心情。
几天后,成绩下来,钟子静果然通过府试,有了童生资格。
一百多名童生当中,他的年纪最小,一时间竟传出“神童”的名号,幸好他是个不骄不奢的好孩子,两耳一闭不管窗外事,一心一意准备即将到来的院试。
铺子开张一个多月后,唐轩的生意渐有起色,钟凌给大家加了月银,钟子文更是一口气提到八两,他上交一半到母亲手中,乐得张氏嘴巴几乎咧到后脑杓了,接连好几次试探钟凌可不可以把老二、老三都送过来?
很快地,四月院试到来,有了上次的经验,大家镇定多了。
送走弟弟,钟凌眼皮突然一阵乱跳,她没有二尖瓣脱垂的毛病,可是突然间觉得喘不过气,仰头喝掉一大杯温茶水,深吸气再深呼气,她试图让自己平静。
她告诉自己,“没事,就算阿静没考上秀才也无所谓,他年纪还小。”
可是心跳依然一阵强过一阵。
她安抚自己,“没关系,生意不好再想办法就行。”
但莫名其妙的,手脚发起抖来,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直到……直到贺澧走到她面前。
他定定望着她,试着露出一丝笑容,说:“我要走了。”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心悸、为什么喘不过气、为什么眼皮造反、为什么哀伤在她胸口挖出一个大洞……
钟凌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里只有母亲屋子里传来的单调木鱼声,一下一下,那木槌不是敲在木鱼上,是敲在她心头。
他要走了,他说、他要走了!
前世、去年底,王水木进了钟家三房,把卖田的银子全数赌光,贺澧向钟子芳提亲,约定好聘金五十两。王水木点头,允下这门亲事,她大哭大闹,之后王水木不明原因,不再坚持亲事,他大约是在那个时候知道钟子芳的身世。
推掉亲事之后,钟子芳再不理会贺家任何消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贺澧什么时候离开秀水村。
紧接着,今年八月母亲病亡,明年四月阿静被卖,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六月,她进安平王府……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紧接而来,她脑海中没有任何和贺家有关的记忆,她只晓得钟子芳离开钟家老宅那天,贺大娘疯狂地哭喊着阿澧死了。
她记得那天,天很阴,刮起阵阵阴风,无预警地一场大雨落了下来,马车经过贺家门口,她看见贺大娘哭倒在泥泞里。
思绪回到眼前,所以他要走了,他将走入危机,一年多后,离开人间?
心里被撞得疼痛,像是谁伸长了手在她心窝子里掏掏挖挖,疼痛的感觉迫得她说不出话,两颗泪珠子就这样当着贺澧的面啪答落下。
她的泪珠子像是会灼人似的,烧了他的心,他慌乱了手脚,急着用衣袖拭去她的泪。
“你怎么了?别哭啊,我只是来向你道别。”他不会安慰人,几句话说得坑坑疤疤,男女授受不亲的,可他没办法阻止自己的手捧上她的脸颊,一下一下重复为她拭泪。
“别哭,我会给你写信,我叮嘱过桑子几个了,他们会把牛舍的事处理好,半点不需要你担心。我跟周大人提过,他说会关照你。对了,房子留给你,我那田地也留给你,如果你想扩建牛舍,不必担心土地……”
他说了一大堆,全是对她的安排,像是怕她担心他离去后她会失去照应,可她怕的不是这个啊,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那他呢?他怎么办?
明年六月……她要怎么告诉他,他会死?她要怎么对他说,你留下来吧,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的丰功伟业值得用命去闯?
耍赖有用吗?哭闹有用吗?如果有用,她不介意丢脸一回。
她半句话不说,只是冲着他哭,哭得他心乱、哭得他无措,哭得他不知道怎么说话。
“你讲讲话,别光是哭,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比起她的眼泪,千军万马大概还好应对一些。
“你呢?那你呢?”
钟凌开口了,说的却是让人一头雾水的五个字,任贺澧再聪明也猜不出要怎么解释。
她是在怪他,这阵子很少出现吗?可他不能老实对她说,钦差大人来查金日昌赌坊的底,查到他这个幂后老板,他必须随对方回京。
他不能说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是掀起朝堂的狂风巨浪,在未来的一、两年内,京城里将因为自己这号人物而动荡。
不能说的话太多,但他能够阻止她的泪水。
贺澧勾起她的下巴,他拧起严肃的双眉,怒道:“不许再哭了!把话说清楚!”
可他不能说清楚,她又如何能够?
说她有灵异体质,能预知明年的事吗?还是说她有通天眼,看得出来他明年会死?
一阵混乱,她随口胡说:“你把我的事都弄好了,那你呢?你怎么办?”
乱七八糟的胡话,但这回贺澧听懂了,原来是担心他啊,微微一笑,连他的大胡子都温柔起来。
“我没有怎么办,我会好好的,男人总是要游走四方、建功立业,不能关在这个小地方。”他试着用温暖的口吻哄她,当她是三岁小孩似的。
钟凌恼火了,一把推开他,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骗我!你是要跟那个很危险的贵公子走吧?有没有听过蛇鼠一窝?和毒蛇在一起就算不被他的毒牙啃,也会受他朋友的毒牙波及、受他敌人的毒爪攻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怎么明知道那堵墙会倒,却偏要往那墙下站?天底下安全的地方那么多,你何必与危墙为伍?别告诉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端端的你要虎子做什么?虎鞭还没长齐、虎皮太小张、虎胆不够泡酒、虎肉没几两,知不知道吃青菜才会长命百岁,没事别去虎穴挖宝……”
哇啦哇啦,她讲一大串,讲得飞快,乱得她自己也整理不出逻辑,但她很确定自己的目的——她要阻止他和贵气男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全数落在屋顶上揭瓦偷看的那位贵气男耳里,激得他差点儿从屋顶上跳下来抓住她痛责一番。
蛇鼠一窝,她这是在骂他吗?
鬼话!没见识的女人!男人怎么可以庸庸碌碌过一生?不创下一番事业名留青史,怎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高堂双亲?
上官肇阳深刻怀疑,这丫头是卖糖还是卖毒的,怎么嘴巴不甜还毒得厉害。
贺澧叹气,虽然她胡扯一通,他却能组织并理解她的心意,她不了解上官肇阳的身分,却清楚这人将给他带来危险,她这是在担心他的安全呐。
确实,此行并非坦途,危险必定相随,但人生有许多事是避不开的,他必须正面迎上,否则日后将会憾恨,他不想给自己这种机会。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错,你会出事!”话脱口而出,她想阻止自己已经来不及。
很白痴?对!但如果能够因为自己的白痴而改变他的既定命运,那么就白痴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吧!
“你为什么这样说?”浓眉打结,难道她也知道……
“我梦见了,我梦见你在道贞二十一年六月死了,我梦见贺大娘放声大哭,哭倒在泥泞地里,我梦见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来了!”借口烂透了,但她想不出其他借口。“贺大哥,你不要离开好吗?你留下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反正圣人没咱们的分儿,也别妄想去当伟人,平平安安、顺顺遂遂过完一辈子不好吗?
“都说富贵险中求,可谁知道,没了命富贵滔天又有什么用?贺大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我希望我们能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阿芳……”
贺澧不再客气而疏离地喊她钟姑娘了,实实在在的一句“阿芳”,那是他心中,自己与她的距离。
她不理他的叫唤,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蛮横而无理地要求,“不要走,我不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别,我不是贪图贺大哥给我的帮助,不是想赖着贺大哥继续让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后能够、继续、每天、见着你。”
要不是他的性情太坚强,他会让她这几句话逼出热泪盈眶。
要不是他太理智,记着还有一个徐伍辉,他几乎想将她抱在怀里,认真叮嘱她一声,“等我回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能够、继续、每天、见着我’。”
可是他既坚强又理智,所以在沉默片刻后,他凝声道:“你不必担心我母亲,我安排了人照顾她,不久之后我会接她进京,田契、房契还有桑子几个人的身契都在这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放在桌面上。
钟凌不敢置信,凝眉望着他,她说了那么多,他竟连半句都没听进去?还是要交代、还是要进京、还是要和那个贵气男一起去拚命?
“在我母亲还在秀水村时,贺家宅子先让她住了,等她离开,你再派人去收拾。不必担心会麻烦周大人,有任何需要就去找他,他会为你出头。
“阿静这次考试,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个上进的孩子,定会金榜题名,与其担心他会不会考上院试,倒不如操心他会不会少年心性,骄奢了性情。
“你大伯父那里,有空就去打声招呼、走走亲戚;再不耐烦徐大娘,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你不擅针线,但好在有银子,买两疋布、送点纸墨都好。
“至于钟家二房,你少沾惹,但路上碰见也别扭头就走,面子这东西最没用、也最好用,给他一点面子,日后出了什么事,旁人不至于往你身上说嘴……”
琐琐碎碎的,不擅言语的他说了一大篇,让她更加错觉他在交代遗言,害得她泪水一颗颗一串串,渐渐流成河。
钟凌怒极,一把捂住他的嘴,急道:“你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智缺脑残?我不担心阿静,他才九岁,考不考得上秀才都没关系;我不担心你的房子田地,我有双手,需要钱会自己赚;有四哥哥在,不管怎样,大房都会和我们串成一气;钱都不在自己兜里,二房还能对我们怎样?至于徐大娘,她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反正日久见人心,就算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嫁的人是徐大哥不是她。你别跟我唠叨那个,我担心的是你、贺澧!听懂了吗?笨蛋贺澧!”
最后那两个字,她是怒吼出来的,一通骂完,钟凌恨铁不成钢似的望向他,而屋顶上那个被她恨到咬牙的贵气男差点儿摔下来。
贺澧被她一吼,所有话全讲不出来了,愣愣地望住她,看着她泪流满面,又是无措、又是心疼,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用粗粗的指头,一下一下拭去她的眼泪。
屋顶上的那位更是满头雾水,男女授受不亲,他们这样……好吗?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卢氏,看着两人不合宜的举动,出声喝道。
闻言,贺澧急忙松手,退开两步,有些狼狈地朝卢氏拱手说道:“钟三婶,对不住,方才和钟姑娘吵嘴吓着您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钟凌还没反应过来,突觉身边刮过一阵风,等她回神,只捕捉到一个远去的背影。
卢氏也盯着同一道背影,阿澧是瘸子,可那个逃离现场的速度……怎么半点都不瘸?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卢氏回身望向哭得双眼通红的女儿,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同阿澧这么熟的?”
钟凌揉着眼睛,没听见母亲的问话,只觉满脑子混乱。都一样吗?不管怎样他都躲不过宿命吗?该死的人终究会死,她再努力都是个屎!
哭得乱七八糟,脑子像烧糊的南瓜浓汤,钟凌抱住母亲、哭得越发不能自已。
“怎么了?阿澧招惹你了吗?”她担心女儿吃亏。“你说话啊!”
“娘,贺大哥不听我的劝,一心一意要去寻死,我真不明白,明明可以改变的,他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为什么非要自找死路,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去追随那个杀千刀的贵气男……”
杀千刀的贵气男!阿六缓缓吐气,悄悄替钟凌捏了把冷汗。幸好,幸好四爷早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