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之后,她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有礼地阻止吴太太切水果、端饼干的招呼动作,开启话题:
“吴先生去上班了吗?”
“对啊,他晚上六点才会回来。”吴太太替向近凌倒了杯茶后回答。
“工作很辛苦啊。”向近凌仔细地观察吴太太的表情,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
吴宏正的家境普通,爸爸在一家小工厂任职。景气不好,业务紧缩的压力也随之攀升,收入目前虽称稳定,没受到太多冲击,但为数不多,养起两个孩子也算是不小的负担。
宏正的妈妈略显无奈,吁了口气道:
“要缴房贷呀,所以家里也没多的钱给他们两个补习。我现在晚上都开始去电子厂做临时工,照料他们的时间就更少了。所以老师,请你一定要好好教导我们家宏正,拜托你了。”
“吴太太,”向近凌决定不再迂回,直接说明她的来意。“我想请教你知不知道宏正脚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宏正母亲的眼神忽然震惊不已,目光低垂逃避地回答:
“有吗?我不清楚……可能是他玩的时候不注意摔伤的吧。”
“吴太太,那是用木棍打的痕迹。”向近凌冷静地说明。吴太太的反应告诉她,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说不定是他跑去跟附近的孩子打架……这孩子野得很。”宏正妈妈局促不安地扭着手,结结巴巴的话透露出太多的慌张。
向近凌停顿了半晌,迟疑而无奈的情绪表露无疑。
“今天早上我问宏正那些伤怎么来的,他说的话和你现在告诉我的一模一样。吴太太,就连低头扭手的动作,宏正都跟你相似极了。”
即使察觉了事有蹊跷,可是愿不愿意说明真相仍在子宏正的妈妈。她没有打算介入别人的家务事,只想确保自己的学生有一个安稳无害的生活环境。
宏正的妈妈双手紧握,泛白的嘴唇欲言又止。对她来说,说与不说都是为难。双方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老师,宏正的爸爸不久前开始有了酗酒的习惯,有时候醉了就会发狠打小孩。”她缓慢地开口吐实,不舍难过的表情一览无还。“我阻止不了他,想离婚,却没有经济能力,无法独自抚养宏正两兄弟。”
果然是她最不愿见到的结果。向近凌没有出现太多愕讶,任由一股心疼的酸楚涌上。所以,宏正在学校特别害怕会用棍子处罚的老师,责骂之后就会恐惧地落泪,最近每次放学都和弟弟逗留到很晚才回家,都是有原因的。
她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向近凌越想越自责。
“吴太太,你知道吗?皮肉的伤口会结痂复原,心中的伤口却会一直存在。这已经是家暴了,我们应该要想办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几乎要开始啜泣了,宏正的妈妈手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这是家暴,但毕竟他是我的丈夫啊!就算知道他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犯,可是要我亲手拆散这个家,我怎么能够做到……而且他以前完全不会这样的……”
向近凌静默不语,她的同情与自责跟着呼吸吐纳,她的全身细胞都因忿怒而颤动。
终究,她还是谈不出任何结果、帮不了任何的忙。
一小时后,她只能束手无策地离开。
*
向近凌摊坐在学校的秋千上,将全身的力量释放给两条细细的铁链和一片铁板。阳光从树叶缝中筛落,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不断地传来,耳膜里振动不去的,还有宏正妈妈要她别插手的话语。
她还没有伟大到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但她也没有残忍愚蠢到明知道孩子在受苦,却可以视若无睹。
这是她做为老师最无力的一刻。
“你怎么了?”卫欲远走到向近凌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他看见她很久了,从她失魂落魄地走进学校开始。原想让她好好静静,不过她却没有好转的迹象。练球一结束,他便赶紧将学生解散,连运动服都不及换下,就着急地过来询问她。
“卫欲远,我真是个没用的老师。”她无力地把头抵在他的胸膛,虽然很想赞美他与外表不符、益发结实的身材,但现下实在没那个心情。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向近凌的忧伤。就连孙美田心对他们不谅解的时候,向近凌都是一个人闷在教室,不让他接近。他很高兴向近凌对他的依赖,那是他努力了很久的结果。
“我以为你只有快乐、害怕与愤怒三种情绪。我的女超人被谁欺负了啊?”卫欲远轻轻揉按她僵硬的脖子,刻意逗她的话语中仍溢满关心。
“第一,谁是女超人?第二,你的按摩技术真好。第三,不是我被欺负了,是我的学生。”向近凌说完后还不忘长叹了口气。
“学生被欺负啊,能够顺利解决吗?”
她摇了摇头,不是很乐观。
“需要我帮忙吗?”卫欲远很有成为男超人的自觉。
向近凌怔忡不语。如果帮忙有用,她一定会拖着卫欲远飞天下海。可是——也要人家愿意接受才行。
她抬起头,些许忧郁地离开他的怀抱。站起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两个小小的身躯正穿越草坪。
那不是宏正吗?向近凌飞快地跑了过去,当然也不忘抓着卫欲远同行。
“吴宏正,妈妈不是说你今天放学后会去阿嬷家吗?”向近凌看着宏正和他弟弟,低声问道。“怎么还背着书包在学校?”
“老师,阿嬷风湿痛,今天不煮饭,叫我跟弟弟回家吃晚餐。”
向近凌蹙起了眉,她没有忘记宏正母亲晚上要上班的事。
“可是妈妈不是都要上晚班吗,那谁煮给你们吃?”
“不知道。看爸爸回家了没。”兄弟俩互看了一眼,不确定地回答。
“爸爸要上班到六点对不对?现在这个时间,他也还没下班啊。”向近凌看了下卫欲远的手表,现在也不过才五点钟。
她直接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到宏正的家,嘟嘟响了许久,没有人接听。
“宏正,妈妈已经出门了,你们两个跟老师一起吃晚餐好不好?六点的时候我再载你们回家。”她微笑地对兄弟俩提出建议。
宏正搔搔头,不好意思地说:
“老师不用跟卫老师去约会唷?”
向近凌脸上忽地一阵绋红,倒是身旁的卫欲远笑得开怀。
“宏正,你年纪小小就这么识相懂事,长大一定很不得了!”他赞许地拍拍宏正的头。“看在你那么厉害的份上,今天就勉为其难让你当电灯泡好了。”
向近凌恶狠狠地捏了他一把,接着一手牵起宏正念小二的弟弟,往学校的车库走。
十五分钟后,四个人已坐在牛排餐馆的一角。卫欲远替兄弟俩点好餐,向近凌带他们到自助式吧台夹取色拉与小菜。用餐的过程中,她细心地替宏正的弟弟切好牛排,教他练习用刀叉,卫欲远则在一旁欣赏向近凌难得的母性。
“请不要拿我当配菜好吗?卫先生,笑得这般诡异。”向近凌没好气地瞅着他。他的视线太灼热,她扎扎实实地感受到了。
“这是你少见的温柔,我怕以后看不到,只好趁现在快点烙印入脑中。”卫欲远大方地承认。
向近凌没有如同往常般和卫欲远拌嘴,她眼光注视着正在挖冰淇淋的两兄弟,收起了笑容,怏怏不乐。
“怎么了?是不是跟你今天说的事有关?”他很快地联想到,向近凌点了点头,接着便将所有事情说出。
她需要参考意见。
原地不动,就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真让宏正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她绝对不会安心。无论是她,抑或是宏正的母亲,甚至于宏正的父亲,都需要一点勇气!能保护宏正的人,终究只有他的父母。
她不打算被这个问题给困住,同样不能被困住的,还有这个家庭。
*
晚餐之后,车子平顺地驶入街道。慢慢地,开入一条巷子。灯光逐渐少了,黯淡了,时间比向近凌预设的迟了些,因此途中她便不停的拨电话给宏正的爸爸,但始终没有人接听。
出乎意料的,宏正家中的灯竟亮着。卫欲远与向近凌跟着兄弟俩一同下车,按了门铃却没有回应,就直接让宏正打开了没有落锁的大门。
浓重刺鼻的酒味在开门后直扑而来。打扫整洁的客厅中,一个面目敦厚的男人醉醺醺的躺卧,迷茫的双眼缓缓看向门口站立的四个人影,他将眼光掠过兄弟俩后,停在向近凌身上。
“咦!这不是宏正的老师吗?”他摇晃起身,神志不清地对向近凌招手。“欢迎老师,来坐来坐。”
向近凌凝眉不语,眼底两簇火焰逐渐烧起。这副醉茫茫的样子,她不可能把兄弟俩和父亲一同留在家,谁能保证父亲会不会又痛打孩子一顿。
察觉了向近凌的情绪,卫欲远迎上前去,对宏正爸爸说明带宏正兄弟二人共进晚餐的事。他单薄的身躯、略显苍老的朴实脸庞,让卫欲远有些惊讶于也许残酷的事实。
笑笑地感谢了卫欲远与向近凌。他脚步不稳地走过去,叫兄弟俩进房间。对父亲的恐惧与瑟缩真实地袒露在宏正脸上,他反射性的倒退一步,让爸爸的手扑了个空。
“好样的,你那什么表情!”儿子的惧怕让做父亲的甚为难堪,毫不留情地一掌掴去。
“吴先生!”卫欲远敏捷地抓住他的手。“有话用说的就好,何必动手呢。”
“他们欠揍!”他猛力一把推开卫欲远,酒醉之后反而像头失控的野兽,抓起身边的棍子便往兄弟俩咆哮挥去。不过,并没有如预期中揍到孩子,那狠重的几击全落在向近凌背上。
卫欲远冲过去的瞬间,清楚看见了向近凌疼痛的表情,他完全来不及阻止。总是和煦的眼中顿时布满少见的黑暗,他狠猛地抓起宏正父亲手中的粗棍,重重摔向地板,将眼前的醉汉直压到墙壁,难掩气愤地警告:“吴先生,请你自制。我完全不介意痛击伤害我女人的家伙。今晚我会把宏正他们送去阿嬷家,等你明天酒醒了,我们再来处理。”
卫欲远怒火中烧地放开了他,转身抱起向近凌,叫宏正牵起弟弟一同离开。用力地甩上门,他没有回头注意那个摊在地板上惊吓得酒早醒了一半的男人。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眼,他都可能失去理智地狠揍他一顿。
向近凌小脸紧拧地坐在驾驶座旁。她知道卫欲远生气了,气的还是他自己。被打是很痛没错,她当时也很想闪躲,只是一边要推开宏正兄弟一边要迅捷地躲避攻击,她哪有那么好的运动神经啊。
看到后视镜中兄弟俩惊吓欲哭的表情,再看到身旁的驾驶郁愤的样子,车厢中尽是沉默,痛楚还没消失的向近凌就火大又想哭。
最惨的不是她吗?
将两兄弟送到阿嬷家后,向近凌靠在车窗边,努力微笑地对他们保证自己好得很,要他们快点去写功课,明天还要上学。兄弟俩便放心地一前一后跑进屋。
可旁边的卫欲远却还是罩在充斥怒气的乌云下。向近凌叹了口气,拉拉他的衣袖!
“已经没有那么痛了,所以你不要不高兴了好不好?”
“我气我自己的差劲,没有好好保护你。”卫欲远发动轿车驶回路上,抿紧的唇透出他的自责。
向近凌盯看了他许久,无论她怎么拉扯,卫欲远就是不搭理她,脸色仍然铁青。她生气时像头骇人的母狮,不悦的情绪隐藏不住,但不一会就好了;他生气时,却会让阴闷的情绪拖得很长很长。唉,易怒的她比少怒的他简单多了。
“哎呀,好痛!”心念一转,向近凌忽然两手抚着心窝,痛苦难耐地大叫。
“怎么了?那家伙还打伤了哪?”卫欲远立刻看向她,着急地问。
“打伤的不是你的心吗?”向近凌很快地恢复平静,扯了扯嘴角柔声道:“宏正他们没有受伤,我也没有重伤,还看见了你愤怒的一面,至少我不是一无所获。所以你别再责备自己了。”
“看见我生气也算是一种获得吗?”他苦笑了下。
“看见你为我而生气,是一种珍贵的获得。”她轻轻笑开。
卫欲远的内疚依旧,但脸上已回复了以往的温和俊逸。他告诉自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让向近凌在他眼前受到伤害。
车子缓缓地停下,向近凌看了看外面,疑惑地回头瞅向卫欲远。
“这不是我家啊。”
卫欲远拔出车钥匙,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我家。”
他替向近凌打开车门,温柔而有力地将她牵下车,穿过警卫室走进电梯。
“我为什么要来你家?”向近凌被动的走进电梯,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疗伤。”
六楼一到,卫欲远掏出钥匙开了门,扶住向近凌的肩膀,将她揽入屋内。
向近凌一进到卫欲远的房里,便好奇地四处张望。摆着褐色长沙发的客厅布置舒雅,书柜旁边是狭长的厨房,外头有一张两入座餐桌;往内走一点,就是男主人的房间,灰黑的基调非但不显沉闷,反而更突显主人的品位。
“不错的公寓。”向近凌赞美道。
卫欲远笑了笑,从橱子内拿出医药箱,把向近凌拉到卧室。他瞥瞥床,示意向近凌趴下。向近凌乖巧地照做,趴卧在舒适的大床上,把头埋入枕头内。空气中都是卫欲远的味道,很舒服。
卫欲远掀开她的上衣,看着那洁白无瑕的背上多了几条刺目的红痕,泛着青紫的部分显现出宏正父亲方才用的力道有多大。卫欲远轻轻抚摸,眼中又闪过一丝火光。他到浴室拧了几条毛巾,敷在向近凌瘀血的部分。
向近凌头埋得更深,几乎不能呼吸。卫欲远解开了她的内衣背扣,现在她完完全全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剧烈,可卫欲远却正经得很,都没有想歪,显得脸红烫的她反而想太多。
“你不闷吗?”卫欲远狐疑地看着向近凌。枕头内有宝物吗?黏那么紧。
“不闷。”向近凌含糊不清地回答。
换了几次毛巾之后,向近凌终于逐渐探头。如果窒息跟害羞非选一个,那还是选后者好了,而且她已经渐渐习惯背部全空的感觉。
“我现在要用力把你的瘀青揉散开来,会有点痛,要忍住哦。”卫欲远沾了一些药膏,在她的青紫上搓揉。
向近凌咬住下唇,痛得龇牙咧嘴。
“卫欲远轻点!轻点!”
实在是受不了了,她翻过身阻止卫欲远继续。
他无奈地笑了笑,反正也揉得差不多了。倒是向近凌噙着眼泪的晶亮大眼、衣衫不整的姿态,让他忍不住倾身压住她。
他吻住她的耳垂,慢慢滑向柔嫩的颈项,一边认真地倾诉:
“刚刚我真的要被你吓死了。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会宰了我自己。麻烦你以后更小心点好吗?为了你,也为了我。”
向近凌为他语中化不开的柔情与疼爱悸动不已。她全心全意地承受他的细吮,将手环住他结实的背,把感动与爱恋尽情释放在摸索他身躯的指尖上,回应他一个深长而绵密的亲吻。
仅有的自制随着褪去的衣服跟着散落一地,火辣的氛围蔓延在交叠的身影中。
几颗星子乍现的夜晚,只有她的轻喘与接受。
以及,他的怜爱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