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一一
厨房西晒,夏日黄昏时分,只要灶里一生火,整个厨房就热得像火炉一样。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决定把厨房盖在这儿的,这哪是做饭呢,这叫活烤生人!」拿着锅铲翻炒的冬莲忍不住叫苦连天。
「下一道菜我来炒吧,你到厨房外面凉快一下。」蹲在灶旁添柴火的姜希福同样热得挥汗如雨。
「希福,我就知道你人好!」冬莲感激地冲着她笑了笑。
「你以为她真心为你好啊,那是因为下一道菜是公子爱吃的菜,她要亲来炒,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清她那份心思啊!」
一个胖胖的丫头走进来,把洗好切好的菜往桌上一放。
「碧云,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何必明白说出来嘛,你也真是的。」冬莲看着胖丫头嘻嘻一笑。
「你们两个就爱拿我取乐,就没别的新鲜事可以说了吗?」
姜希福无奈地笑了笑,平常被她们取笑惯了,她也并不以为意。
「在咱们下人房里能有什么新鲜事?每天眼睛一睁开就是打水生火、劈材做饭,整天做这些粗活打杂,到晚上累得动弹不得,一上床就直接睡死,起来又是一天忙,在下人房里的日子简直一天是一年,咱们三个人就像三根油条在油锅里慢慢地炸,什么时候才能被人捞起来?」冬莲一抱怨就是一大篇。
「捞起来就要被吃掉了,我可不想被吃掉,还是继续待在油锅里炸好了。」碧云笑得傻里傻气。
姜希福听见碧云的回答,笑得前俯后仰。
「碧云,在锅里炸久了会焦掉的,到时候拜托人家吃也没人肯吃了!」冬莲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没人要吃就没人要吃呗,反正不管是被人吃掉还是被人扔掉,都一样不是好下场。」碧云耸了耸肥胖的肩膀。
「你这样说倒也没错,这不就是咱们当奴婢的命吗?」冬莲唉声叹气。
「那也不一定,要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被人吃掉,也不要被扔掉。」姜希福边笑边说。
「瞧瞧,心里有人跟心里没人说的说的就是不一样呢!」
冬莲咧着齿笑,手指毫不客气地戬了姜希福的脑袋一记。
「就是啊就是啊,这根希福油条肯定很想被墨骁公子一口一口吃掉,对不对呀?」碧云拿着一根葱逗着她玩。
「你们又来了,能不能说点别的?」姜希福已经练就被她们怎么调笑都脸不红、气不喘的功力了。
话说,姜希福当年被宛春带到下人房,和冬莲窝一床睡以后,她就很庆幸来到墨府第一个交上的朋友是冬莲。
冬莲见她伤重,身子虚弱,日日帮她的伤口换药,替她抓药、熬药也都不嫌麻烦,非常细心仔细地照顾着她,她对冬莲充满感激,两人日日相处,夜夜共眠,渐渐地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冬莲只比她大两岁,也是孤苦无依,被墨府管家买进来当粗使丫头,每天在下人房里洗着全府上下的衣物和褥被、枕帐,她伤愈之后,宛春将她安排在下人房里,进了下人房,便又认识了在厨房打水、劈材的胖丫头碧云。
刚开始,她也是做着和她们一样的工作,不是洗衣,就是打水、劈材,很苦、很累,是下人房里最下等的工作,而下人房里最好的工作便是在厨房里掌厨,因为最多好吃的东西就在厨房里,而掌厨的人也可以吃到和主子一样的菜色。
在下人房里待了两年之后,服侍公子、小姐的贴身婢女出府嫁人,于是在厨房掌厨的丫头被调进了内房服侍公子、小姐,这时,有小丫头再被买进来,而她和冬莲、碧云就晋升到厨房掌厨。
在下人房里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姜希福有她自己的快乐。
洗衣时,只要洗到墨骁的衣服,她就会特别开心,也会洗得特别卖力,即使到厨房掌厨之后,她也会叫小丫头把墨骁的衣服留下来给她洗。
掌厨时,只要是公子房的饭菜,她都会煮得特别用心,特别仔细,也会刻意检查收回来的碗盘里是什么样的菜色吃得比较多,什么样的菜色吃得比较少,然后专挑吃得多的菜色做,而吃得少的菜色她就不再做了。
女孩儿家都是细腻敏感的,姜希福对墨骁的感情就连粗枝大叶的胖碧云也没例外地察觉到了,于是两个人三天两头总拿她开玩笑。
其实,除了羡慕姜希福能这样痴痴暗恋一个男人以外,她们最佩服的还是她对墨骁的用心和用情。
整整三年来,她没有再见过墨骁一次,却每天都在为他洗衣、做饭菜。
要对一个人多么痴心,才能够做到像姜希福这样持之以恒?这对没有对象动情恋慕的冬莲和碧云来说,实在难以想像。
「今天的菜色里没有肉,算不算新鲜事?」碧云突然说道。
「什么?没有肉?」
姜希福和冬莲吃惊地靠过去看菜篮,果真都是青菜,一丁点儿肉片都没看见。
「这是怎么回事?肉贩忘了送吗?」冬莲错愕地在菜篮里翻找着。
「真的很新鲜,这事从来没发生过吧?有听说今天吃素吗?」除了惊讶,姜希福也觉得很奇怪。
冬莲想了想,说道:「没听说吃素,只听豆芽说过,已经七天左右没有洗到老爷的衣服了。」
「老爷出门远行了吗?」差希福思索着。「照理说老爷出门都会带着公子去才对,但是昨天我还洗到了公子的衣服。」
「那就奇怪了,老爷去哪里了?」碧云困惑不解。
「怎么办?没有肉要怎么做菜呀?」冬莲苦恼地蹙了蹙眉。
对于身处下人房的三个奴婢来说,担忧的只是眼前的小问题,至于下人房外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全都一无所知。
她们不知道,老爷墨华年的衣服再也不会送到下人房给她们洗了。
「骁,你给我一纸休书吧。」
墨骁缓缓转过头,愕然望向裴慈心,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父亲明日会派车来接我回去,你别怪他无情,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裴慈心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墨骁久久凝望着她,汉然说道:「我不会怪他,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我的休书?」
「是我父亲……要你休了我。」裴慈心迟疑着说道。
「你没有犯错,没有过失,没有忤逆公婆,没有背叛我,为什么我要休了你?」他用力看着她。
她急切地解释道:「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也没办法……」
「不要拿你父亲当挡箭牌!」墨骁眼中充满质疑,声音微有嘶哑。「慈心,你自己应该也希望我把你休了吧?」
裴慈心有些心虚,无言以对。
墨骁的心骤然沉到了底。
成亲三年以来,裴慈心的美丽总能深深迷惑他,轻易地撞起他体内深切狂炽的热情,然而此刻,当她开口向他要一纸休书时,他突然间发觉,原来裴慈心只是一个美丽的纸片人,没有血肉、没有灵魂、没有情感。
「夫妻本是同林乌,大限来时各自飞,原来这两句话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墨骁冷笑着。
「你要怪就怪你父亲,当初我父亲要你父亲远离太子党,是你父亲不听他的劝,偏要与我父亲站在敌对的位置,现在太子党政变失败,所有拥护太子党的大臣都遭皇上赐死,皇上杀了你的父亲,革了你骑兵队的副使之职,所有与墨家址上关系的人都胆颤心惊,人人自危!墨家遭罪,并不是我们裴家的错啊!你以为我愿意离开你吗?对我来说我也失去了一个家呀!」裴慈心委屈地哭诉。
「你所以为的失去,是因为你想要与我划清界线不是吗?如果你爱我,你会为我留在这个家,又怎么会失去?」他冷冷地说道。
「我当然爱你,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她的唇角漫起一缕凄惶的笑意。
他摇摇头,冷眼看着她。
「你不爱我,你爱的只是富贵和权势,当我没有了这两样东西,你就选择离开我了,不是这样吗?」
裴慈心的脸色有些难堪,她伤心地为自己解释着。「骁,墨家现在一无所有了,皇上抄了你的家,你又决定遣散仆婢,我父亲舍不得我吃苦受难,所以才决定把我接回去,你若爱我,也该为我想一想,再怎么说我都是裴太常的女儿,怎么能过没有仆婢服侍的日子?」
墨骁冷笑,笑得不可抑制,以前,他一直认为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能够娶到裴慈心这样既有家世又有美貌温柔的妻子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没想到他错了,这样一个他以为很完美的妻子,竟会因为害怕受到牵连及不愿与他一起吃苦而选柽离开他。
「我以为你拒绝入宫选太子妃,是因为你抗拒得了富贵和权势的诱惑,难道我看错了吗?」他的语气陌生而冰冷。
裴慈心怅然微笑,自嘲道:「富贵和权势固然重要,男人对女人的忠诚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你的贪婪超乎我的担像。」墨骁望向她的目光己没有了任何感情。
贪婪?裴慈心惊愕地看着他,他竟用如此不堪的字眼形容她。
「就算你再痛恨我,也要请你替我想一想,我不能连累我的父亲,我仍然有亲人需要保护。」她在泪水中喃喃低语。
「好,我会为你着想,你父亲明日来接你,你就跟他一起回去,你要的休书,明日也会一并让你带走,从此以后,你我两家不再有任何瓜葛,谁也连累不了谁。」他的声音变得生硬冷酷。
「骁,你不要怨我……」裴慈心哭着扑进他怀里。
墨骁将她推开,别过脸不想再看见她。
「今晚我去书房睡。」他推开房门大步走出去。
墨骁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仰望夜色。
今晨,新任的安东节度使带领骑兵队,就在同一个地方宣读「着即革去墨骁安东副使之职,查抄其家产」的圣旨,骑兵队念故主旧情,并未大肆查抄破坏,而墨家一向廉洁,也无产可抄,即便如此,也还是抬走了几大箱财物。
月色明亮,但看在墨骁的眼中却像一滩冷寂的死灰,残酷地耻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