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在这里……
姜希福在意识濒临溃散之际,脑中唯有这个念头而已。
她静静俯卧着,一动也不动,脸颊、颈侧贴在潮湿的泥地上,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缓缓渗入了泥地里,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努力地呼吸,但是闻到土香中夹杂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又让她清楚知道自己已经离死亡不远。
如果非死不可,她真希望至少可以躺在干净的床上,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砍杀在荒僻的大路旁等死,身子不但无人收埋,还有可能被狼犬啃食。
她一生命苦,不希望连死都没办法有点尊严。
砍杀她的是什么人,她并不知道。
打从她有记忆以来,爹娘就一直带着她逃命,不管逃到哪里,总是听人说北晋国要亡了,连年战祸不断,一家人从没有过过安稳宁静的日子。
两个月前,爹娘不幸死于战乱之中,她独自一人跟着难民没有目标地向南方逃,因为听说南方风景秀美,民风纤巧,而且没有经过战祸,所以特别繁荣。
她对南方心生向往,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到南方,她就已经要死在路途上了。
好累,想动却动不了。
或许这样死去也好,这种逃亡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很累很累了,死了以后,她就不用再逃了,也可以再见到爹娘了。
生无可恋。
生无可恋……
知觉一点一点地流失,她的魂已散,人已涣,魂魄彷佛就要离开肉体。
风声中,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铁蹄声急,转眼已逼近,她的耳膜如受捶击,蹄声震撼着她快要麻痹的心脏。
是契丹人追来了吗?
她微微睁眼,恍惚中,彷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黑鹰朝她飞来,又彷佛是一场黑色风暴。
不管是什么,反正她就要死了,没什么好怕的了。
几十骑精锐的黑甲骑兵晓行夜宿了几日,沿途只见屍横遍野、断垣残壁,田地也因无人耕种而龟裂。
东楚国安东节度使墨华年凝视着眼前横七竖八的屍首堆,神情落寞悲怆,他害怕嫁给北晋王当王妃的爱女凶多吉少。
自从得知契丹攻打北晋国,并且侵占了王宫之后,墨华年大为震惊,带着独子墨骁急忙赶来北晋想救回受俘的爱女墨樱。
他的部属听说北晋国王妃墨樱被契丹人掳走,软禁了起来,莫不义愤填膺,数十名精锐骑兵自愿跟随保护墨华年父子前往北晋国救回墨樱。
墨华年和墨骁父子,连同四十八名骑兵共五十人连日赶路,沿途见到不少散兵难民,然而愈接近北晋国土,见到的活人愈来愈少,十屋九空,屍骸遍布,每个人的心情都如铅一般沉重。
「墨节使,一路行来几乎不见活口,北晋恐已被契丹所灭了。」一名黑甲骑兵在前方喊道。
「快,到晋王宫去!」
墨华年急喊,策马前行。
骑兵队紧紧跟上。
墨骁注意到了路旁一滩殷红的血迹,他迅速地四下游顾,看着被血染红的路面,发现一路上的血迹大半都已被吸入土中干凝了,可知眼前这些难民已经死去很久,所以血已经凝固了,但是路边一具屍身的肩背却仍然汩汩流出鲜血,这表示那人才刚死不久,又或许根本还活着,因此血液才会随着心脏的跳动从伤口慢慢涌出来。
他急忙勒住缰绳,飞身下马,将那人翻过身。
那人又瘦又小,满脸污泥和血迹,看起来像个小少年,他伸手去探少年鼻息,果然仍有呼吸。
骑兵队奔驰的速度很快,没人察觉到墨骁脱了队,转瞬间就已奔驰出墨骁的视线之外。
墨骁没有半点耽搁,立即检查少年的伤势。
少年的肩头被削去了一块肉,伤口血流如注,鲜血把上身的衣服都染红了。
墨骁很清楚一个人流了这么多血就几乎很难活命,即使救了他,能活下来的希望也很渺茫,况且他来北晋国为的是救被契丹人软禁的大姊,若是带上这个少年绝对是个拖累。
他若没有发现这个少年便罢,但是现在他发现少年还没有死,实在硬不下心丢下少年见死不救。
他用力撕下衣袍一角,替少年的肩头止血包紮,飞快地抱起他上马,往骑兵队的方向急追。
姜希福微微睁开涣散的眼,视线模糊不清,一个黑影在她眼前摇晃不休,她心中茫然,知觉也麻木,但仍可以感觉得到身子已经离开又冷又硬的泥地,她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紧紧包围着她,只是觉得好温暖、好舒服、好安全。
如果就这样死去也无所谓,她已经太累、太累了。
姜希福软绵绵地靠在墨骁的胸前,渐渐陷入昏迷。
墨骁一手揽着少年,另一手扯紧缰绳,纵马疾驰。
他的马是西域大宛马,通身黑亮,没有一根杂毛,取名一丈乌。
一丈乌的体型比胡马和中原马高大得多,即使多了一个少年,奔驰的速度也不会稍减,但是墨骁担心伤重的他会受不了这样的激烈狂奔,所以还是刻意放慢了速度,只是速度一放慢,他和骑兵队的距离就愈拉愈远了。
天色将晚,行经一处农庄时,墨骁见庄内空无一人,几幢屋子已被大火烧成了瓦砾堆,还在冒着阵阵浓烟。
墨骁抱着少年下马,走进一间还算完整的房舍,屋内凌乱不堪,床榻上的被褥散落在一旁,看得出来屋主一家走得很匆忙。
墨骁把昏迷不醒的少年放在床榻上,拾起被褥轻轻为他盖好,然后转身到厨房去,见灶上有一锅微温的开水,灶膛还留有余热,他往灶膛里续柴火,让水继续烧开,接着在厨房里翻找着,看看有没有吃的东西。
忽然听见激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墨骁本能地握紧腰间的剑,侧过身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黑色的大旗,还有清一色的黑色盔甲之后,他便松了口气,知道是自己人回头找他来了。
「节使,是骁公子的一丈乌!找到公子了,他人在那里!」
有骑兵队看见一丈乌,急着大喊。
在墨华年的领头下,骑兵队陆续拥入农庄。
墨华年一看见从房舍后走出来的墨骁,立即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跟上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父亲,我刚刚救了一个伤重的少年。」墨骁低声解释。
墨华年的脸上闪过不悦的表情。
「咱们有要事在身,你弄个累赘在身上干什么?」
一时情急,对墨骁说话的声音便大了起来。
「那少年还活着,不能见死不救。」
墨骁蹙了蹙眉头,父亲的反应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咱们正要去救你的大姊,现在谁还有能力去照顾一个伤重的人?」墨华年焦躁地瞪了他一眼。
「明知道有人还活着,总不能把他丢在路边等死。」
墨骁当然很清楚现在的情况确实不适合带上一个需要照料的人,但是事情偏偏就叫他遇上了,他也只能凭直觉去作选择。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咱们无能为力,难道你要为了一个陌生人而不顾你大姊的死活吗?在你心里究竟是谁比较重要?是你大姊还是那个陌生的少年?你都已经二十岁了,为什么做事情还是这么莽莽撞撞,没有顾及后果?」墨华年的满腹焦虑全化成了怒气。
受到父亲如此严厉的指责,墨骁虽然心中不满,但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父亲。虽然少年与他素不相识,但在他眼里也是一条珍贵的人命。
「公子,不如就把人放在这里,留点伤药和干粮给他就行了,这样也不算公子见死不救了。」一名骑兵婉言劝道。
「好,就这么办吧,别耽误时间了!」墨华年不耐地挥了挥手。
墨骁一阵愕然。
「救人就要救到底,现在叫我扔了那个少年我做不到。我会想个安置那个少年的办法,救了他又扔下他只是更残忍而已。」
墨华年瞪着眼睛看了墨骁许久,他从未见过墨骁敢如此顶撞他。
儿子的脾气他当然了解,墨骁自小就是个善感炽热的人,见到乞讨的孩儿或是无人奉养的孤苦老人都会激起他的恻隐之心,更何况面对一个伤重的少年,他绝对是不可能见死不救。
「你难道还不明白,咱们现在有要事在身,情况不同,不可能有余力救助任何人!」墨华年此刻心中只在乎爱女的安危。
墨骁强压制住情绪,徐徐说道:「父亲,现在天已经快要黑了,咱们一行人赶了几天几夜的路,所有的人都已经筋疲力竭了,此刻若是遇上契丹人恐怕也无力抵御,依我看,最好今晚就在农庄里驻马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早再上路。」
一名骑兵插口说:「节使,骁公子所言极是,已经连赶几天的路,要是再不休息,咱们大伙儿只怕会力尽虚脱了。」
墨华年沉默半晌,回头看一眼骑兵队,人和马确实看起来都疲惫不堪。
想来也是,接连几天没睡好觉,也没好好吃上一顿饭,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这种情况下要是遇上了契丹人可就危险了。
「好吧,今晚就在这农庄驻马,你们把院子清一清,把所有的柴都搬出来生火起锅,所有的人都去找找这个农庄里有些什么能吃的,今晚大伙儿好好饱餐一顿。」墨华年指挥着众人。
「是!」骑兵队大声应和。
墨骁转身走进厨房,把灶上已经烧滚的开水倒进木盆里,再从水缸舀了些冷水添进去,试了试水温后,便捧着木盆回到床榻,想为少年净身敷药。
墨华年跟着他走到床榻前,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淡漠地说:「看脸色,惨白得像香灰一样,失血这么多,根本活不下来了,你就算救也是白救。」
「不管救不救得活,无论如何我都尽了力。如果这少年是咱们的亲人,父亲绝不至于如此冷漠。」
墨骁很少与父亲意见相左,但这回他有所坚持。
墨华年只觉得一股怒气冲上脑门。
「不错,这少年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关心樱儿的安危,这少年是死是活跟我无关!要是因为这个少年而害樱儿出了什么差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墨华年咬着牙,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