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轻身功夫首重内力运用与吐纳之法,这两者皆是秋笃静的强项。
暗红色劲装身影提气奔进白雪铺天盖地的老松林时,雪中的一点颜色宛若疾驰的红翎箭,紧跟着那个状若癫狂的年轻妇人。
小妇人绾起的发髻已乱,身板娇小,怀里尚抱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娃,脚程却异常飞快,不仅快而已,上凛然峰顶这一路,小妇人根本是跑给轻功已见火候的秋笃静追赶。
两道影子“飕、飕”前后奔出松林,小妇人终被逼到峰顶最高处。
秋笃静反而缓下脚步,连呼吸都拉长放轻。
“萧家小嫂子,跟我回去吧?你愿跟我走,那是自个儿投案自首,你待在这儿还能往哪里去?哪儿都行不通啊。”慢慢接近,足下放得极轻,厚雪上的功夫靴印似有若无,证明她内息行气之术掌握得甚是绝妙。
小妇人彷佛没听到她说话,抱着孩子在崖顶上来回踱步。
秋笃静继而又劝——
“小嫂子,那巷里的左邻右舍有好几位老大娘、老大爹,他们都愿意替你作证知道你是迫于无奈,被逼的,那个萧全吃喝嫖赌样样来,家底掏空了,就将歪主意动到妻女身上,小嫂子遇人不淑,嫁给这种丈夫确实——”
“不是!我没丈夫!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似被某个字激怒,小妇人突然站定,猛地抬头,瞪大的眼睛直勾勾。
“是。没有的。小嫂子别气别急。”秋笃静声音放得更软。
今年秋,她通过各项武试,堂堂考进峰下城大衙里,从一名小捕快当起。
今日城内发生一起杀夫案,小娘子使菜刀将自家相公砍得血肉横飞,头被砍断,连心都挖出来。
接获消息时,衙里人手各有要事忙碌,平时负责看管疑犯的老班头八成觉得行凶的仅是娇弱的妇道人家,拘捕起来毫不费事,遂只领着她这个新手赶往。
没想到轻功早有小成的她还险些追捕不上,更别提老班头。
再有,她实在想叹气她手背上的圆纹正浅浅发亮啊!
其实也不需要图纹多提点,光是萧家小嫂子身上种种异状——太快的脚程、过大的力气、几要将眼白部分吞噬掉的瞳仁也晓得事情不单纯。
“什么小嫂子?我可年轻漂亮了,她把自个儿让出来,就知我有本事让她重生,嘿,把肮脏的男人剔除掉,才能活得出彩啊。”小妇人诡笑。
“是,少了肮脏男人,自然活得更好,那先把孩子放下吧,一直抱着还跑上这么大段山路,肯定累啊,先放下孩子,咱们好好再聊?”她诱引着,态度相当自然而然,装作没听出对方话中古怪之处。
终于离小妇人仅余五步左右距离,她瞧清那女娃儿了。
原以为小小姑娘被弄昏过去,结果不是,她两只瘦臂勾住娘亲颈项,脑袋瓜挨在娘的肩窝,露出小半张脸蛋,眼睛却是紧紧闭起,想哭又用力忍哭的表情。
秋笃静脸色微冷,提剑的五指暗暗收握。
“孩子是我的,我得来的,瞧,她把我抱得可紧了,我得带她走,唉那肮脏男人的心好臭,我勉强想吞,事儿却闹开,围来一堆人,害我直闹肚饿呢。嘿,不过无妨的,娃儿很好,香得不得了,不只心,全身都细皮嫩肉的不!滚开、滚开——妖怪!滚开——别想害我湘儿!我跟你拚命!滚开啊!”
“娘啊——”忍哭的女娃儿蓦地大声哭叫。“娘!娘啊——”
萧家小嫂子的元神猛然窜出,压过夺舍的妖,急嚷:“湘儿,走啊!”
她才欲放下女儿,身躯陡然一绷,瞬间又收拢臂膀紧扣住怀里的宝贝儿。“别想!你是我的!我的!我得来的——”
秋笃静选在此时出手!
放下手中的淬霜剑,五步之距让她一扑即到。
一招“老猿攀梢”,她呼息间已窜到小妇人背后,两脚以跨蹲姿势踩在对方肩上,并用单手扳住对方下颚来稳住重心。
她内息一沉,劲力下冲,比身躯更沉几倍的重量硬将夺舍的妖压得双膝跪地。
“就凭你?”被扳高的那张妖脸扭曲诡笑,突然间,全黑的目底激烈颤动。
“你好香咦?怎会好香”
不等妖物再有动作,秋笃静拇指对准妖的脑门重重一按,扳下巴的那手同样以拇指压在妖的鼻下人中穴。“出来!”
妖躲在人的肉躯里挣扎尖叫,仍死死不肯松开双臂放弃女娃儿。
秋笃静藉由适才劝说之际,两手早往腰间兜里悄悄摸去,她在里面藏着巫族炼出的刺磷粉。
妖物极受不住刺磷粉,稍一碰就疼痛似遭火纹。
只是此刻有人的血肉包裹保护,成效确实弱了些。
她加重指力,目光如炬,口中响亮喝出——
“断、续、飞、逐!”每喊出一字,单手结一个印,连续四印落在妖的脑门,一下比一下重。“污邪速离——给我出来!”
妖疼到大叫,两手松懈似打算放掉怀里“香肉”,下一瞬竟是抓住女娃儿背心猛然一抛,往崖下丢!
底下即是万丈深谷!
妖被逼到狗急跳墙,吃不到“香肉”干脆毁了,就赌秋笃静是要坚持相逼,抑或救那小小姑娘,又或者嘿嘿要救拥有这具身子的女人。
所有的事,上一瞬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以及下一刻即将发生的在极短、极促的瞬间,都在秋笃静脑海中开逐浮掠,如光似影,层层穿插交迭间,清晰却又模糊。
孩子才被抛出,她已本能飞窜出去。
她知道妖这么做是“攻其所必救”,孩子落崖岂可活命?
然甫一窜出,她便知不妙!
许是因本命元神开始抗拒,不能轻易操控,妖于是放弃夺舍。
秋笃静在半空回眸去看时,妖正用十分残暴的方式挣开那具肉躯,几将小妇人开膛剖腹!
浑沌的一团,什么也瞧不清,连火大、惊骇、惋惜的心绪都还不及生出,她手已扣上腰侧成排的暗器飞刀,飕飕飕——连发不歇,仅听到妖物发出厉声惨呼,根本不及再看,身子已朝崖下坠跌。
凛然峰上的强风呼呼过耳,她的眸线跟女娃儿的双眼在半空对上。
孩子约莫吓傻,没有惊骇哭叫,只眨也不眨望紧她。
可以的!秋笃静,你能赶上她!
后发先至啊!你身子比她沉,气沉丹田,力上加力,一定、绝对、无论如何,都会赶上的!
五指箕张,长臂深探,终于终于,她抓到孩子。
将女娃儿搂入怀中的同时,她半空靠腰力使了记“鲤鱼打挺”,让背部尽量贴靠崖壁,随即单手扣住最后一把小飞刀狠狠往壁上插刺,试图将飞刀嵌入岩壁缝中,一方面亦多少缓下下坠之速。
但,还是坠得飞快,撞得她头晕目眩。
脑海一片空白,也不知为何会浮出那张倨傲的脸、那抹玉立长身!
“白凛——”绷在胸臆间的气终于冲喉而出。
扫得她发丝如鞭、打在肤上作疼不已的狂风骤然止住。
秋笃静发现身躯悬浮空中,足下无一处着点。
她单臂搂住的孩子亦紧紧回抱她,就像抱住娘亲那样圈抱她的颈项,小脸埋在她颈侧,瘦小身子颤抖抖。
而后风又起,是徐徐的风,虽含霜伴雪,莫名地竟有春信气味。
埋在她怀里的小家伙也察觉古怪,很缓慢地扭过头,一看,跟她一样,傻了。
在她们面前不到半臂距离,那人一头流泉白发,傲慢又无端清俊的脸,袖底与袍摆潇洒波荡的雪身秋笃静大气不敢喘,两眼往下,看到他的裸足也是踩在风里,虚空飘浮,她眼睛倏地回到他脸上,见他黑蓝瞳底有深深浅浅的火流淌,隐隐不耐烦似。
“你到底过不过来?”白凛没好气问,斜睨了眼她犹然握刀高举的手。“还是真打算靠着一把小飞刀,戳着岩壁自行爬上去?”
回神!
秋笃静在他撇开脸像要离开之际,抛掉飞刀,猛地扑抱过去。
女娃儿揽紧她的颈项,她则揽紧白凛颈项,脸埋在他颈窝,一吸气,他肤上纯然的清冽钻进鼻中与脑内,神魂凛然,灵台清明许多。
“其实拉住我的袖子即可”白凛被她突然抱住,先是一愣,随即垂目低低说了声,但怀里这个长大了的姑娘好像没听见?
她抱得这么使劲儿,还轻颤着,嗯算了,不跟她计较。
他并未回搂她,只说:“抱牢了。”
秋笃静感到风势回复到原先的张狂冰寒,男人带着她们笔直往上飞冲。
忽而足下一顿,是踩在地面的感觉无误,她还攀着白凛,臂弯里的孩子已挣扎着想落地。
“娘!娘——”雪太深,女娃儿边跑边摔,七手八脚爬到娘亲身畔。
秋笃静心头大惊!
雪遭血染,触目惊心地漫开一片,小妇人半身血污,模样惨极。
要拦住孩子别去看已然不及。
她丢开白凛急急跟过去,瞧都没瞧他一眼,更没察觉男人正眯起狐狸美目,一副“竟然用完我就丢”的不满表情。
“娘跟湘儿说话,娘说说话,别死啊娘别死啊”孩子呜呜哭泣,抓着娘亲的手,趴在娘的耳畔直嚷。
小妇人被夺舍已耗掉大部分生气,肉躯又受重创,根本雪上加霜,回天乏术。
“湘儿不怕”双眼早掀不开,只是听到孩子哭叫,残余的某种本能让灰白的唇逸出那样的话,声音如丝,淡到不能再淡,然后便归沉寂。
女娃儿怔了怔,死死盯着那张瞬间枯槁的脸,跟着就放声大哭。“没有怕,湘儿没有怕,娘啊——娘啊——”
秋笃静眸眶发热,鼻腔里一阵酸。
她单膝跪在孩子身边,除将手搭在孩子背上轻轻拍抚,实也不知该如何给予安慰。然后,她又做出惯有举动——双眸一瞥,自然而然去寻找某位“山大王”的身影,眼中带着自身亦未察觉的希冀和仰赖
白凛气息不稳,被她恼出来的。
她使来使去就这一招,很真诚的无辜,却令他一肚子火。
也不知是气她的真诚,抑或气她的无辜?反正当她这样看他,总让他觉得不出面将事解决了,好像很对不起谁。
是说他堂堂九尾雪天狐,究竟谁有资格让他对不起了?
冷哼一声,他撇撇嘴还是挪动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