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就看见小别墅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线,那是临时简陋的照明设备,一盏五十烛光的灯泡,窗框下方露出一个半圆头型,看来她就坐在那里。
走到窗边望进屋里,她背靠着墙,头微仰,闭着眼睛,电脑和绘图板放在地上,萤幕上一直重复一个动画,是一座断头台,一个看不见面貌的男人被压在断头台上,巨大的刀子落下,男人的头滚落,滚啊滚的,停止时,终于看见男人的面貌,是他。然后,动画又重复。
唇角一勾,好吧!他被她处死了,他想这代表她修图的成果不理想。
他抬手敲了敲窗户,看见她受到惊吓的睁开眼睛,转头望过来,一看见是他,表情一变,接着便赶紧回身阖上电脑萤幕。
「有事吗?」孙宜苹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打开窗户。他看见了吗?
「游太太说你没去吃晚餐。」雷秉函皱眉望着她。
「我不饿。」她平淡回覆。
「记得吗?你的早餐吐光了,中午没吃,晚餐也没吃,不饿才怪!」雷秉函直接吐她的槽。「你该不会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坐在这里对着电脑吧?」
「你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她得把握时间修正。
「我真不知道该为你的废寝忘食感到欣慰,还是对你的『事倍功无』感到遗慽。」雷秉函摇了摇头。「看来我对你的期望太高了。」
闻言,孙宜苹深吸了口气。「我还有时间,我会让你把这句话收回去!」
「如果你接下来还是像过去几个小时一样,就算再给你一百年,你也不可能画出让我满意的设计图。」雷秉函毫不留情的说。
「雷先生,你不要瞧不起人,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妹妹,过去这几年——」
「已经过去了。」雷秉函立刻打断她。「老是拿过去的荣耀——如果真的有过——到现在说嘴,只代表现在不如过去。我要的,不是你过去的成绩,而是你现在乃至于未来能做出来的东西。」
孙宜苹握紧拳头瞪着他,连续几个小时的煎熬、压力,几乎要让她承受不了了,但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心中对他的复杂情感。
「你到底要我怎样?我不懂你到底要什么?」
「那是因为你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严肃的直视着她。「走出你的世界,将眼光放远,我能说的,就只有这样,你的问题必须靠你自己去找出来。」
「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孙宜苹好怨他。「你对我的设计不满意可以明说,没有必要这样耍人,我说过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你哪里不满意?不知道你哪里不满,我又要怎么修改?」
「你满意你的设计吗?」雷秉函反问。
「当然!这是我尽心设计出来的,我不会把连我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交给客户的!」她并没有说谎,她确实对每一份设计都用心对待。
雷秉函只是望着她,好久都没有再开口。
「你现在这样是怎样?」沉默让孙宜苹觉得不安。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他终于开口。
「在晨露山居不是吗?」
「我是说,这间屋子。」
「当然是晨露山居其中一间小别墅。」这是陷阱题吗?
「对,这是其中一间。」他垂下眼。「晨露山居共有八十间小别墅,不管是建筑外观,或是室内的大小、形状,乃至于屋外的景观,每一间都是不同的。」
「这我知道,我看过你的建筑平面图。」她就是依照他的平面设计图做出屋子的模型,然后做室内设计的。
「所以,如果你连已经身在其中,都还不知道这间屋子就是你手中正在做室内设计的那间,为什么你能这么大声的说你尽心了?」他冷漠的望着她。
孙宜苹张着嘴,哑口无言。
好一会儿,她慢慢的转过身,环顾着她已经待了将近十小时的地方,然后沿着墙慢慢定,手指画过墙壁,轻轻触碰,每个角落仔细梭巡过一遍,再和已经存档在她脑海里的平面设计图对照。
没错,就是这间屋子,而她竟然没有发现!
对了,她有个特别的设计要用在天花板上,那是一个让她很喜欢的特殊设计,她仰头望向天花板,她相信只要解释清楚,就连雷秉函也会……
惊讶抽息,她只能脑袋空白的看着上方一览无遗的灿烂星空,呆了。
她精心的设计,和这样的星空……完全不适合!
这一瞬间,她终于领悟他的意思了,也在同时,脑袋里开始出现好多画面,除了天花板非常不适合之外,她所设计的隔间方式会破坏那个特殊的转角,壁橱绝对不能做在那面墙,床的位置也不对了,好多好多要修改的地方!
她立即冲到电脑前,打开萤幕,准备将脑海里的新点子记录下来,不料一只大掌再次将她的电脑阖上。
她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已经进屋,正微笑的雷秉函。
「你知道自己的设计哪里有问题了吗?」他问。
孙宜苹点头,他的微笑,让她心脏卜通卜通的加快了速度。
「那好,先去吃晚餐……不,应该是宵夜了。」他说。
「可是我现在脑袋里有好多……」
「把那些忘掉。」雷秉函打断她。
「什么?为什么?」她不懂。
「因为你看的还不够多。」他坚持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先去吃晚餐,洗个澡之后,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再说。」
「可是……」
「相信我。」他凝视着她。
望着他深邃的眸,神智像是被吸入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潭,只能顺从的点头。
「走吧!」他笑着直接拉着她离开屋子。
孙宜苹被拉着走,抬头望着他的背影,脑袋还是乱烘烘一片,但是有个念头是清楚的,她感谢他。
「雷先生……」她迟疑的开口。
「什么?」雷秉函回头望她一眼,旋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有事?」
她仰头,藉由晕黄的月光凝视着这张在她记忆中十年不曾褪色的容颜,想起两人那仅有的一夜,他那掩藏在冷漠面具下不着痕迹的温柔,帮她的调酒降低了酒精
比例,容忍她的痴缠,甚至收留她,让她躲过同学恶意残酷的打算。
是的,那日过后不久,她不小心听见了社团同学的阴谋,她们那夜灌醉她的目的,是打算把她送上她们两个男性友人床上。
也许他的收留是凑巧,她还是非常感谢他,尤其是他还给了她美好的一夜,给了她一个宝贝儿子。
「谢谢你。」她衷心戚谢他,为十年前,也为现在。
雷秉函挑眉,她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那让他变得反常的眼神,纯真中带着妩媚,只是现在又多了点……爱恋?
心脏狠狠的一撞,他……看错了吧?
「真是让人受宠若惊,我以为你恨不得推我上断头台呢!」他不着痕迹的栘开视线,不理会心中那股类似怦然的颤动,用调侃的语气,稀释掉笼罩在他们之间的暧昧气息。
「你果然看见了。」孙宜苹微红了脸,呐呐地解释,「我只是……很挫折,发泄一下心里的怨气。」
「我懂,效果如何?」勾了勾唇,他很有自知之明,当他对一个人有期望的时候,是很严厉的。
「哦!还……不错。」他没生气呢。
「是吗?那改天我也要来试试,你记得把那个动画档案传给我。」雷秉函偏头。「我怨恨名单里有不少名字,我需要好好的发泄一下。」
孙宜苹忍不住失笑,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希望我不在那个名单里。」
「不,你在另一个名单上。」
「什么样的名单?」她好奇,虽然可能不是什么好名单。
雷秉函凝望着她,眼神变得有些深邃。「麻烦。」
麻烦?
「截至目前为止,你是这张名单上唯一的一个。」他又道。
孙宜苹神情一黯,原来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麻烦,而且还是唯一一个。
也对,明明能力不足,却靠关系得到这个工作,还没有自知之明又不受教,偏偏碍于她的靠山,让他不能直接将她扫地出门,也难怪他会觉得她是个麻烦了。
「对不起。」她低语。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那是我自己的问题。」雷秉函耸了耸肩。
他自己的问题?她不解,不懂他的意思。
他很清楚她并不知道他所谓的「麻烦」代表什么意思,而此刻,他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
「走吧,我肚子已经饿扁了。」他转身离开,这次没再拉着她的手。
孙宜苹心中惆怅,迈开略显沉重的步伐,徐徐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