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御医随侍在侧,又在毒发当下服了“萃仙九”,可褚莲城这一年一次的毒发,还是让她无力了数日。幸好在毒发隔日,黑拓天便允她所请,让她回府里休息。否则待在紫极宫里时,她总不免神思恍惚,怕他又来招惹,更怕自己意乱情迷。
可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的保命“萃仙九”已所剩不多,而普天之下除了已行踪不明的鬼医之外,就再也没人能用百种药草为她调配制成那种九药;因此,她必得把握剩余的时间和气力,尽快做好想做之事。
因此,待她能自行清醒起床,精神稍好之后,在简单盥洗后,便进宫去面对数张几案上那堆如山高一般的奏折。
“您怎么不多休息几日呢?”夏朗一看到她又要磨砚提笔,急得直嚷嚷。
“食君之禄,不敢怠懈。”
“您大病方愈……”
“不碍事的,我的身子我很清楚。不适已过,便无大碍。”
夏朗跟在褚莲城身边,见她已拿起奏折,也只能叹了口气,唤来个小内监随侍在侧,自己则站到殿外,做好随时叫来御医的打算。
褚莲城看了几份皇上已批阅过的奏折,仍觉得他真是字如其人,凌厉张扬,可其笔势沉稳,收笔亦甚圆融,如同他所下的命令一样。
然他于男女之事上的张狂可不是这样。
这个念头一入脑海,便让她倒抽了一口气,连忙正襟危坐地提笔蘸墨——还是忙碌一点较好,才不会胡思乱想。
她于他虽无男女之情,但她毕竟不是清心寡欲之人,黑拓天这样的男子,太容易得到女人芳心了,她又怎么可能毫不动摇,或者该说是被迷……
褚莲城一甩头,低头振笔疾书了起来。抄录圣谕可是一字错,就得从头写过啊。
不知过了许久,身后突然有人一喝。
“谁准你到这里的!?”
褚莲城吓得手中笔一沉,黑拓天眼明手快,握住她手腕,另一手夺了笔,没让它落到奏折上。
她仰头看着多日未见的皇上,心窝一紧,立刻起身。
“参见陛下。臣没事了,御医今早到府里来把过脉,说臣可以走动了。”
他放下笔,松开她那只像是只覆着一层皮的手腕,漠然地看着她。
“说你可以走动,不是说你可以操劳。”
“为陛下鞠躬尽痒,乃是为臣本分。”她站得直挺挺。
为臣本分?以为这么说,就能让他忘记他想要她一事?事实上,她愈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就愈想弄清楚她对他究竟是否动了心。
“用膳了吗?”他问。
她摇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传膳。”黑拓天说道。“是。”门外内监应声道。
黑拓天朝她伸出手。
褚莲城看着他的举动,蹙了下眉,不解地问:“陛下要拿什么吗?”
“我的东西。”
黑拓天握住她的手,扯她离开榻边。
褚莲城的脸轰地红了,怔怔地被拉着手,跟他走到另一侧靠窗长几前,被安置在他身侧坐下。
她看着被他厚掌握住的手,才想抽回,又被紧紧握住。
“可以不要这样吗?”她低声说道。
“哪样?”
“可以只当我是臣子吗?”
“不可以。因为你舅舅一家已经被接入北墨了。”
“当真?!”她蓦地抬头,见他黑眸微露笑意,她慌张下跪行礼。“多谢陛下!”
“坐回朕身边。”
他声醇如酒,褚莲城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黑拓天见到她这个动作,微勾起唇角一看来她对他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褚莲城垂眸。
若能救得舅舅一家,她就当自己是谢礼又何妨。虽不知他对她会有兴趣至何时,但她生生死死几回,什么尊严、矜持,在必要时是真能全丢掉的。
褚莲城在与皇上相距一人距离处坐下,依照宴席坐法,臀部坐于后脚跟上,背脊挺得笔直。
黑拓天拉过一旁隐囊置于身侧,单肘支在榻边,半倚半坐地甚是随意。
“给陛下送膳了。”夏朗领着一干内侍进门,很快地在长几上布满了菜。十多样菜肴,都依照平时宫内的用膳方式,每一式都呈了两份。
“有殿下陪着,陛下的用膳时间可正常多了。”夏朗笑说道。
“喔。”褚莲城点头,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衣袍。“那很好。”
黑拓天见她一本正经的姿态,倒是有些想笑。
他抬头看了夏朗一眼,夏朗低头退下。
“用膳吧。”黑拓天坐直身子,举箸用餐。
食物一送上来,褚莲城便发现自己实在是饿了,便默默地吃了起来——八珍豆腐鲜美、几道新春野菜极为香嫩可口,她吃得忘形,满足地长叹一声。
“食欲不错。”
褚莲城这才想起身旁还有皇上在用餐,抬头想说话,可腮帮子此时全是糖醋溜鲤鱼,只得努力咽下。
“这核果香糊味道极佳,试试。”他说。
她还未伸手去取,他已经自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她张口吮了,还来不及害羞,那核果香气便直冲脑门,让她睁大了眼。
“好吃吗?”
她用力点头。
他又递来一勺,喂了她大半碗,直到她摇头说吃不下为止。
褚莲城看着他,脑子还是没办法正常思考,蹙眉脱口说道:“这样不对。您是皇上。”
“我说过,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多吃一点。”黑拓天看着她气色虽已稍佳,可仍嫌苍白的面容。
“我饱了。”
“你才吃不到一半。”
“我没法多吃,不过应当是一会就饿了。”褚莲城想说他既已知她身子不佳,也就没什么好再隐满了。“我这身子不好照养,也吃不得太多苦。我知道自己这好恶逸劳的毛病,所以才想着或许能靠脑子求个一官半职,多做些事的。”她的坦白让黑拓天另眼相看,挑眉说道:“既然想多做些事,那便过来侍候。”
侍候?怎么侍候?是要替他檫手吗?褚莲城呆住,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见他眼里有嘲笑之意,她想着怎么样也得争气些;于是,坐直身子,指着离他最近的一道菜肴说道:“这道茶香青虾,以香油炝茶叶,再将腌制后的青虾放入热油锅中微炸……”
“你当真是一点情趣也无。”他勾唇却未笑,可眼里隐隐有笑意。
她被笑得莫名其妙,奇怪地瞅他一眼,明明她介绍得很认真啊。
黑拓天拉过她挨近他一些,把筷子放人她手里。“喂朕。”
褚莲城睁大眼,感觉自己的脸轰地全红了。原来他指的侍候是这种!
那她方才岂不是让皇上侍候了?!会不会被雷劈啊!褚莲城手里的筷子抖了两下,连夹了几回才顺利将青虾送到他唇边。
他锁着她的眼,张嘴吃了。
她瞧着他白牙一闪,竟有种被人吞食下肚的感觉。她心跳如雷,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干脆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她的反应取悦了他;他想这个一论及国事便侃侃而谈的家伙,竟然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原以为她木讷不解风情,如今才知勾她慢慢沉人情网,正是乐趣所在啊。
“朕吃完了。”
褚莲城睁开眼,看准了下一道菜,快狠准地夹起送到他唇边,然后,就只盯着他的唇。
在喂他连吃几道口味偏重的料理后,她依着自己的习惯,倒了杯茶送到他唇边。
“茶能清除嘴里味道。”她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嘴。
他伸手接过茶盅,喝了一口。
她见状,松了口气,顺势把筷子放回他手边,却不防她才一侧身,便被揽抱到他腿上,紧接着她便尝到了他唇齿间的茶香。
“你瞧着朕的唇这么久,朕能不如你意吗?”
“我……”她的话被他吞入唇间。
第二回被吻,明白他会对她做些什么,但她仍是不知所措。感觉他尝着她的舌时,忍不住轻颤着,感觉一股快慰从二人接触处渐渐漫晕开,忍不住抓紧了他的手臂……
他的唇从她唇间移开,长指顺着她脸庞滑下她颈项,着迷于她冷凉柔滑肌肤被他指尖划红的模样。
她揪紧衣襟,屏着气息摇头。
“要我放过你?”
“我……还没完全恢复……”她红着脸说道,能拖一日是一日。
“太医不是说你可以走动了?”
“走动和那事怎能相提并论呢?”她惊跳起身,身子拚命往前倾,只想离他愈远愈好。
他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模样,笑着松手让她离开。
就这么逗着她,也挺有意思的,否则男欢女爱这回事,到手了反倒没了韵味。“我能回府了吗……”她问。
“今日可以。”
褚莲城不敢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只知道现下她可以回府了,于是飞快下榻行了个礼,逃难似地跑开,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夏朗,替她备轿。”
她知道自己该回头拒绝的,深宫内院能被备轿的人,要不就年高德劭的功臣、贵族,要不就是后宫妃子;而她一点也不想被归类为后宫之人啊。
可一旦她回头谢恩,谁知他会不会心血来潮又改变心意;所以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吧。
褚莲城跑得急,脚步一个踉跄,随即听到身后一声低笑。
她胀红了脸,拔腿往前快跑了起来。
无论褚莲城心里如何忐忑黑拓天会在何时出手把她变成他的女人,她总归还是有很多事要忙;而黑拓天是个英明君王,这样的君王,当然不可能不忙。光是丞相、御史大夫及各处县丞县守所呈的奏折以及博士学宫的建言补正……就有如山高的公事要处理了。
近日,褚莲城有了两名帮忙抄录、整理的副郎官,除了休沐之日外,镇日也只有用膳时才能稍喘口气。
幸而,忙碌之余,褚莲城总算盼到了舅父一家的到来。见着他们平安,褚莲城自然是喜悦非常;然则他们带来的消息,却让府内所有人的心情如丧考妣。
舅舅说皇长女褚樱丹登基后,南褚百姓的徭役赋税更重,偏偏今年又遇上旱年,已有百姓因为没有收成而闹起饥荒,无计可施之下,纷纷逃离想求生路。然而朝廷却在城门边境设兵,不许百姓出境,要不是因为带他们离开之人以重金贿赂了守城士兵,怕是也要在京城里活活饿死。
因此,当他们知悉此番是北墨皇帝派人去营救时,全都激动地要褚莲城竭尽所能去报恩。
褚莲城心里何尝不知黑拓天对她的至大恩情呢,只是,她还没准备好以身相许报恩。
之后数日,她一直想找机会谢恩,可此时北墨南境传来游牧嚣族侵掠土地之事,黑拓天忙着与墨青讨论出兵事宜;于是,她也只有在黑拓天匆忙进出紫极宫或有口谕要撰写时,才有机会与他打照面……
这日,当她完成了黑拓天交办的一纸方略,才放下笔墨,夏朗便替她传了膳。
她一边用膳,一边听着夏朗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皇上这几日议事忙,每天夜里都是三更才睡……”
那就应该没空召后宫侍寝了吧?
褚莲城一思及此,不由得咬了下唇。她是开始在乎他了吧,否则何必理会他召谁侍寝呢?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必须侍寝一事,便不免想起曾于书上所见的男女交欢之事,书中将那回事写得痛快淋漓,而那天于内殿里瞧见的,似乎也是如此。可她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和他做着那事……她原就没打算此生要成亲的,更遑论是和他……
“方才武凰殿传来消息,说皇上这日又没用膳了。”夏朗凑向前,唉声叹气地说:“殿下能否帮忙想个法子?将皇上身子照顾好,是奴才的本分,可我就是没那本事让陛下用膳,那些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
“公公不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吗?怎么近日都没过去武凰殿侍候?”褚莲城突然想起此事。
“皇上挂心殿下身子,命我这个月都待在您身边,有事便立刻回禀。”夏朗说道。
褚莲城没想到会是这原由,顿时一怔。皇上……何必如此待她?她紧握了下手掌,回神之后,从几案前起身,急忙说道:“我身子没事了,公公还是留在陛下身边侍候,陛下不能没人照顾啊。”
“奴才必会禀告皇上,殿下对陛下龙体的关怀及不舍。”夏朗笑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褚莲城终究吞下那话,改向夏朗细说了几道南褚才有的简单小菜。“麻烦御膳房做这几道菜。做好之后,我就去请皇上用膳。”
“奴婢马上去办。”夏朗立刻飞奔而去。
褚莲城转身看着外室的层层书架,想起里头关于算术、历学、医学各方面的书,都是他翻阅过及写过眉批的。
她走过许多地方,知民之苦,也因为长期生病而在榻间读过不少书,很多时候,她脑中会生出许多利民安邦的想法,但像是建沟渠、治军等等这些事的细节,她都不尽然清楚;可黑拓天却是什么都要得懂得一些,否则便无法施行政策。
像是她提了建沟渠一事后,这墙上便挂上了一幅北墨的水路驰道地图,也下令各地郡守派出水工实地访测。因此,她对他是由衷佩服的。
她当然知道黑拓天不乏她这份关心,可她作为一个臣子、一个被施恩之人,想为他多用点心做点事,也是人之常情吧。
脑中闪过他那双黑眸,胸口蓦地一紧。
褚莲城长吐了口气,告诉自己别再在意更多了。即便二人日后真有了亲密关系,他也只能是她的恩人;因为他是皇上,是个即将迎娶皇后,让后宫为他孕育无数孩子的一国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