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拨电话给亚丽。“王朔野要请我们吃饭,说要跟我们赔罪。”
“你内心戏不要演到这么夸张!”亚丽惊呼。
自从白雪不顾劝告坚持恶整王朔野,亚丽就提心吊胆不敢接王大老板的电话,现在忽然请客还要赔罪?怎么可能?!
“是真的,在茹丝葵牛排馆。要去吗?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我拒绝他。”
“我去!”
坐在华丽包厢区,白雪跟亚丽两位小女子,受宠若惊。
特别是陈白雪,她坐立难安心慌慌,想着他电话中的告白,就觉尴尬、困窘,席间只是红着脸,心情乱得一塌糊涂。
告白的人反而很镇定,点了名酒美食招待她们。
王朔野郑重道歉。“我这个人工作起来是个急性子,过去疏忽一些细节,让两位感受不佳,请见谅。”
亚丽笑得花枝乱颤。“哪里哪里,我知道王先生器重我们白雪,是我们受您照顾……”
他们两位聊开了,谈近期苏富比拍卖的艺术品、聊广州举办的美容商展,一边赞叹牛排多嫩多好吃。
亚丽超会说场面话。“想想松野能有今天的成就真不简单,松野集团自从你接棒后,业绩每年逐倍成长,王董有这么了不起的儿子,很高兴吧?”
“一开始经营理念跟我爸不同,常有冲突,现在做出成绩,老人家就不管事了,每天打高尔夫……”
“我记得你接棒的时候,松野一度濒临倒闭危机,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起来的?”
“之前商品定位不明才会——”
他们聊得起劲,白雪默默切牛排、吃沙拉,只听,不聊,她插不上话。商场那些事,她全不了。而且好奇怪啊,她怎么会跟这个男人坐在包厢吃牛排?人生真不可思议。照理说今日的结局应该是她跟王朔野闹翻,从此天人永隔喔不,是从此绝交——但眼看着,没绝交,还有可能会深交……深……深交?觑着眼前这西装笔挺的大老板,可能吗?还是……稍早她幻听?
看看王朔野,他意气风发和亚丽有说有笑,不像刚跟人告白过。
嗯,说不定他随便讲讲的,这事谁认真谁就输了。
对,不要认真,不能认真……她怎么可能不认真?!是松野集团大老板欸?!
诚实点,在暗爽对吧?是患得患失吧?既害怕被呼弄,又希望他来真的。好虚荣,呜……
白雪一直偷偷打量王朔野,之前气他,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但这会儿,他道歉、请客,愤怒退去,才发现,或许从未客观地真正认识这个人,只是从片段合作互动中,起了厌恶感。仔细瞧,这家伙很帅,很有魅力。
而且是松野集团大老板欸!(OK,她了,她在无限回旋这句话,因为他可是呼风唤雨松野集团负责人啊……)
别怪白雪被这告白惊到魂不附体、神智不清,大脑一片混沌。毕竟血肉之躯,毕竟是穷过的小人物,毕竟富贵荣华没享受过,忽然金光闪闪大企业家坐面前,且不久前还说喜欢她。这虚荣心要不泛滥,就太假了。
现在,她对这个人真是好奇起来了,听亚丽跟他谈话,才知道,原来王朔野承接父亲岌岌可危的企业,在巨大压力下突破困局,才有今天的局面,不容易啊。所以你开始有点尊敬他吗?
正因为他的坏脾气跟不认输,才拯救濒临破产的企业,有这番荣景。这不是简单的男人,在坏脾气背后,有令人崇拜处。他也有他的压力,他跟她一样也曾走投无路,只能靠自己苦撑。
所以...你开始惺惺相惜起来了吗?
他在凶险的商场竞争,一个疏忽可能就搞砸整个企业,他要为八百多名员工负责,他扛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庞大资金、货物交易。这样一个不简单的家伙……
现在是一面倒为他想好话吗?
人果然是一被讨好就神经失常,理智打折,开始瞎一半。
喜欢我?
真的吗?
我要接受吗?
谈话正热烈,王朔野接了一通电话,必须离开。
“很遗憾,我得先回去,临时有事要处理。”当着亚丽的面,他热情地对白雪说:“保持联络——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他取出名片,在背面写下一组号码。
“这是我私人电话,除了家人,只给你。”
“喔、好,好。”白雪慌慌地接下。
亚丽瞠目结舌,努力处变不惊。眼下状况是,王老板要把咱们家的白雪妹妹吗?凭咱姐妹的姿色,王大魔头怎可越过姐姐我去把白雪小妹妹?教她情何以堪,嫉妒羡慕恨!
王朔野忽然问白雪。“你画过那么多花卉,最喜欢什么花?”
“嗄?”白雪尚在五里云雾中。
“牡丹。”亚丽抢答。
他点点头。“需要我派司机送你们回去吗?”
“不用了。”亚丽搂住白雪。
“我们还想再聊一会儿——”没拷问完不会放她走。
“那么,我先走了。对了,你心脏不好,我的家庭医生很厉害,改天请教他怎么帮你调养。”
“嗄?我心脏——喔——”被亚丽掐一下,白雪住口。
亚丽笑呵呵。“那么,下次见,谢谢你的招待,吃得好饱呢。”
王朔野离开后——
“白雪!”亚丽握住她双肩。“怎么回事?他要把你吗?!”
“我心脏怎么了?我什么时候喜欢牡丹?”
“你心脏有问题,我禁止业主对你咆哮,这是我的爱心。你喜欢牡丹,因为它很贵,这好自然啊。”
“谁准你胡说八道了?”白雪啼笑皆非。聘经纪人有危险,代言人会帮你挡下骚扰也会代你乱发言。
“白雪啊,看样子,你真的要当公主了,金光闪闪,荣华富贵,住城堡娇滴滴的公主啊,那家伙是不是要追你?他是不是喜欢你?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曲折离奇快讲看看。
“呵呵呵。”白雪憨笑,亚丽巴她头。
“笑什么?问你话咧。”
“你知道吗?今天,第一次有人跟我告白,他竟然说他喜欢我欸……”
“王朔野?”亚丽惊呼。唔,白雪是该傻笑,甚至可以起肖。
松野集团大老板欸……惨,连亚丽都加入这个无限回旋哏。
瞧瞧咱们多爱慕虚荣喜欢拜金。人性啊人性——想否认都会心虚的,这是人性啊。硬要否认,个性就会扭曲的,疋是这人性啊。就接受它吧,人性就是这么写实啊。
“你这是什么命?有没有这么戏剧性?你到底做了什么?让狮子忽然乖得像小猫,讲!”姐也要学。
“我对他做了什么?唔,我想想……”唔这样这样,唔,那样那样。忽然白雪想到格雷那本书。
“亚丽,”她认真问:“你猜,王朔野是不是被虐狂?”想想这几天对王朔野做的,就是虐待他啊。
“被虐狂?”亚丽大笑。“他不虐待别人就不错了,他如果演BL一定是攻方!”
两人热烈地聊起王朔野。白雪将今晚整个过程跟亚丽说,也说了背后下指导棋的江品常。
“是他教我这样做的——”白雪把过程来历说给亚丽听,还说了江品常是做什么的,后来帮她维修家电。
“就是那个不帮你打蟑螂的工人?”
“唔。”想到那件事,白雪笑了。“其实那个人满有趣的,我们很有话聊,他对美术也有研究,你知道吗?他对修缮真有一套,三两下就搞定洗衣机跟冰箱的问题。他甚至会煮很好喝的酸梅汤,最妙的是,我们雪莲一见他竟然缠着他的腿发情,你没看到那画面,我都怀疑那不是我家的猫了——”
“该不会雪莲的青春期到了。”
“它十五岁了好吗?”是老太婆了。
“你也真大胆,一个不熟的人给你意见你就信,还真照着做?”
“但结果很好啊,江品常真聪明。”王朔野不但尊重起她,还请客赔罪,甚至反过来迷上她,还赞她有个性呢。
亚丽听了颇不是滋味。“结果好,那是运气。假如跟王朔野闹翻了,对你的前途有帮助吗?只是多树立一个敌人。他根本不了解你的状况,也不懂你的工作型态,干么随便乱建议?”
“我觉得很好啊,我很感激他。”
“我说了,那是运气好。”亚丽面子挂不住,她才是白雪的经纪人,那男人乱给意见,结果很好,白雪还乐成这样,于是酸道:“一个工人,懂什么……”
“他懂很多,连《dpi》都知道,你别小看他,我感觉他对艺术很有研究。”“那他干么不去搞艺术?”亚丽不以为然。“要是真有才华,给姐介绍,我捧红他。最好他这么有内涵,修东西的,懂什么艺术?”
亚丽不屑的口吻,不知怎地,教白雪一阵反感。
白雪打开手机,调出她的画作,问:“知道我画的这个是什么花?”
“就花啊,各式各样美丽的花,这是你的强项。”
“是山芙蓉,你是我经纪人都不知道我画的花了。可是你刚刚嫌弃的那个工人,一看到就说这是山芙蓉。还有,我的来电答铃,是谁的歌你知道吗?”
“那个我干么知道?”
“是Coldplay的《Lose》。江品常一听就能说出团名跟歌名,你看吧,虽然是工人,但是知道的事很多,不要小看他。”
“是是是,受教了。不提那位了不起的工人,谈正事吧。现在你跟王朔野和解了,可以继续帮他工作了吧?趁他喜欢你又想追你,咱们不如好好规划一下之后的合作方式,价码要抬高多少。”
“你真是工作狂,我今天好开心,干么聊工作?”
“是,现在有王朔野做后台,我都听你的。”
“干么这样说。”白雪跟亚丽干杯,满桌子食物,她们努力吃,最后白雪盘中那块牛排还剩一半。丢掉可惜,于是请服务生打包带回家。
“跟我吃饭就算了,”亚丽谆谆告诫。“以后要是跟王朔野吃饭,千万别打包,很难看。”
“怎么会,这有什么?”
“上流社会的人不会这样,社交名媛都怎么应对进退,白雪,你要赶快学学,毕竟你的追求者可不是普通人。”
“是喔,就打包吃剩的食物,哪有这么严重。”
“想让王朔野的热情瞬间冷掉,就这样做吧。”傻丫头。
傻丫头吃饱喝足,跟亚丽道别,搭捷运返家。
从捷运站散步回社区,拎着牛排慢慢走,品味这一整日的奇特遭遇。回忆王朔野电话中的话语,想啊想啊,一路上笑盈盈。
虽然亚丽对她幼稚的报复行为不以为然,但白雪觉得,真是干得好!
假如,假如啊,没江品常给的好建议。
之前被王朔野吓到,喊出那声对不起后,就这样让事情结束,之后躲着王朔野,时间过去,心中那股气会消失吗?不,那股气,不知要缠多久才咽得下去,她会无限回旋骂自己,当时干么那样那样的……
到时候,她会厌恶自己的软弱。
人生就是这样,越活越制式,有固定的朋友、有固定的地方窝、有固定的工作方式、有固定的与人斡旋的态度。在固定也习惯了的种种之间,是不是也不自觉地视野狭隘、行事僵硬?然后因为行事都差不多,获得的结果也都相似?
看不开的那些,依然看不开。
不懂如何面对的那些,一样不懂。
听到的意见,因为都来自固定朋友所以也没新意。
而,江品常像一扇新的窗,让白雪触及崭新的行为模式。跳脱以往的反应方式,也赢到了新的局。
白雪停下脚步,看着巷口电器行,黄色灯光,黑暗中微微亮。
他在吗?
又看了看手中的牛排。
嗯……那个人,需不需要宵夜?茹丝葵的牛排喔!
换做别人,白雪绝不好意思把吃剩的食物给人。
但是江品常可以,那家伙连她手中的霜淇淋都抢去吃呢。
西典二手电器行,门边停放一辆三轮车,车上堆叠破烂纸箱,车旁悬挂着的大袋子里,都是回收的宝特瓶罐。
屋旁空地,从屋檐垂吊下来的一只灯泡下,有三个人围在矮桌前喝啤酒、嗑瓜子。
是六十多岁高瘦的老板黄西典,收破烂维生.,五十几岁的胖寡妇刘大姐,她脚边有一只黑瘦野猫,以及一只毛色脏灰的花猫,它们默默啃着刘大姐带来的鱼骨头。然后,突兀地夹在这二人间的年轻帅哥是江品常。
小方桌,三人各一边。
他们凑近,透过灯泡光线,争看举高高的三张X光片。
黄西典跟江品常正热烈讨论着,他们研究男人下半身的X光片。
“我看跟之前差不多啊,阴影没扩大——”品常说。
“就是啊,我看也一样,医院就是想A钱,才半年又要老子去治疗,他马的之前开刀开假的啊X。”
“真惨。”刘大姐啧啧啧,研究黄西典的片子。“说真的,老典,我看你这个鸡鸡啕,差不多挂掉了。”她在X光片上比划。
“你看阴影从这边一直到——”
“死欧巴桑!”西典拍开她手。“比什么比,走开啦,看这种东西小心你眼睛瞎悼!”
“这么小的鸡鸡挂掉也没关系,不要治疗了,讨皮痛啦。”刘大姐说完,品常跟她大笑。
“X!嘴巴更贱一点没关系,你才去开你的,看到没?膝盖这里都空掉了。”西典对她的X光片说教。“只剩骨头啦,韧带都坏光了啦。”
“换人工关节要复健啊,呀系卖啕啦。”
黄西典指了指品常手中的X光片。“你咧,你的医生怎么说?”
江品常拿高那张头部的X光片,脑壳内有一朵花状肿瘤。“还好,离视神经还有一点距离。”
“唉,我们还能开刀,阿常连刀都不能开。”刘大姐叹息。
“废话,大脑开不好会趴代。”黄西典呸道。“像我们这种没背景的人,就算脑子开坏了也没钱打官司,而且都会叫实习医生开,我跟你们说,进了手术房就是靠谁背景大后台硬啦。”
“不开刀,这样下去眼睛瞎掉怎么办?”
“瞎掉都比趴代好。”
“还是你换个医生吧?一直吃药不大好吧。”
他们俩热烈讨论品常的X光片。
本人倒是漫不经心地喝茶。“我以后不上医院追踪了。”
“嗄?”
“不行吧?”
“可以。”他的身体他作主。
从小,他脑子里就有一颗肿瘤,像花苞那样,慢慢开,慢慢开。曾放射手术治疗过,现在每半年,江品常要追踪“花朵”的状况。医生希望他做好失明的心理准备,虽然不一定会发生。但是,偶尔他头剧痛、畏强光、眼睛有叠影。他知道这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而他也渐渐习惯成自然。
它是藏在脑子里,一颗不定时炸弹。江品常宁可想成,那是一朵花。
乐观点,至少,比得了睾丸癌的老板好吧?
“不好意思。”白雪过来,这三人放下X光片。
“嗨。”品常将片子卷起。
黄西典慌乱的将片子塞进包包,鸡鸡虽小,也不给看。
品常起身,跟白雪到一旁讲话。
“我拿这个过来,看你要不要吃。”
“这什么?”
“茹丝葵的牛排,我吃不完。”
“茹丝葵?这么高档当然要。”他笑笑收下。
“是王朔野请的。”
“哦?”有内情喔。“看来你打赢跟大魔王的战争了。”
“何止,后来发生很不得了的事。”白雪想讲,但看看那边,他朋友在等。“你们这么晚还在聊天?”
“嗯,是我老板跟他朋友。”
“喔、那……那我先走了。”其实她想留,其实不想走,好想跟他说关于今天的种种,想告诉他,她的心情。好怪啊,一直在对这个人交浅言深。白雪才走了几步,就听他喊。
“等一下,过来——”拉住白雪,他们往屋后走,品常跟那头的老板喊:“你们聊,不用管我。”
他带白雪到屋后。
白雪看到一个奇特老旧的东西,跟一堆破烂生锈的电器摆一起。月光朦胧,冰冷尖锐的废电器间,那东西显得温润高贵。
“是古早的中药柜,你怎么有?”白雪冲过去,围着那东西看。
“要不要?我看你颜料跟画材都放地上,这个拿来收画具应该不错。”
“我要!”白雪兴奋研究着。
“捡回来时不是这样子,我整理过了。”
“这么棒的东西谁舍得丢?”
“拜托,半夜附近绕绕,可以捡回一堆宝贝好吗?台北有钱人真多。”拉开几格小抽屉。“这种仿古设计新的很贵喔。我看丢了可惜,想说也许你要——”
“当然要,我要!我就是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柜子才不收画具,我也不想随便买,我喜欢这个——”
“OK,现在给你送过去。”
“等一下,这要卖多少?”
“不用啦,反正是捡的。”
“不行,至少要给工钱吧?”老药柜整理得好美。
“你给了啊。”他扬扬手中牛排。“茹丝葵牛排,值!”
“那幸好我有送肉来。”白雪哈哈笑。
“就是,好心有好报,先跟我把这个搬上车子。”
“是。”白雪双手巴住药柜。一、二、三、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