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今天在此过夜。”
前行的官兵先一步停止前进的步伐,下马埋锅造饭,也让走了一天的百姓喘口气,喝口热茶。
为了顾及身子不壮实的灾民们,一过申时便会寻找过夜的歇脚处,让灾民们养足精神隔日再上路。
通常会找个野林或是离村子较近的空旷处,一行千余人,又是灾民,一般的村子是不让人入村的,怕灾民手脚不干净,扰了平静生活。
不过越往北走,人数就越少,有些人找到干活的差事便留下,有些人被安插到某些村子落户,每一次启程总会少上几十个人,官兵也变少了,每处皆留下数名帮着安居入住。
最后队伍只剩下五、六百人,牛双玉的草蓆也有些卖不动了,她不再卖给灾民,而是针对村子里的村民,在外观上特别下了一番功夫,编蓆时会添些讨喜花样。
“大哥,我想下来走走。”坐了一天板车,腰骨都硬了,很酸,挺不直,转动时有喀喀的声响。
“好,大哥扶你,慢慢来,不急。”牛辉玉扶着妹妹不长肉的手腕,眼眶微微发涩。
他还是没能好好照顾她,让她受苦了。
“才多高呀!小看我……”她哪需要人扶,往下一跳就成了……
可惜,太高估自己的牛双玉甫一下车就腿软,差点站不稳,急忙拉住兄长胳膊,脸上一红的吐吐舌。
“调皮。”他没好气地一拧她鼻头。
牛双玉撒娇的笑笑。“坐太久,腿麻嘛!”
“有板车坐还嫌弃?”他宠溺地往她头上敲一记。
“不嫌弃,不嫌弃,有哥哥真好。”要是没有他们,她肯定活不了,这养了多年的身子还是不太中用。
有自知之明的牛双玉不敢逞强,这具早产的身躯有先天的心肺不全症,发育并不完整,只能靠后天的药膳、食补来补全,慢慢地一点一滴的补,尽可能补到与常人无异。
但是前题是不能累着,她只要一累就容易风邪入身,别人也许小病一场,躺个一天发发汗就痊癒了,而她肯定是大病不起,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我也对姊姊好。”牛丰玉也来凑热闹。
“好,都好,我们家的小丰最可爱了。”牛双玉捧起弟弟胖胖的小脸,脸贴脸的直蹭,蹭得他又躲又闪的咯咯发笑。
“不是可爱,是小男子汉,我比你高……”姊姊好小,她都不吃饭吗?
看着快比自己高的弟弟,牛双玉内心泪奔呀!他们家的人都瘦长高?,唯独她瘦归瘦却不见长高,前面也是平的,活像个假小子。
“哼!长得再高也是我弟弟,男子汉什么的就不用想了。”呜!她的养分都跑到他身上,难怪养不高。
牛丰玉胸口一拍。“我可以保护你。”
“可是那时我可能已经嫁人了。”她说的是实话,并非刻意打击他,她等不到他长大。
古代的女子都早婚,十二、三岁开始议婚,最晚十六岁就得嫁人,过了十七岁还不嫁会遭人耻笑嫁不出去。
而她今年十一岁,就算父母不在了,她最多只能拖到十四、五岁便会有媒人上门,那时她嫁是不嫁?
不嫁,怕是为人垢病,兄弟被人指指点点,不利于他们日后的前程,家有老姑婆是一大说嘴之处。
嫁嘛,又担心所嫁非人,遇人不淑,人生短短数十年还要面对可能处处刁难的婆婆、不睦的妯娌、生性娇蛮的小姑,以及有钱就纳妾的渣夫,那她的心得有多宽呀!
“姊……”好伤人的说法。
“双玉,你别逗他了,一会儿真哭给你看。”她这性子呀!说文静是文静,却有一些爱捉弄人。
她噗哧一笑,莹白小脸显得生动。“二哥呢?”
那个书呆子不会又捧书狂读了吧?
“他去拾柴了,今儿个我们把板车停放在树下,待会儿拿些玉米粉来烙饼吃,多烙个十来张放在路上吃。”干粮吃多了也会腻,切几片咸肉配着吃也能沾点油荤,不然嘴里都淡了。
“大哥,那我到附近看看能不能摘点野菜、小葱,幸运点捉两只田蛙来加菜。”板车上十几块驴肉吃不得,就怕引来别人的剀觎,他们四个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引人注目。
牛家孩子其实满可怜的,板车上有米有肉,还有晒干的菜干和杂粮干果、油盐酱醋,可是他们最多只敢拿盐来调味,鱼目混球的加点肉未、剁碎的菜干,再多就没了。
灾民的眼睛很利的,看到谁家有余粮就占为己有,虽然有官兵在,但只要闹的事不大,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当没看见,某些时候默许这种事的发生。
毕竟朝廷发的赈银不多,到了地方官手上又不知剥了几层皮,再到灾民手里不到五百文,发些硬到吞不下去的干粮便打发了事了。
所以牛家的粮食都是明面上看得见的,靠着牛双玉卖草蓆、草帽赚来的银子,一天约六、七十文,用来向周遭受灾不重的村子买来磨好的玉米粉、豇豆、蓣薯等杂粮。
半大孩子正是长个子、最会吃的时候,六、七十文根本买不到多少粮食,在什么都缺的灾区,这些食物也只够他们吃上一天,因此其他人瞧见也不眼红,只同情他们过得艰难。
事实上玉米粉里是加了些白面,有时牛双玉贪嘴想吃点甜食也会加入少许白糖,但为数不多,是瞒着人躲在篷车内偷偷加,有时会揉些碎肉在面团里,再加入大量的野菜末掩饰。
毕竟他们几个孩子真的应付不来孔武有力的大人,即使身上有伤也比孩子力气大。
因此牛家孩子特别谨慎,那些灾民不见得个个是善茬,有些人在乡里本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闲汉,专干鸡鸣狗盗的下流事。
防着点总没错。
“别走远了,我搭个灶好升火,一会儿先烧些水,你在车里擦擦手脸。”妹妹爱干净,不擦身就受不了。
牛双玉有天天净身的习惯,有时泡泡药浴驱出体内寒气,但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疼妹妹的牛辉玉只能烧点水让她擦拭手脚,洗去一路疲惫,剩下未兑完的热水就搁在一旁放凉,用竹筒装着吊在篷子外,渴了就能喝。
不能喝生水,妹妹说的。她说地震过后的水不干净,会有杂质,喝了容易生病,故此牛家的男孩子都不喝生水。
不过水煮开了再喝的确起了作用,在迁移过程中有不少喝了生水而腹泻的人,他们拉得连路都走不动。
“好,我也走不远。”她自嘲。
牛双玉算是半个药罐子,吃的药大概比糖多吧,她走得快会喘,一跑就胸口痛,情绪大起大落则会喘不过气。
所以她总是慢条斯理的说话,不疾不徐的干活,不高声扬笑,不做能力以外的事,凡事量力而为。
拣菜、洗菜、摘菜她还做得来,若叫她翻锅炒菜,只怕她会先掉锅子,拿不住一只铁锅。
“姊,我陪你。”人小鬼大的牛丰玉不放心身子差的姊姊,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
看到有个小尾巴跟着妹妹,牛辉玉心下略安的找起石头架锅,顺便拿出玉米粉揉面。
捡了柴回来的牛鸿玉帮着大哥升火,一见火升起来又走回刚才发现的草丛,手脚俐落的割起草,扎成一捆一捆的,这是给妹妹编草蓆用的,一共有五大捆。
同时,听到水流声的牛双玉往流水潺潺的溪边走去,溪水不深,大约淹过她的小腿肚,溪中有不少巴掌大的小鱼游来游去,想吃鱼的她便拢了一把干草扎成束,扔在靠溪边的水里,连扔好几把,然后走人。
“姊,你在干什么?”牛丰玉不解的问。
“捕鱼。”咦!有黄花地丁,好,摘了川烫后伴醋吃。
牛双玉弯下腰拔了几棵开着黄色小花的野菜,她甩了甩土便往弟弟背的小筐里扔,那里面已经有一大把灰灰菜和几颗野生荸荠,以及三颗拳头大水芋。
地震改变的是地形,并未伤及植物,因此靠水边的野菜还是长了不少,但是因为季节的关系有些老了。
不过大家都走累了,不太有精力再往溪边寻食,他们只想休息和填饱肚皮,再无余力做旁的事,倒是便宜了爱屯食的牛双玉,她收获颇丰的找着野生小葱。
“捕鱼?”他越听越迷煳。
“鱼群的习性是栖息性,你丢一捆草下去,它们会以为这里是遮蔽处,便往草里钻,避免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因为有草挡住,所以吃不到躲在里面的鱼群。
同理,小鱼也吃不了虾子,草不是水,无法快速移动,一张嘴便能捕食,虾子会在草中钻来钻去地躲藏。
“姊,那要多久才能捞起来。”听起来好像很好玩。
虽然父死母亡令人悲痛,但牛丰玉还是个孩子,爱玩的天性抹灭不了,一听到有好玩的事便两眼发亮。
“起码要一个时辰。”其实静置一晚更好,能捕到更多的鱼,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明天一早吃了干粮就要继续上路。
“这么久?”他有点失望。
“不久,等我们把箩筐装满了就好了。”一点耐性也没有,这个皮娃还得多磨练磨练。
看到快一半的箩筐,他想再等一下也没关系。
林子很大,有条不到一里宽的小溪横穿而过,有了丰沛的水气,溪流附近长了不少野果子,有比铜钱大一点的酸梨,被鸟儿啄食过的酸甜浆果,小小的杨梅……
很多果子,但大多很小,不是很甜,不过聊胜于无,小姑娘就爱些酸酸的果子,酸到掉牙也乐此不疲。
“啊!不行,那太重了,我背不动。”看到姊姊停在芭蕉树下往上张望,一长串青色的蕉垂挂而下,牛丰玉当场大叫。
“你不是小男子汉吗?这点东西也背不了。”牛双玉故作鄙夷。
他小脸涨红。“我还小,力气不够。”
“回头叫大哥或二哥来背。”有哥哥真好。
“可是这东西不能吃吧。”涩得要命。
“那是你不知道怎么吃,把皮剥了只剩下里面的果肉,切成片油炸或裹粉油煎都十分好吃。”若有电土便能熟成,青皮转黄,吃起来的口味甜中带酸,满口香甜味。
牛丰玉直流口水。“真的?”
“等到了牛头村,姊弄给你吃。”不知牛头村有没有芭蕉,非粮食类的作物通常会被铲除,没人会种多余的杂树。
“嗯!”他点头。
“啊,有橘子树……”呃,好小的橘子,居然比金桔大没多少,会不会很酸呀?
一说到酸,她口腔开始泛涎。
牛丰玉一听,眉头就皱了。“姊,娘说了不能爬树。”
“乖,摘完这些就回去。”她有强迫症,看到食物不摘会全身不舒畅,不摘到装不下绝不罢手。
“姊……”树好高。
“去,姊在下面保护你。”牛双玉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像糖水般腻人,叫人不忍拒绝。
一脸无奈的少年抬头看了看橘子树,两眼发黑的大口吸气,他有些颤颤巍巍的试试手脚,很慢很慢的手先捉牢,再把脚踩上突出的树瘤,一步一步往上攀。
但他也不敢爬得太高,离地两尺左右,几颗小橘子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他找个稳妥的树干踩稳后便开始摘果子。
一颗颗黄澄澄的果实被扔了下来,嘴馋的牛双玉迫不及待的剥了一颗往嘴里放……
啊!好酸。
“姊。”
“什、什么事?”牛双玉酸得牙根发软。
“那里好像有个人……”面朝下趴着。
“哪里?”她没瞧见。
站在高处的牛丰玉伸手一指。“那边。”
“不会是死人吧?”晦气。
他迟疑了一下。“我好像看见他动了。”
应该没死。
“也许有野狗在吃他。”要不要救呢?
她考虑着。
“没野狗。”牛丰玉小心的爬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