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情势大致说明过后,阁主大人笑笑道——
「此处既是老祖宗用来清修的地盘,初来乍到,按理说当先领你拜会吾家老人,但老祖宗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能不能见上一面,得看老人家怎么想。」微顿,悠然神态未变。「若最终不得见那也很好。也许……那样最好。」
惠羽贤专注听着,听到后面那句怪话,心突跳,险些把手里的甜瓜掐破。
这一带的苍海连峰原来住着世外高人,是目前乘清阁凌氏一族中,年岁最大、辈分最高的老人。
阁主大人说,他需得喊老人家一声高祖父,既是如此,凌氏老祖宗算来该有百岁之寿。
「乘清阁的武学首重本心自修,曾分岀气宗与剑宗两派,其中气宗又另辟一径,多岀幻宗一派,在前两任阁主殚精竭虑下,气宗与剑宗终渐合而为一,而幻宗虽是同源而岀的武学,差异却越发显着,后来更与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相辅相用,发展至如今已自成一派。」
隐居在苍海连峰的凌氏老祖宗,走的正是幻宗的路子。
以气入魂,驱魂动魄,入人神识设幻境,令人身陷虚空却不知,这绝非什么神鬼之道,是御阴阳之气为己用的最高境界。
惠羽贤听得咋舌不下,面上并无惧怕神色,然脸肤透红,鼻翼歙张,明显是对幻宗奇论的武学之道悠然神往。
「老祖宗在山腹内摆下幻阵,非到手不可的宝贝就藏在幻阵中,得之便可救人于水火,此阵非二人连手不能闯过,那宝物须合二人之力方能得手,为兄实无谁可托付,只能请贤弟援手。」
阁主大人的「激浊引清诀」怡是为了对付幻宗所创。
以那般异传统内功的呼吐纳法行气,在幻宗所起的幻阵中,足可保灵台清明,而他寻觅许久,试过无数遍,终于有人能随他练这一套「激浊引清诀」,如今,藏在幻阵中的宝物绽出异香,时机已然到来。
他们要去采一朵花。
那一朵对他而言,非到手不可的幻影花。
「你的『激浊引凊诀』已有大进,只需防守,在阵中是能安然无处的。等会儿进到山腹中,你看凊我的脚再落足,为兄会领你破阵,待幻阵破除,幻影花现世,那花便由你岀手摘取。听明白了吗?」
苍海连峰的某个入山口,若不是熟悉这片山地的人,是绝对找不到的一个隐密入口。
惠羽贤此刻正勒马停下,听着阁主大人再次叮嘱,后者眉宇间的神色仍是惯然的从容,唯有语调较平常低沉了些。
「听明白了。」惠羽贤答道,见他翻身下马,她亦跟着动作。
凌渊然望着那道仅能一人进出的入山裂口,慢悠悠道:「山腹里除了幻阵,还有老祖宗多年前放养的一条巨蟒,巨蟒占山占谷为王,已有不少人祭了它肚腹里那座五脏庙。」
上回那群没长眼的马贼闯进谷里,都整一年头了,连人带马尸骨无存……
被凌氏老祖宗掌活人喂食的,原来是一条大蟒蛇……
她英眉飞扬,倏地转头去看他的侧脸。
下一刻,他亦缓缓避转目光,与她瞠得清亮亮的眸子对上。
「在进谷入山的这一刻才提及此事,确是怕贤弟提前得知会跑得不见人影,这是是为兄的私心,还望贤弟多有宽恕。」他一直是笑笑模样,似诸事不萦怀,但仔细体会是能察觉岀来的——能听岀他较寻常时候紧绷的声嗓,能瞧岀他白里透红的脸肤红得有些太过,能看到他宽额上细细溇的薄汗……他是信任她,却也替她担忧,能将重责大任托付于她,却也怕最终会害了她。
「我不会跑掉。」绝无可能跑掉。她十分清楚。
间言,他脸上过峻的线条蓦然一软,眼角微荡,带笑问——
「蛇蟒之类滑溜溜的玩意儿,贤弟难道不惧?」
她眉眼定静。「我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在山中野惯,虻鼠虫蚁什么的全都凡识过,大蟒也不是没逮过。」滑溜溜就滑溜溜,哪里能教她害怕?
「那兄长害怕吗?」她突然问出。
「贤弟以为呢?」凌渊然不答反问,瞳底似带笑意。
「嗯……兄长也不怕的。」」端详了会儿,她用力颔首,抿抿唇瓣郑重申明。
「兄长无惧,我亦无惧。」
见她大有「舍命陪君子」的气势,凌渊然胸中受触动,隐隐滚过热流。
「好。」他带笑睨了她一眼。「有贤弟作陪,何愁大事不成?」
山里长大的孩子啊……不管是她出生的那座大山里的小村,或是之后她在南离山脚下成长的那块地方,都与山峦森野脱不了千系,她确实是山里来的孩子,单纯朴实,心胸开阔,一直以赤诚面世。
待眼前紧要之事底定,不管她愿不愿意相认,都得跟她摊牌了。
倘使她还怨他当年的「抛弃」之举,直说无妨,说开了,就能以最直诚的面貌相往,他欲珍惜与她之间的缘分。
这一边,惠羽贤心思亦纷纷。
想到爹娘还活着时,他们家三口开心过活的那座大山,想到随师父师娘习武、一块儿生活的南离山,从大山小村到南离山脚下,这当中,他是极重要的一环。
就是有这样的人,与之相处不过短短数月,却成了她命中的转折。
「兄长……」她轻声一唤,坦率地直视他的眼睛。
「嗯?」
「等摘到幻影花,大功告成了,我、我有些话想跟兄长说。」
她被盯住不放,阁主大人表情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变回原本淡定的模样,只余眉尾略扬,似笑非笑着。
「好,到时贤弟可慢慢说予我听。」
一旦确定要对他吐实,这个决定令她内心大定,得到他的回话,惠羽贤不由得嫣然一笑,露出深深酒涡。
不等凌渊然再说什么,她秀颚一扬,率先踏进那道狭窄的入山口。
那一抹能令人瞬间闪神的笑颜,那一道潇洒翩然的身姿,负着精刚玄剑大步流星而去,在黑暗狭长的山口中彷佛步步生花……凌渊然闭目定了定神,随即风也似赶向前去,心里苦笑,不得不叹——
这种时候,姑娘家应该让男子护在身后吧?
即便是江湖侠女,遇上一个武功较自己强的,两人一块儿涉险的话,也该会乖乖跟在那人身后才是,他家「贤弟」倒习惯一马当先。
俊俏得可爱,憨直得让人心痒,脾性又好,莫怪能轻易迷倒一票小女儿家。迷上她的可不止珂玛一个,今早在营地,竟还有几名牧族少女「闻风」而来,躲着就为了偷觑她,若非他跟在一旁,她岂能抵挡得了小姑娘家的纠缠?
与她「兄弟」一场,看来,往后只好让他这个「愚兄」为她多操持了。
穿过那道开在石壁上的天然入口,当长而狭窄的通道走至尽头,景致蓦然大开。
日阳当天,清风拂面,眼前不仅仅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氛围,而是花似锦、绿草如茵的一座小天地。
惠羽贤陡地明白过来,这里就是昨日乘清阁那名部属向阁主大人汇报时,口中所说的,「谷里尽是异香,几里外都闻得到」的那座山谷。
莫怪越靠近,种种花香混成的异香更加浓郁。
此时进到谷中,香气竟浓到教人鼻间发呛,脑门泛麻。
她几是瞬间便知有异,未等随后而来的凌渊然岀声提点,已自发地运起「激浊引凊诀」行气,护住内息。
「花香奇诡,兄长留神。」她突然横出一臂挡在男人身前,似怕他一不小心会跌进满满的花团锦簇中。
被护卫的滋味如此难得……不,不是难得,是他至今才得以尝到。凌渊然先是定住身形,如遭封穴一般,之后才慢吞吞瞥向身边的她。
「兄长?」以为他有事,她五指一锁立扶住他的小臂,用以撑持。
下一瞬,她的手忽然遭他反握,结结实实地与他十指相扣。
惠羽贤微讶地抬眸,鼻尖蓦地被他屈起的指节重重刮了一下。
「知道花香奇诡就不该冲这么快。」被他扣进指间的手下意识想抽回时,凌渊然微用力一拉。「留意我的步伐,跟好。」
「呃!是。」
没机会多思多虑,连脸热、耳根发烫都来不及,四周异香漫漫,香到令人惊心,惠羽贤迅速打起精神。
一开始是由着阁主大人拉着移动,没过多久,她已能轻松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百花齐放、颜灿艳到令人目不暇给的谷地,再进到一扇开凿在山壁上的门,正式进入此座高峰的山腹中。
眼前又是另一处豁然开朗的景象。
不是她以为的幽暗紧逼,竟是山腹当中还有山。
不仅有山,亦有石林、溪流和瀑布,与绿茵更多更丰饶,完全胜过外边谷地,大把大把的天光清亮亮洒下,亮得几要睁不开眼。
她在眉上以手搭棚,仰起脸去看,发现四周山壁竟布满岩石。
日阳不知打哪个地方迤逦而进,一开始应该只是少许光线而已,但是从满满晶石的山壁上穿透进到里边,顿时大亮,才令这山腹内宛若白昼光明。
「兄长!她扬声一呼,搁在眉上的手改而直指前方某处。
离他们约莫丈外远,一团红色的光不住闪动。
定睛去看,确是朵被两片绿叶衬托着、大大绽开的红花。
花朵有碗口那样大,前后左右不断地晃啊晃的,底下的两片叶子也跟着轻轻摇曳,乍然一见还真有些人形模样。
她举步便要踏近,脚下突然迟滞,忽听阁主大人缓声道——
「稳心,幔慢慢来。」
幻影花,幻化与暗影。
她骤然明过来,阵中所见的许是真物,也极有可能是虚幻的影子。
所以所处的空间才今她无法顺利向前去摘取那朵花——无法「眼见为凭」,无法「所见即实」,无法用一切的理所当然去理解眼前一切。
被扣住的指感觉到力道的加重,似在提点她耐住性子。
此时此际才显现岀「激浊引清诀」的强大力量。
她凝神催动从他身上所习得的内力,周遭气流为之一变,立即从他的五指与掌心领受到丰沛的内劲,与她的相呼相应,轻易融作一股温润不迫人却也无比强大的气,就像在瞬间建出一面无形盾牌,将两人安稳护住。
果不其然,那朵泛开红晕的幻影花,红光闪啊闪地突然消失不见,却在相隔几步之外又现形踪,好像花儿也带着人气儿,调皮淘气得很,跟闯进山腹里的人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惠羽贤此刻心定了不少,也渐渐能将过于浓郁的香气屏除于五感之外。
屏气凝神去看,方圆之间终见规矩。
她终能体会,自个儿在南离山脚下随师父师娘过活的日子没有白白度过,她学到的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出很多。
「兄长,这是天干地支与阴阳五行相合的局,内外两个圈形成巨钥,需走对方位才能定局。」
她被扣住的五指又是一紧,扬眉瞥去,恰与他带笑的美目对个正着。
「兄长……」她说的不对?
「两个圈,需两人分开往相反的对应方位去走,最后会合的那个点便是定局点,此局大定,方能摘到花。贤弟想摘花送愚兄吗?」
他笑笑的口吻像只是闲来无聊领着她玩个游戏,轻松去玩就好,无关成败。
惠羽贤不由自主回给他一抹浅笑。
摘花送他吗?
想了想他的话又觉腼腆,她再次定神,仔细双察方位,颔首道——
「兄长走左边,我往右边,我会依着兄长的方位找到对应点的。」其实能独立推算出来,只是她算得慢,所以还是拿阁主大人来「看着办」最稳妥。
凌渊然毫无异议,又紧紧一握才松开她的手。他虽未再出声叮咛,凝注她的目光已带深意。
「起点为震雷,走。」
「是!」身形随之而动。
「震雷接离火之位。」
「是!」迅捷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