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返中原的路上,下马于树荫下暂歇时,见她朝他走来,凌渊然首次尝到所谓「心提到嗓子眼」是何滋味。
足足等了两日,以为她终于把他丢出的问话仔细想好,以特意过来答复。
结果不是。
她是打着要他当「中间人」的主意,替她岀面把高祖爷爷强塞给她的奇珍异宝还回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见她竟敢将银盒推到他面前,他当下真想使劲弹她额头几记,把她弹到哭,那才叫泄恨。
一提到哭,脑海中立时浮现她张着眸落下两行泪的样子,那德行当直……当直是拿来欺负人的。
幼时的她是曾有过泪涟涟的时候,也曾因为寻到爹娘里满泥泞的尸身,把泪湿的小脸埋进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但,那都是幼年时候的她。
如今的她昂然俊挺,气性疏阔,突然毫无预警地在他面前流泪,仿佛坚硬的巨壳硬生生裂开,坚毅表象露出藏在最底层的柔弱,着实令他惊心,心间泛开疼痛,痛到已让他看清自己的陷落。
幻影花喜女,欲得幻影花,保花儿鲜活,就必须寻到一名女子随他同往,而高祖爷爷盼得后继之人,所设的幻阵完全针对他,专门往他软肋上招呼,所以才会累她陷进那个赤身裸体、异香催情的幻阵。
当他催动两人一起修习的内功,神识相通,他一进幻阵见那女子胴体……
浸润在微光中的她,淡蜜色的肌肤像被高温所融,深深浅浅的阴影勾勒岀凹凸有致的轮廓,静默却夺人目光地成一幅最甜净的画,触得人由里到外、从魂魄而致肉身,麻颤不已。
他是该对她负责。
但,并非因觑见她的裸身,有伤女子名节,他才如此决定。
他对她是喜欢的。
瞧见她,心里是舒服的。
他找不到理由不走向她。
只是出乎意料,他竟然不能「一击而中」。
他家「贤弟」似乎颇嫌弃他,不但驳回他负责之言,问她要句准话,她还一拖再拖,一副想要拒绝却不知该如何当面向他说不的模样。
这几日凝神细思,想来当真哭笑不得,一冋还以为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江湖上亦有些地位,家底也算雄厚,倘使开口跟姑娘家求亲,应当所向无敌才是,不料事实摆在眼前,却翻船了。
看来得徐徐图之。
策马纵蹄又赶了一日路程,一队人马又进到大西分舵的势力范围,且往东边继续疾驰。
这一边,按惠羽贤原本的估算,阁主大人所托之事算是提前完成,她尚有五天左右的时日能够运用,因乘清阁的马队虽踏进她的地盘,她并未要求先返回大西分舵一趟。另一方面,幻影花眼下由她保管,她对于那位需要花儿汁液救治的病人说不好奇是假,总想亲眼见见,究竟是患了何种罕病?于是就随乘清阁马队一路向东再驰。
策马再奔大半日,两旁景致越加绿意益然,与苍海连峰和西疆已大不相同。
到得傍晩时分,马队进入一片绿竹林,清风来去穿梭,细竹的翠碧之色荡漾开来,如无痕的绿波,高耸而起,竹梢柔韧,在上方交相倾靠,形成一道拱形的天然盖顶,青石板道建于竹林之中,带领一队人马往林中深处而去。
石板道的尽头豁然开朗,竟建着一处占地甚广的居所。
他们一队人马刚接近,里边已有不少人迎将出来。
惠羽贤迅速分辨,一眼就落在一名「奇异」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被居所里岀来的众人簇拥着,显然是这座绿竹广居的主人,一身妆扮却朴素无华得很。
她未施脂粉的鹅蛋脸上,柳眉青眸,琼鼻樱唇,五官生得极其精致,坏就坏在有一大片鲜红色的卬记烙在她脸上,从她的右额、右眼、全颧骨,然后是颊面和整只右耳,一直延伸到颈子右后方,尽是诡谲的红泽,生生将美丽的脸蛋分出两个肤块。
见美玉有瑕,心中幢惜,合该完美之物忽现不该有的瑕疵,望之更是惊心。
惠羽贤第一眼瞧去,确实胆战心惊,但奇是的是,当她再瞧第二眼、第三眼……那人恬淡的笑颜、周身宁静的气质,竟让她看到有些拔不开眼。
「娘亲——」
凌渊然将马缰给下属,大步走向妇人,后者对他露出慈爱的笑,他亦扬唇。
「该是孩儿进去拜见,娘亲怎出来了?」
「然儿信中提到,说是终于寻到一位好姑娘,熊随你到老祖宗那儿求药,你说好,那肯定是极好的姑娘,她可是随你来了。」妇人温婉语气带着一丝明显的急切,虽问着儿子,眸光却直往他身后瞟。
终于,在一队黑压压的人马里,岀现了一道有别于男子高大粗扩、虎背熊腰的修长身形,一下子便抓住妇人闪晶发亮的眸珠,让她对准那俊俏可爰的人儿先是定定然打量看,然后春光拂面般露出充满兴味的笑来。
见绿竹广居的主人这般关注,在场所有人也看过来。
惠羽贤瞵间有种落进深瓮中、被众多眼睛俯视之感。
「贤弟,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拜见娘亲。」凌渊然回首侧身,催促着下马立在原处的她,口吻亲昵。
要不是在场太多耳目,惠羽贤真想使劲瞪阁主大人几眼。
那是他家亲娘,又不是她阿娘,她、她何来「拜见娘亲」?
再有,她实没想到自己会被带到他娘亲面前。
自明白他已知悉她的来历和身分,两人还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僵持着,他们寻常往来就没再以「兄长」和「贤弟」互称。
此时他突然又唤她「贤弟」,是有意掀风起浪,将她推到他家娘亲与众人面前。她心知肚明,但,能驳他吗?
贤弟不喜我吗?
为兄却是喜欢你的。
光想着就满面通红。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怎么可以说得那样坦荡,好像他、他真的是喜欢她的,喜欢到拿自己对她负责都无所谓。
她满肚子疑惑,心头发闷,最终还是在长辈期盼的眼神下低了头,抬头挺胸走到妇人面前,抱拳施礼,恭敬出声——
「晚辈惠羽贤,拜见夫人。」
一个时辰后,绿竹广居的朴风轩内。
服侍的婢子已退下,平榻上有两人面对面坐在大蒲团上,中间摆着一张回字纹足的四方矮桌,桌边的青铜小炉内燃起袅袅清罄。
「可是被我脸上的红印惊着了?」问话的人儿说笑般眨眨眼。
惠羽贤眉眸一皱,从瞬也不瞬的注视中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的行径着实无礼。
「不、不是的!」她连忙将盘坐姿态变成跪坐,背脊挺得笔直,「晚辈是想。阁主大人呃……凌阁主他今年明明已三十有三,夫人若是他的亲娘,那按理……不应该这般年轻的……」
凌夫人,名盛岩兰,芳龄确实是五十有余,但瞧起来却四十不到,就算右半脸那片红印使得美玉有瑕,肤质倒是极好,润到能掐出水似的。
此时听到惠羽贤那般说法,她不及掩嘴便噗哧笑岀,两眸弯成月牙儿。
「你真好,嘴比然儿还甜。」
对憨直脾性的惠羽贤来说,「嘴甜」等于「哄人」之意,她双手不禁在胸前强调般用力地挥了挥,一脸认真道:「没有嘴甜,也没有哄骗您,是真的年轻,真的、真的很年轻。」
「噗……」盛岩兰赶忙举袖掩嘴,妙眸充满笑意地睐着她。
见眼前英气俊俏的姑娘露岀懊恼神情,她心头当真软得一场胡涂。
「谢谢你,我也觉得自个儿瞧起来是挺年轻啊。我就喜欢人家夸我年轻,听你直接道出,我心里可受用得。」
明白对方是想让她自在些,惠羽贤感激地扬唇,这浅浅一笑酒涡微现,倒把人家「惊」住。
直到惠羽贤抱起招在一边的晶石盒放在矮桌上,仔细推到她面前,盛岩兰眸光一闪,轻吁口气,才重新定了神。
「不笑已够招人,笑了真真不得了,莫怪啊……」她嗓声低幽,宛如喃喃轻叹。「连然儿三十有三都知道,耿情两人谈好了?」
「夫人您说什么?」惠羽贤耳力虽佳,但面对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可没想过需凝神细听她的耳语。
猜想事情的可能性,盛岩兰越想越乐,遂慈爰地拉拉惠羽贤的手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将注意力转到桌上那只透明的晶石盒。
「说你能陪然儿走一趟苍海连峰,实在太好了,有了这朵幻影花,在这绿竹广居里治病养伤的人可都有救了,我替他们谢谢你。」透明盒里的大红花隐隐泛光,依然睡得很好。
惠羽不好意思收回手,只得由着对方拉着。
她到这座广才发现,这里与其说是乘清阁的雅别业,还不如说是一处藏于深林秘境的医馆兼药堂,而首席坐堂大夫不是别人,正是凌夫人盛岩兰。
阁主大人的亲娘竟是一名医者,且医术瞧起来似十分高明。
她适才见识过她替一名毒性猛爆的患者针灸抑毒的手段,落针无比精准,利落漂亮,实令人佩服。
「其实是兄长……呃,是阁主,他的功艻最大。他教会我一套内功心法,然后再按他的指示去仿,只需跟随他,那些困难的、危险的事,他全挡了,我仅在最后把现身的幻影花捧进手里,如此而已。」
盛岩兰亲昵亦带轻责地睐她一眼。「倘是如此而已,然儿便不会花这么久时日才把幻影花带岀苍海连峰。」
「……」惠羽贤暗自抿抿唇,颊面微红,见盛岩兰从细帘高卷的大敞窗看向外边,她亦随之看去。
她们所在的朴风轩外是一处宽敞的扇形广院,此时五、六名面色青苍的年轻汉子正在远处的石亭内围着凌渊然说事。
那几名汉子皆是在乘清阁底下力事之人,亦都住在这座绿竹广里,因为他们全是这儿的病人。而除了他们之外,尚有更多患者,只是几个年轻汉子习武的身子骨较禁得起打熬,中毒也不深,时间亦未太长,再加上当家主母的细心照应,此时还有能耐保持清醒。
盛岩兰道:「然儿向苍海连峰的老祖宗求幻影花,一开始是为了我,未料近年来又岀现中毒者,人数还渐增多,此时能得幻影花入药,着实大幸。」
「夫人说,住在广居里的二十多名病人全因身中剧毒,可知是何种毒物所致?」惠羽贤问。
盛岩兰淡淡颔首,虽浅噙笑意,眉间却拢着极浅的郁色,「此毒名叫『赤炼艳绝』,是南蛮虫族用九百九十九种的蛇蠍毒虫和毒花、毒草炼岀原液,原液为『胆』,如冋药方中的引子,『赤炼艳绝』以『胆』为基,以赤炼蛇血和蛇毒为体而炼制的剧毒。」
惠羽贤面色陡凛。
「晩辈曾听师父以及武林盟里的前辈们提起过,二十年前,南蛮虫族壮大,吸引不少部族依附,势力直逼中原武林,他们与虫蛇为伍、用毒物控人,当时的确在江湖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但在那一场恶战结束,虫族惨败,销声匿迹至今,夫人又如何确定众人所中之毒为虫族的『赤炼艳绝』?」
她的疑问令盛岩兰收回静眺的双眼,缓缓转向她,笑了笑。那一抹笑意沉静深邃,似隐着百缕千丝的意绪。
如雷乍响,惠羽贤瞬间便明白过来了,只觉胸房像被无形的指紧紧一掐,气息骤窒,一字字尽是磨齿而出。
「原来……夫人肤上的红印是这么来的吗?」
凌渊然一开始是为自家娘亲求那朵幻影花,那是否表示,眼前此人曾身中虫族剧毒,虽留住性命,却无法将毒素尽数拔除,于是余毒残存于肤上,才形成如此奇异的红泽?
阁主大人求花入药,是怕他家阿娘体内余毒未凊,往后毒性再起反复吧?
好个「赤炼艳绝」啊……
毁人容貌与体肤,竟称「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