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上京正是色蕉分绿上窗纱的时节。
一早的姒水院,丫鬟、婆子们洒扫的洒扫、浆洗的浆洗,喂雀儿的、生炉子煮茶的,各司其服,谨守规矩,忙而不乱,行事有分寸。
平时不常来女儿院子的宁馨长公主与舒谈,见到大女儿管理下人的方式,都点头称是。两个从二等提上来的丫鬟日暧和春寒,经过潘嬷嬷的训练后,送到舒婆娑身边侍侯,这些日子的表现倒也中规中矩舒婆娑阼晚睡迟了,晨起自然也晚。
日暧和春寒本分地侍候着她,一旁盯着的玉玦和玉珪都暗自点了头。
她们不敢揣测舒婆娑的意思,不过照她们看,日暧和春寒这些日子的表现,留在姒水院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待舒婆娑洗漱完毕,玉玦便接过日暧手上的活儿,替她梳了个俏皮的发髻,然后从首饰盒中挑了一支富贵花开的玛瑙流苏钗,簪上她的发。
见她打了个哈欠,玉玦问:“郡主是不是昨晚遺走婢子后,又看了一宿的小报?”
舒婆娑笑了笑,“只看了半宿。”
“郡主明明答应婢子看完手上那份就睡,早知道郡主只是打发婢子,那些个小报、邸报的,婢子就不去找了。”
“是是是,我的好玉玦,是我说话不算话,你就原谅我这一回。”
“半宿也是熬夜,瞧郡主的眼眶都是青的,郡主不要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等有了年纪就知道苦了。”玉玦苦口婆心,立志要把舒婆娑念得抬不起头来。
一旁的日暧和春寒掩着嘴笑。
她们以前虽然是娘水院的人,但只是二等丫鬟,纵使知道郡主人很好,也没机会多接近。这些天在郡主身边待候,她们才发现原来郡主就是呈个有求必应的主子,当然,只要你不犯了她的底线。
舒婆娑噗嗤一声,笑得打跌,打趣道:“说得你好像多大年纪似的,要不要让你搬去和潘嬷嬷住一块?再说,日暧和春寒都在这儿,好姊姊也替我留点颜面,不然往后我怎么在她们面前摆谱?”
玉玦看了看那两个站在角落、低眉顺眼的丫头,“婢子们要是还不知道郡主是个好侍候的主子,这些年岁也白活了。”
郡主看着性子冷清,但是对待下人绝对没有话说,吃穿用度和月钱,都是四个小主子由给得最忧渥的,其他院子的姊妹只要一提到能在延安郡王跟前当差,没有不羡慕的。
想到舒婆娑刚刚的话,玉玦压下声音,悄悄地求着她,“婢子可不可以不要和潘嬷嬷住一块?和她同一室的小丫头总跟婢子嘀咕,说嬷嬷睡觉老是打呼,扰得她整夜睡不好觉。”
“我去同嬷嬷说你嫌她会打呼……”
“郡主,使好坏!”
两人笑闹了一下,舒婆娑便道:“赶紧叫玉珪布置早饭,一会儿我要出门。”
她还有正事要办。
玉玦问:“郡主是想去东王府看世子爷吗?”
东伏羲卧病的事,昨日东王妃来过后,长公主府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你觉得我去看他,适合吗?”舒婆娑淡声问道。
玉玦被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心下懊恼,郡主要用什么身分与理由上门?就连她都知道不适合,怎么就没过过脑子,笨得问出这样的话?
舒婆娑对此并不介意,其实这事不用她打听,爹已经偷偷派人来给她递过话,说东伏羲是因为之前的病没好,又染上风邪,烧在肺腑,加上情绪烦郁,心火旺盛影响了身体,这才倒下去的,而且怕是病得不轻。
基于两人往日的情分与亲戚关系,于情干理,她都该去探望。
她没什么好怕的,夫婿被抢一事人尽皆知,而她被劫走一事,虽然爹娘尽力掩饰,可扯上婚事,到底有些风声传了出去,长公主府的名声已然坠地,还能坏到哪只是,去了之后能说什么?不如硬起心肠,不去也罢。
东伏羲是什么人?他是东王妃和东王爷的命根子,这两位是不可能让东伏羲有个什么万一的。再说,东伏羲那样活蹦乱跳的人,她不相信他会因为小病一病不起,他肯定很快就会好起来,她有信心。
舒婆娑不再想那事,而是专注于今天要处理的大事上。
从小屯山回家后,她便回到以前那大家闺秀的生活,以前她乐意这样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想找点事情做,况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必须未雨绸缪。
说她想太多?长公主府是个大招牌不错,可她娘是个不受宠的,就算背后有个皇家靠山又如何?那座山愿不愿意给他们靠,实在说不准,说不准的事就别妄想。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
回来后,她差其名歇息的这几日,脑子却像轮子般飞快地转着。
当初东伏羲来提亲,她没有经过太多考虑就允了,因为对她来说,东伏羲虽然不是好丈夫的人选,有许多缺点,却有一个最大的忧点,那就是他无限包容她的脾气,而且无论是她想要的东西,还是她不想要的,只要他想得到,就会想尽办法送到她面前。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像东伏羲对她这么好的男人了。
曾经,她以为自己即将屏开相夫教子的生活,她的人生会迈入一个新阶段,哪里知道剧情急转直下,变成了今日这模样。
如今她平白,呃,也不算平白的得到那些嫁妆,虽然亲事搁浅了,但那些黄白之物和产业仍落入她的口袋。
这些东西搁在库房里就是一些死物,她该怎么让这些黄白之物发挥最大的效用?
她研究了下,娘给她的两处铺子都有营生,只是娘不善打理,也不靠铺子糊口,从来是管事说什么就是什么,让镯子保持着不亏也赚不了太多银子的状况。
她今天想出门,为的就是要亲眼去瞧瞧这两家铺子的经营状况,再作决定。
她这伪古人,从来是走一步看十步,没看准十步,绝不肯迈第一步。
对即将要做的是这样,对感情也是如舒婆娑准备好后,就前去禀明宁馨长公主。
宁馨长公主公主起初并不赞同,“未婚女子随意拋头露脸有碍声誉,易招来指指点点,何况你这会儿还站在风口浪尖上,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出门不可?”
舒婆娑反驳着,“娘,女儿以前从不随意拋头露面的,可一次遭难就坏了名声,如今女儿不出门,名声就能变好?”
她的光辉形象早就丢到了爪哇国去,现在想挽回也没用。
宁馨长公主气道:“哼,是哪个婆子、丫鬟胆敢在你面前乱嚼舌根?瞧我不翦了她的舌头!”她可是下了严令不准泄漏出去的,是哪个不要命的无视她的命令?
宁馨长公主的底线就是儿女,谁敢触及,典雅大方的长公主会立即变身护犄的母牛。
“娘,没有谁在女儿面前多舌,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自己心里有数罢了。”
“娘不让你出门,这不是想让你避避风头,等你和你妹妹的事情过去一些再出去见人,到时候风头过了,再过个几年,谁还会记得今天的事?”
京城是什么地方?八圭卜绯闻集散地。王侯将相,谁家没几桩槽心事?前三天是这府正房打小妾,过三天又是那家嫡女与庶女当街打架,一件事盖过一件,都是那些平头百姓茶余饱后的谈资,热度就那几天,不多久风向就会转向别处了。
舒婆娑默默垂首,一头青丝微微地倾泻下来,遮住她那珍珠般白净的小脸。
她对母亲的说法不其苟同,八卦一桩接一桩,她的事很快就会被淡忘,况且她只是无辜被牵连的人,没道理要她缩头缩脚地藏在家中不敢见人。
她知道三人成虎的厉害,但越是躲藏,越能激起别人的好奇,她不如大大方方的,想出门就出门,想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为什么要因为些不相干的言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日子都过不了了?
母女俩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谁也不说话,尽顾着喝茶,彷佛那云雾茶有多好喝似的。
自从那日母女俩深谈过后,舒婆娑和宁馨长公主就陷入一种尴尬的低湖里,以前的亲昵无间不见了,总觉得有道鸿沟在那里,宁馨长公主几次试图拉回彼此的母女感情,什么好吃、好用的都往她房里送,但是感觉就像是豢头打在棉花上,一点用都没有。
宁馨长公主决定退一步。“要不,等娘忙完手里的事,再带你去普陀寺进香礼佛,那普陀寺的景色是京城一绝,这时候上山去,避暑又散心,你不是喜欢捣鼓那些吃食?寺里的斋菜也不错,可以请清田大师指点你些许。”
普陀寺是皇家佛寺,也是世家贵妇们最爱去的地方。
舒婆娑喜欢寺庙的宁静清心,普陀寺可以去,却不是在这时候。
“女儿只是心闷,想去瞧瞧娘给的那两家铺子,透透气。”她的眼像黑夜中的星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宁馨长公主。
也不知为什么,宁馨长公主被看一会儿便有些招架不住那眼神,无奈地道:“那就去吧,多带几个丫鬟和仆妇,侍卫也一定要带上。你不知道,听到你要出门,娘就心惊胆颤,唯恐又发生像上回那样的事。”
“娘,如今妹妹被禁足,不会再发生上回的事了。只要妹妹没被放出来,女儿的运势又不差,安全应该是无虚的。”要连连遭劫,这是得多倒楣楣?
宁馨长公主的冷汗像瀑布般一股脑的往外冒,心里像吃了七、八只苍蝇,吞不下吐不出来。
这是在埋怨她吗?宁馨长公主只觉得舒婆娑字字诛心,她似乎是在怪自己这为娘的偏心,怪自己一时心软,禁不住小女儿撒娇哭闹,答应小女儿代嫁,事发后又没有好好处置小女儿,也没有怒力去寻找失踪的她,对外更不曾替她解释辩解过一个字。
两个丫头都是她腹中出来的肉,她两个都疼爱,可就算是十个手指也有长短之分,的确,她就算真的偏袒一些小女儿,又怎样?
要舒婆娑说,不怎么样。
她很早就明白,一个母亲不可能对所有的儿女都一视同仁,她是长女,从小就被教育要有长姊的风范,上要孝敬父母,下要护持弟妹,那是她的本分。
所以她有的东西,只要妹妹觊觎,她觉得可以的就会给。
是不是因为给多了、给习惯了,所以连她的男人也得给出去?
真是可笑!
马车揺揺晃晃地过了小半座城,过了牌坊就可以看见上京最繁华热闹的大街。
上京是天子脚下的都城,市集贸易鼎盛,什么样的事物没有?在这上京城,只有你想不到的事物,没有你买不到的事物宁馨长公主给舒婆娑的两家铺子位在华盛门附近,这里市集热闹,人潮众多,十分繁盛,基本上做什么都能赚钱。
这里之所以兴盛,是因为内务府负责釆办的太监时常来这里釆买金银玉器及珍玩,上京许多勋贵人家的管事也都会到这里来买新奇的事物讨主人欢心,名声传开了,便越来越繁华。
街上充满着各色人种,这可多亏当今皇帝。
永泰帝是个温和的皇帝,太祖在位时,大泰国频频战乱,烽烟四起,先帝那时贵为四皇子,自动请缨,率数十万精兵把当时为患西北边境的瓦刺打得溃不成军,最后退缩领地五百里,上降书求和。
这仗打下来,他立下赫赫战功,乱旋归来,可大泰国元气大伤,兵卒将士损伤严重。
一个国家如果都是老弱妇孺,肯定不成,永泰帝继位后,下令全国休养生息,并鼓励百姓多繁衍子孙,要是户户都子孙无数,人丁兴旺,儿孙满堂,何愁国家不兴盛?他也数度抛开世家箝制,大开恩科,为朝廷广纳贤能,且劝民农桑,自己每年到了衣忙时节,也都会亲自到田里参与耕种,这郑重其事的亲自抶犁仪式,群臣也为之仿效。
就算皇帝不是真的甩开膀子下田耕种,但是出现在田边,对臣下和百姓而言已经是相当大的鼓励。
三十年来,皇帝励精图治,国泰民安,在他的治理下,大泰朝的人口恢复到太祖时期的数量,政治清平,民风开放,因此女子出门上酒楼、逛大街的比比皆是,店小二并不讶异。
只是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子,凡称得上大家闺秀的,大多遵循礼制,长处深闺,除非大节日才会名正言顺地结伴外出或去烧香拜佛。那些热衷交际的小姐,平日便轮流作东,赏花、游船、联诗、吃个宴席什么的轮番来,虽说看似热闹,但是来来去去就是那一套。
舒婆娑往常只要有这些激约,多是称有事推拒不去,久而久之,贵女圈子里就绝了她的踪迹。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只要出门,前脚去了谁家府中,后脚东伏羲一定到。
他那脾气就是个浑不吝,看不惯的就打,就算天王老子他也是照旧翻脸,谁的面子也不给,如此一回两回,谁还敢请她去?
下车后,舒婆娑在云客来酒楼坐定,帷帽未卸,隔着莲纱往二褛的窗外望,能看见对面同样是酒楼的自己的铺子。
不愧是生意好的酒楼,小二菜上得快,态度也殷勤。
能在送往迎来的酒楼做事的,自然都是有眼色的人,他见舒婆娑穿着虽然简单,可几样配饰却是不俗,随身的丫鬟、婆子更是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富贵人家出来的,所以他哪敢息慢?
舒婆娑慢慢挟起一筷子素鸭放进嘴里,能把素食做得好像真的鸭肉,几样招牌菜也做得道地,这云客来有个好厨子。
等舒婆娑把菜肴都吃上一遍,从一进门就待在窗边数人头的春寒踱了过来,看着托着茶碗的她道:“郡主,您吃饭的这段时间,打咱们铺子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呢,一共有二十六个人。”
这会儿还算不上正经的吃饭时间,来客数不算少,就算不是都来用餐,只是闲坐着聊八卦,也起码会叫个茶水、瓜子,一整天下来,生意应该不至于像帐上呈上来的那般平炎。
“省得了,去结帐,咱们去另外一家。”
如果只凭那么几眼就判断铺子不赚钱是因为有人手脚不干净,那有欠公允,所以舒婆娑临走之前留了个小厮下来,吩咐他在云客来坐到自家铺子打烊为止,最重要的是得把进进出出的人数记下。
这是个笨法子,却有效。
小厮舒吉傻眼了,人那么多,他怎么记得?
“正字会写吗?”舒婆娑问道。
他点头。
“五个人就写个正字,以此类推便是。”
舒吉笑逐颜开,“小的怎么没想到这样的好办法?”
“你要是脑筋转得快,早就是府里的管事了。”日暧不轻不重地戳了他一句。
她哪里知道自己这轻描淡写两句话,激发了这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阿猫阿狗发愤图强。几年后,舒吉当上舒婆娑身边最得力的管事,求娶日暧,成就一段姻缘,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舒婆娑瞥了日暧一眼,“拿五两银子给他,在这里的吃喝开销都算我的。”
“谢谢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