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燕冰并未退却,只平静提醒,「但我已是天府的皇后了。」
他耸耸肩,「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而已。」
「名就是名,名不正言不顺,不管王爷如何看待我,当陛下祭天祭地祭祖之后送我金册、赏我凤冠,我就是律法上名正言顺的一国之母。请问在天府的律法内,或是宫规中,有没有写清楚皇后可以为这个帝国做些什么?」
她带着咄咄逼人的锋芒,让沈慕凌向前探了探身子,将灯举到她眼前,那灯光投射进她的眼里,光辉灼灼,坚决不移。
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他移开那盏灯,懒懒道:「陛下一日不能苏醒痊愈,本王就要在宫内主持一日大局。太子年幼,宫内不能无主。」他瞥了眼她,「或者,皇后娘娘想说,您便是这宫内的主人吧?」
陈燕冰并未趁势承认,她谦逊地回应,「向来皇后只掌管后宫之事,若王爷所说的宫内主人,是指可以统辖帝国的江山之主,我可担当不起。既然王爷要在这宫里长住,我想,我还是去和内宫各司好好商议一下,王爷在宫内期间,各司该如何做到『各司其职』,宫内稳定之后,王爷才好腾出手去处理国家大事。王爷您说对吗?」
他环臂胸前,好笑地说:「你这是在明着向我讨要后宫大小之事的处决权?」
她微笑着反问:「难道王爷认为我不该拥有这小小的权力吗?」
沈慕凌站起身,他的个子足足高过她一颗头,而他的气势又何只是压她一头?
陈燕冰知道他在战场上的威猛,甚至是狠辣无情。北燕的十万大军,至少有七万是折损在他的手上。距离得这么近,她得用指尖死死抠着自己的掌心,才能压制住想冲上去扼住他咽喉,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若有所思。
她默默等待,想象着如果他拒绝自己的要求,或者用最刻薄的言词攻击她时,自己该怎样反驳?
「除了杀人,这宫内可以由你作主。」这句话似是流水一般从他口中说出,让她怔了怔,整个人原本全身绷紧,准备作战,突然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宽阔无垠的大道,所有的戒备紧张都变成失去目标的箭。
他真的同意了?让她掌管后宫?这是代表他暂时信任自己?还是一时的妥协?
陈燕冰来不及考虑太多,她必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瞬,倘若只是他一时糊涂做出的决定呢?也绝不能让他有反悔的机会。
于是她迅速回忆,「多谢王爷。」旋即退出,一句废话都不说了。
沈慕凌看着她的背影,无声一笑。
好个北燕公主,天府皇后,若在战场上,是让他头疼的对手,可关在这后宫之中,就真的可以让人放心了吗?
陈燕冰回到飞燕宫时,门口站了几名面生的宫人,一个个神情紧张。沈慕凌下令之后,各宫之间都没有什么往来,这几人不知道是哪个宫派来的?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那几个宫人看见她,连忙跪倒,自报家门,「参见皇后娘娘,奴才等人是少阳宫当差的,太子殿下非要到这里来见皇后娘娘,现在殿下在宫内等候您。」
太子来了?
虽然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这孩子得了她的承诺,几日来却见她按兵不动,肯定是着急了。
她走进宫门,沈铮正坐在她正殿门口的台阶上,托着腮,一副愁容满面。
她微笑着问:「太子驾临,恕我怠慢了。」
沈铮的眼睛亮起,飞奔过来拉住她的手臂,「母后,您去哪儿了?」
「去了武王那里一趟。」她反握着他的于,看到他小脸上的笑容僵住,笑道:「是去向武王讨要些东西。殿下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事吗?」
他低下头,轻声说道:「我怕……有人要害我,所以想住到母后这儿来,可以吗?」
陈燕冰猛地一惊,望着他瘦小单薄的身子。自小读过的书中,不乏幼主被害的故事。倘若沈慎远真的死了,依沈慕凌那霸道的性子,会让沈铮顺利即位吗?即使会,他岂不是又要做个傀儡皇帝?甚至中原汉质帝刘续被一块饼毒死的故事,岂不有可能在天府皇宫中上演?
她心头一软,看着沈铮,就像看到自己早逝的弟弟。那个弟弟也是沈铮这个年纪因病辞世,弟弟在世时和她感情最好,她庆幸弟弟走得早,不用亲历亡国之羞。
但沈铮就如同是弟弟的影子,如此孤独无依地站在自己面前,哀恳地望着她,让她无法拒绝。
「那你就搬过来吧,我让人把东边的偏殿收拾一下,你需要什么东西都拿过来便是。」
见她答应,沈铮高兴地欢呼起来,拍着手跑到外面去吩咐手下的人。
但张福却皱着眉劝道:「娘娘,这件事只怕于礼不合,王爷未必会答应。」
陈燕冰看他一眼,「刚刚我已经去见过王爷,王爷亲口允诺我,后宫之事由我处置。」
张福的嘴巴摆动了几下,没敢再说话。
很快,沈铮于下的宫人就把主子平日常用的东西及衣物都搬了过来。飞燕宫的宫人也快手快脚地将房间收拾打扫一番,帮太子把东西搬了进去。
沈铮快活地在自己的新居所跑了几圈,歪着头对陈燕冰道:「母后娘娘,我住在这里不会吵到您吧?其实我平时的话不多,我会很安静的。每天早晚我有外课要上,一天三顿饭我尽量在自己的房里吃,不打扰到您。」
她微笑地说:「这是什么话?你住到我这里来了,我自然就要照顾你的衣食起居,我听说学堂离这里并不远,一日三餐你当然要和我一起吃,否则若真的吃出了事情,我如何知道要去查谁?」
「母后娘娘,您怕不怕武王?」沈铮抬头看着她,「全皇宫的人都怕他。」
陈燕冰摸摸他的头,微笑着反问:「为何要怕他?他会吃了我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福匆匆跑到门前,气喘呼呼禀报,「娘娘、殿下,武王来了!」
这句话让沈铮的笑容全无,躲在陈燕冰的身后紧张得送声道:「我不要,我不要见他!他一定是来抓我回少阳宫的。」
「他没有说明来意,我们没有理由不见他。」她心中一笑。今夜还真是有趣,先是她去找他,现在又让他亲赴自己的飞燕宫,这第一次的正面交手,总是有来有往才算完满。
「我去见他,太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在这里等我。」
将太子安置好,她款步走出房间。沈慕凌不请自来,更无须人正式通报,他已经站在院内。
见到陈燕冰出来,他率先开口,依旧霸气,「请娘娘叫太子出来。」
「太子睡了。」她笑盈盈的回应,「他这几日来也很辛苦,每日牵挂他父皇病情,还要去学堂上课,实在是太累了。」
「于是就要睡到娘娘这儿来吗?」沈慕凌面无表情,「宫有宫规,国有国法,太子的寝宫是少阳宫,不是飞燕宫,他就算是太子也不能任性。我再说一遍,请娘娘叫太子出来,否则我就要亲自进去『请』人了。」
她依旧对着他笑,「我记得刚刚王爷已经允诺我,会将后宫主事之权交给我。」
「太子之事并非后宫之事这么简单。」
「太子想睡在哪里自然是后宫之事,否则就请王爷明日交由群臣去议,让文武百官集体商定后,王爷再来向我要人。」
「娘娘是在向我挑衅?」
「不敢,王爷之威,诸国敬服,更何况是我?」
一句句,彼此针锋相对,皆不退让。
沈慕凌逼上两步,陈燕冰忽然展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王爷,您也是统帅三军号令天下的大人物了,难道要出尔反尔吗?」
他冷冷地看着她,凤目轻阖,「本王若是出尔反尔,你能把我如何?」
她执拗地站在那里,「我是一介女流,打不过王爷,也说不过王爷,朝野上下人人都怕您,我当然不能把您如何。但太子终究是太子,是陛下的亲儿子,我做为陛下明媒正娶、金册载明的皇后,名分上,也算是太子的娘,为了这个儿子,我在您面前或许只是螳臂挡车,但我也必须舍命一试。」
「太子的娘?」沈慕凌噗哧的一声笑,自然是鄙夷嘲讽,「你当真忘了自己的身分了?」
他此刻就停伫在她身前,很近,近得她连他的眉毛几乎都可以一根根数清。
他微微地低下头,附在她耳边道:「实话实说吧,皇后娘娘,您是不是特别恨我?恨到……恨不得杀了我?」
胸腔内,心跳怦怦加速,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到脑门,她咬着牙,牙齿却打着颤,让她连嘴角的笑意都装得益发僵硬勉强。「王爷……这是说哪的话?」
「娘娘想否认吗?倘若娘娘不是特别恨我,为何每次见到我时,都会把拳头撑得紧紧的?让我以为娘娘是想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他揶揄地斜睨着她紧贴在身体两侧的拳头,眉毛轻挑。又道:「不过我要提醒您,这天府皇宫可不是北燕的皇宫,不会有人真的听您的话,即使是我一时答应了您,那也不意谓着您真是皇宫的主人。亡国公主就是亡国公主,你几时见折了翅膀的燕子还能飞上枝头变成凤凰的?」
那热血冲顶在她脑门,几乎要裂开似的,她的拳头也在微微颤抖,理智濒临崩溃。
这个人,这个杀害无数北燕人的刽子手,居然……居然如此得意扬扬地炫耀自己的胜利,践踏她的尊严,她为何不能杀了他?就在这一刻,在他警戒不高、防守松懈的时候,正是她出手的最佳时机!
她猛地伸出手——推开他,转身奔回沈铮所在的偏殿,将门重重撞上,并从内闩死。
「母后……」沈铮惊话地开口,被她一把括住,「嘘!别出声!」这是她孤注一掷的做法,她用这种最孩子气、最无赖的做法将自己和太子反锁在屋内。她要看看沈慕凌会怎么做,会不会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一脚踹开门,将太子抓走?
从屋内看不到屋外的情形,外面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过了很久,她深吸一口气,悄声道:「我去看看。」
沈铮拉着她泪眼蒙胧地说:「母后,就让他把我抓走吧,我不能连累您。」
「我答应过会保护你,就绝对不会食言背信。」她坚定地说完,轻手轻脚地将门闩拉开,缓缓打开一条缝——
向外张望,院内,沈慕凌刚才站的地方已不见人影。
难道……他走了吗?
心跳还没完全稳定下来,她咬紧牙关将门完全打开,面前还是空荡荡的正门。
她走到正门口,宫门已经紧闭,只有两名太监守在那里,正面对面的说着悄悄话。
「武王……走了?」她出声问道,让那两名太监吓了一跳,急忙跪下回话,「是,王爷刚才就走了。」
「他走时说什么了?」
「王爷说太子和皇后都住在这宫里,让奴才们好生伺候,不能有任何的闪失,还让奴才们早点关了宫门,以防万一。」
陈燕冰样紧的拳头这才缓缓松开,一直憋在胸口中的一口气也缓缓吐出。
但是,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喜悦。
这第一次交锋,状似她赢了,其实沈慕凌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他肯离去绝不是对她有所忌讳,还是尊敬客气,恐怕是因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忙,暂时不想和她为了这件小事闹翻,抑或者,是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打算?
从今日起,她的一言一行要比以往更加谨慎小心才行,因为她的对手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和他相比,她的力量微乎其微。但是她却有以卵击石的勇气,倘若皇兄还在世,又该笑她自不量力了。
两个国家的战争是结束了,然而她的个人之战才刚刚开始……
沈慕凌,你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