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杨秀丽。
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她的姓名。
她从首屈一指的一流大学毕业,在那个甚少女子读到最高学府的年代里,她金榜题名之时,邻里乡亲甚至为她放了一整天的鞭炮,为她准备了好几箱吃食水果,列了长串人龙在车站,送她北上读大学。
她是父母亲的骄傲,乡亲们口中称赞的女状元。她在校内书读得极好,毕业后也跻身教育界,得到份人人称羡的教职,彻彻底底地摆脱了原该在低下阶层中奋斗的未来。
可惜,她有一天仍得走入婚姻,步入家庭。
即便她与丈夫在学术上都有很好的成就,同样捧的都是教职饭碗,同样领一份还算优渥的薪水,她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婆婆并未因此而喜爱她。
她的丈夫是婆婆的骄傲,而她却是婆婆的眼中钉与肉中刺。
无法在下班后整理好大小家务,成为她被婆婆诟病的最大缺点;好不容易她因生产得了产假,能在家中好好坐月子的时候,产后第二天,她便被婆婆叫下床扫地。
由于她丈夫是独子,搬出三代同堂的家中另组小家庭,是多么不孝的逆天之举,所以,对于与公婆同住时的一切不如意,她只能默默承受,无法出言抗议。
幸亏,她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天资聪颖,很得婆婆欢心,于是,她拚了命地要儿子努力念书,想藉着儿子的成就,得以证明她是个称职的母亲、称职的媳妇。
只是,过了好几年之后,她才明白,孙子归孙子,媳妇归媳妇,孙子受宠,并不代表媳妇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她与婆婆之间的不愉快,在丈夫过世之后攀升至最高点,最后,从婆婆的撒手西去中解脱。
她怎能喜欢儿子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哪里好?她连她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她父母亲虽然也出身穷困,但好歹家世清白,不似她母亲双手总是油腻腻的,父亲甚至是个宵小之辈,净做些偷拐抢骗之事。更过分的是,她竟然连书都读得不怎么样,在校园内大谈恋爱就算了,最后还不知节制地未婚怀孕!
她辛辛苦苦在逆境之中把唯一的儿子拉拔长大,可不是为了让他与这样的女人共组家庭!
她为什么要善待她?
她书读得没有她好,社会地位没有她高,生的甚至是女儿,就像她一样,即便读了再多书,结婚之后仍会被夫家看不起的女儿。
她凭什么抢走她儿子,甚至还想享受那些她从未享受过的合理待遇?
她只要看到她便觉浑身不对劲,只要看到她讨好亲近的笑脸,便想起那些曾被狠狠欺负过的从前!
她讨厌她。
她做什么事都不顺她的眼,说什么话都不合她的意,于是她拚命找她麻烦,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从前饱受欺凌的自己,令自己感到好过一点。
直到那天,她儿子跪着对她说:“妈,我已经过了三十四年您要的人生,请您将接下来的人生还给我。”
儿子仰着颜看她,口吻平缓,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强硬,气得她大发雷霆、怒不可抑。
她恶狠狠地将忤逆她的儿子拉到丈夫灵位之前,失控地拿出家法,凌厉至极地往他背上抽打。
她用尽全身气力,打那个她从小到大连饭都舍不得让他少吃一口、连风都舍不得让他多吹一阵的儿子,儿子一声不吭,她却痛到心如刀割。
“够了,你回去吧!你要你的人生,你就滚回去你的家,滚回去过你的人生!再不要来与妈牵扯!”她忿忿将儿子赶走,然后在儿子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痛哭失声。
空无一人的家里,只余她与早逝的丈夫牌位,和一柄几欲断裂的家法。
她直到此时才惊觉她的寂寞。
与她争了一辈子的婆婆已经走了,令她受了一辈子委屈的丈夫也已经撒手了,如今,她唯一的儿子也被她驱离,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甚至就连一道孩子的笑语嬉闹声也听闻不得。
这就是她的人生吗?
她的儿子向她争的,就是一个不要如同她一般的人生吗?
她心痛至极,恨恨地将视线能及的所有物品通通扫开!能砸的便砸、能摔的便摔!而后望着一室狼藉,不住流泪,直到此刻才忆起,她叫杨秀丽,不是莫秀丽。
其实,她从不姓莫,她那个被她视若无物的孙女,与莫家的关系甚至还亲近一些。
是啊!她原就是莫家的外姓人,何以一直过着莫家媳妇的人生?到头来,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她凄厉地笑了起来。
她早就离开教育界好些年,关于那些她未婚时曾向往不已的国外风光,曾心心念念,却因为婚姻而放弃的美好事物,她为何从未起念动身去追寻?
于是,冷静了一段时日,缓过心神之后,她为自己订了几张长程机票,规划了几趟长途旅行,决心将儿子的人生还给儿子,自己的人生还给自己。
她想,她或许能在旅途中买些自己喜爱的小东西,也或许,她还可以为媳妇与孙女挑些纪念品……
五十九岁开始的新人生,从放手开始。
宛如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