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出一句让她惊悸的话来——
“夜溪,我知道你醒着,但是你不用睁开眼,只要静静地听我说就好。”
原来他轻易就能将她看穿,哪怕她不睁开眼、不说话,只是一个呼吸,就能暴露她的心事。
她因此更不敢睁开眼。他的声音像哀伤的水,柔软而强大的冲进她的心房——
“别怪我,夜溪,倘若今日你心痛而去,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因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以我爱你至深,今日之痛,痛胜于你。
可我却恨你,你知道吗?为何你忽然忘了我和一修,忘了我们的过去,就这样坦然地去做另一个人?你有了来世,可我的今生还在这里延续。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一修那么小,却那样懂事。你若看到他现在认真地抄录你那本《忠臣英烈传》,应该会被感动吧?不,你现在是柳浓儿,不是丘夜溪了,你怎么会感动?你忘了我,却不该忘记一修,无论怎样,他可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生他时,他曾让你阵痛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紫了,我以为那种痛会让你记得一辈子。可是你现在还能记起一星半点吗?
你以为龙四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该全心全意信任他?你以为他将我看做贪官奸臣,我就必然不是好人?我早对你说过,这世上的忠奸善恶,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龙四想做清流,但要先问问这官场几时是一潭清水?
今日是我设的局,我叫他带你来,是想试探你的心。夜溪,还记得吗?我说我在成亲前,守身如玉地等你,成亲后,对你依然是清清白白,除了你,我没有抱过别的女人,今日,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但愿你能跳起来掐着我的脖子痛骂我是色鬼,但是你却只是木然地望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晏几道说得对,聚散真容易。为何我们那样相爱,也可以这样匆匆分别?但我不甘心就这样和你分散,你说过你会在龙城等我,你失约了。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带你回家。那么,你可愿等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手掌温暖地盖在她的脸上,摩挲着,全然不怕她会有任何反抗。然后,那触摸倏然停止,窗外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透了她的身心。
她忍不住侧转过身,只看到大开的窗户,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刚刚那些听来陌生又熟悉的话,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每一句既温柔又残酷,像是在指责她的薄情,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于是,心,就这样被他看透,敲碎了。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冲动迫使她坐起身,来到窗棂前,握紧框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竟然一纵身子,跃出了窗户,朝着她心中的方向,追随而去。
曹尚真刚回到府中,家中婢女急忙忙来说:“少爷,小少爷病了。”
他一惊,眉峰凝起,急忙奔向儿子的卧室。
曹一修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一位宫中的太医刚为他诊视完毕。
虽然曹尚真已然辞官,但是曹家和宫中关系深厚,曹清誉派人去太医院请人,太医院首座立刻亲自赶来看病。
他一步迈入房中,急忙问道:“怎么样?”
“小少爷几日来感染风寒,中有内火,郁结不发。在下刚刚为小少爷开了一帖药,吃下去后,将虚火发成汗,很快就好,丞相不必担心。”太医一时改不了口,还按旧词称呼他。
曹尚真点点头,摒退了左右人,轻轻坐在儿子的闲边。
曹一修那张小小的脸蛋此刻滚烫如火,脸颊通红,但是一双清亮的大眼睛比往常更加水汪汪地望着他,轻声说:“爹,你、你去见娘了,是吗?”
他心弦一抖,柔声回答:“是的,爹去看娘了。”
“娘还是不记得我们吗?”他颤声问,“是不是因为一修以前不乖,所以娘故意装成别人来吓唬我们?我没有和娘说,虽然我不喜欢那本《忠臣英烈传》,可是我都一字一句背下来了。如果娘回来,我可以背给娘听:古有屈氏,名平,字原。楚国人。善美文,修美政,历经三朝。力主变法图强……”
曹尚真摇摇头,声音更轻的开口,“一修,现在不要背,你要休息,等身体好了,娘回来了,你才好背给她听。”
“可是娘什么时候回来?一修想娘……”他委屈的道。
儿子带着颤音的童声敲在曹尚真的心头,他必须强忍酸楚,才不会让自己的眼泪和儿子的一起落下。
忽然,风声中有一道极轻微的声音起,像是什么人在啜泣或是呜咽。这声音太轻,轻到几不可闻,但是曹尚真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警觉地直起身,冲出门去,四下张望,就在屋后的一棵树上,见着一道人影伏在树叉之间。
他的出现,让对方悚然惊动,反身跳下树就要逃离。
曹尚真却如疾风一般瞬间冲到那人面前,将那人一把抓住,那纤细的手腕、熟悉的气息,是化成飞灰他都不会忘记的感觉,他不禁颤声叫出不知道叫了多少遍,却永远甜蜜如初的名字——
“夜溪!”
丘夜溪缓缓转身,已是满脸泪痕。她不知自己为何可以如此容易地找到曹府,却在来到曹一修的窗外,听到父子两人的一番对话之后情难自控,泪如容涌,因而暴露了行踪。
此际当她看到曹尚真那双炽热又哀伤的眼时,她忽然明白了,虽然失去记忆,但她原本心心念念想找的,就是这个人、这双眼,甚至连他抓住她时的肌肤相触,都会让她战栗不已。
她一定、一定与这对父子有着不可分离的亲密关系,她现在坚信这一点了,否则她不会为了他们如此失魂落魄。
曹尚真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茫然落泪的眼。即使变了容貌,她的眼睛依然美丽如昔。他记得这样的眼神,在他几次受伤之时,夜溪也是用这样怜惜哀叹的眼神望着他。
他情难自禁一用力,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冰凉的双唇火热地捕捉到她的,挑开她轻颤的唇齿,将熟悉的味道和热情自两人体内重新唤醒。
她的反应起初是惊怔茫然,然后又有些抗拒地想挣扎,无奈挣不开他铁箍一样的双臂,更挣不开这熟悉如自身血液的气息,终于身子软软地蛰伏在他的怀中,任他引领着自己去感受一种她不曾想过的温存。
“哪个月老不长眼,偏将我俩系红线?纵然绑脚的鸭子抹上油,也难变成鸳鸯戏水交颈眠。偏偏我也瞎了眼,只当你是赛天仙,纵使你笑我骂我,打我恶我,我也要将你死死缠……”
他喃喃唱着一首古怪的歌谣,这俚俗的曲子却让她的胸口溢满了温暖的感动。
“现在,知道我是谁吗?”曹尚真的舌尖划过她的耳垂。
她轻颤着,惭愧而怅然,“不……”
“没关系。”他再用力地拥紧她,“只要你在我怀里,哪怕你忘了我,我也有把握让你重新爱上我。只要我一直爱着你,我们的爱就不会断,希望永远都在。”
他的坚定和执着让她感动不已,因而对龙四的态度更加困惑。“如果我是你的夜溪,为什么龙四王爷说不是?”
“那要问他安什么鬼。不,现在不要问他。”曹尚真淡淡地笑,“我现在不为难你,你也不要去问他什么,只要静静地看着就好。夜溪,我从来不在你面前讳谈我的缺点,我一直都说我是真小人,不愿意当个伪君子。你知道真小人的好处是什么吗?”
她茫然地摇头。眼前的男人将“夜溪”两个人字叫得那么自然,让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做一个真小人,做事就无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如果我想得到一件东西、一个人,我会不择手段去掠夺,谁要是挡了我的路,我都不会放过他!”
奇怪,他明明是笑吟吟地说着这句话,话中却带着冰凉的寒意……丘夜溪傻傻地望着他唇边那抹笑容——光芒四射,神采奕奕,像一只慵懒又高贵的豹子,正伺机抓捕猎物。
这样的笑容让人不安,偏偏她看在眼中,却从心底洋溢着暖意,好像这笑容也伴随了她很久,让她熟悉得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他光洁的脸颊。
她的触碰让曹尚真微愣,接着惊喜的握住她的手,轻叹道:“感觉到我也瘦了很多吗?这些日子将我们折磨得很惨。前日娘娘见我,说终于知道什么叫“形销骨立”,差点抱着我大哭一场。夜溪,这是你欠我的,你早晚要还。”
“还?”她不解地皱眉,“怎么还?”
“用你的人,用你的一生……”他将她紧紧地抱在身前,熟悉的曲线贴合在胸口,虽然更加纤瘦,但如一修所说,她的气味没有改变。
她是他的夜溪,他深爱了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