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看护很擅长做面包,在白云山庄做了一两次,一方面他看着有趣,一方面也是闲来无事,便跟着动手,要揉馅料进去时,他想起她爱吃葡萄干,于是多放了一些,等她回来,切开小土司,看到大量的葡萄干,瞬间笑了出来,很捧场的吃了一大堆。
他一直到那时候才体悟到一件事情——以前她不喜欢他,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什么也没为她付出啊,“我很喜欢你,所以你快来喜欢我”,感情哪有这么简单,有时候付出都未必能得到回应,何况他什么也没做。
近水楼台,他开始会引她说说工作上的事情,跟她聊天,谈论工作上的成就,以及偶而的挫折。
知道她希望能出国旅游,便跟她分享自己各种旅游经验。
看她推荐的书,看她喜欢的电影,围绕着嗜好,她总是说得眉飞色舞。
她快下班时,他会带着那只叫作毛毛的腊肠到客厅,他知道她喜欢开门时有人在等她,一起喝点东西,聊聊这一天,他们终于能有说有笑,屋子里的气氛也总是美好温馨,可是他的腿却再也回不来了。
这假婚姻三年约满时,李夏蓝跟他说,其实自己不一定要离婚。
男人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自己,摇了摇头,她才二十几岁,人生还很长。
夏蓝回到李家,他也回到高家,放荡三十年之后,终于开始给父亲作帮手,双腿虽然不方便,但他脑子还是比起几个弟弟强得多,很快的,他就开始主持大型企画,一次比一次成功,短短几年,大家就知道高家有个战无不胜的精明二代,什么案子都吃得下,只要他盯上的,别人就别想抢。
超凡的工作能力让父亲把大部分的业务都交给他,母亲常常为此心疼,可是他觉得这样很好,他已经不打算恋爱了,那么,就让工作充实一点,那些年他成了真正的空中飞人,常常今天在伦敦,明天就飞到纽约,回到家,才没两天,又要出发到下一个城市。
知道她还是在舅舅的补习班上课,他很克制,始终没去打听,也没去打扰,总想着,她那样美好,会有一个好人出现,照顾她,而不是被她照顾。
几年后,很偶然的情况下,在餐厅遇见舅妈跟表妹,三人一起吃饭,舅妈在席间一直念,说介绍朋友的儿子给表妹认识,好不容易安排好了,表妹居然当场逃跑,气死她了,三十岁了,还不想结婚?
表妹哼的一声,“结婚有什么好,我们补习班有一个老师的老公,结婚前看起来很正常,可没想到却是游戏重症患者,回到家只管打游戏,不顾家,但也不肯离婚,那老师花了一百多万才让那男的签字,自己带着双胞胎儿子,跟着母亲,祖孙三代一起,结婚干么?不结婚她只要养自己就好,可就因为结婚,她被那男的敲了一笔。”
后来高学文才知道表妹口中的老师,就是李夏蓝。
他终究没能忍住,去补习班看了她。
舅舅的办公室里,三十五岁的她,眼角有着感触,嘴角餐着遗憾。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他喜欢她,但躲着她,躲到德国,躲回高家,在这些年之后,只是面对面而已,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还是想要她。
这次,换她对他摇头。
高学文知道她为什么摇头,就跟几年前的自己一样,可当初的“为她好”并没有换到他想要的结局,他到那时候才明白,希望她好,是要自己给她,而不是期望别人给她。
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他跟夏蓝十几年的好姐妹小荷见了面,小荷说,“夏蓝的经济其实没问题,大概是你母亲有交代,她的课始终很满,一家三口其实还不错,只是……”
高学文有点紧张,“只是?”
“只是我觉得,她真的命不好欸,这辈子好像就是不能悠闲过日子,小时候要照顾弟妹,大学工读,是为了给玺蓝存私校费用,跟你结婚,是为了给瑞蓝善后,她跟赵勉勤结婚时,我还以为她终于能过自己的日子,可没想到赵勉勤那好青年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他沉迷游戏,每个月花好几万买点数,也不做家事,每天顾着组队打怪,夏蓝几次沟通都没结果,也不管还在怀孕就跟他提了离婚,但他不肯,一堆借口,先说结婚花那么多钱,怎么能这样就离婚,夏蓝说好,聘金她会退,婚礼的支出她也会给,他说好,什么时候钱给清,他就签字。
“那混蛋,结婚的钱是他爸妈出的,长子长孙,席开百桌,加上婚纱照,喜饼,那些全部都算在夏蓝身上,一百五十万,夏蓝跟银行借了钱,速战速决,可你也知道银行的利息,加上有了孩子,她要准备,要盘算,夏蓝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她总是在扛事情,我认识她这么久,其实我觉得她人生最悠闲的时候,应该是你回国疗养的那段时间,她说过,你对她很好。”
是吗?她真的这样觉得?
“当然,我不是说瑞蓝、玺蓝对她不好,他们姐弟感情很深,但终被依赖跟被照顾本质上是不同的,夏蓝需要被依赖,但她也应该被照顾,能够欣赏她,了解她,支撑她……而不是每当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得一肩扛,还得告诉身边的人,没问题,我可以,放心吧——她从来不说累,不是她不累,而是她不知道该跟谁说,她这辈子,没被任何人宠过。”
高学文闻言,心疼极了,开始锲而不舍追求她,终于慢慢打动她,小朋友也喜欢他,这样过了一年多,男人想,应该可以再跟她提一次。
趁着在美国参展,他找时间去买了婚戒,打算回台湾就要跟她求婚,可没想到在前往机场途中,司机贪快闯了红灯,等他发现已经天旋地转,车子被撞出老远,他不禁模模糊糊想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太遗憾了,他跟那个喜欢了十几年的女人,始终错过,还有母亲,他没跟她说谢谢,也没跟她说对不起,如果人生能重来,他会早点醒悟,不会让她们那样伤心。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听到警察跟救护车的声音,他心想,太好了,终于得救了,终于得救了——只是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听到的竟是德文。
他人在美国,怎么会听到的都是德文?
费力睁开眼睛,他很快认出护士,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他在德国撞破头入院,那是他的责任护士。
他第一个想法是,太巧了,她现在到美国工作?
可是下一秒,他就发现了事情诡异的地方,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脚,而且还有知觉。
米色的墙壁上挂着莫奈的睡莲,淡褐色的绒布长沙发,西边跟南边各有一扇窗子,西窗看过去是大树,南窗外则是草坪——这是他在德国的病房,他住了三个多月,不会认错的,手上的塑胶环,写的也是德文,医生进来了,嘿的一声,“你今天睡真久啊。”
男人抬起自己的手臂,满是针孔……这是他二十几岁时的手,他已经戒毒很久了,这些痕迹不该这样明显。
他心里有个想法逐渐成形,但由于太不可思议,不敢细想,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吗?还是太渴望了,所以作了这样的梦?
仿佛要冲击他的心脏似的,母亲跟李夏蓝在下一秒进入病房,两个人都很年轻,母亲没有白头发,夏蓝还留着学生头。
母亲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有感觉,有温度,眼泪滴在他手上,有点热……这一切都在告诉他,“现在”是真的正在发生,的的确确是他二十九岁的冬天,不是作梦,也不是幻想,他太惊愕于自己的奇幻遭遇,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呵呵傻笑,来掩饰自己的开心。
母亲搂着他,眼泪一大串一大串往下掉,而李夏蓝皱着眉……他已经好多年没看过她这个样子了。
在那个当下,他内心充满感激。
他得到了一个最特别的礼物,那是上天给他最大的厚爱,他的人生倒回到二十九岁,重新再来。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不用错过她,也不用再浪费十年,他们的人生还没有太多重担,他可以现在就修正自己,把握住那些让他悔恨没抓住的人,这样的幸运,是无价之宝,在静下心来后,他已经慢慢梳理出自己的下一步。
首先,他得先恢复身体。
第一次住院,他百般不合作,但此刻,医生是唯一准则,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每日饮食也按照营养师的指示,他希望快点恢复,而他的合作,让母亲很开心,也让夏蓝对他的态度好了一些。
二月底,她们两人回国,六月初医生宣布他能出院,第一件事情就是搬到饭店,跟以往那些猪朋狗友断掉联络。
他有钱,饭店很乐于按照营养师的菜单给他送一日三餐,医生评估过后,他开始在健身教练的指导下做练习,努力恢复健康,努力长肉,还有,他去领养了一只腊肠狗,取名毛毛,夏蓝爱狗,毛毛会让她很开心的。
这样过了五个月,他觉得自己可以回来了。
他已经浪费了一个二十年,他不想再多浪费一天,但他也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跟李夏蓝的交集十分微薄,突然接近,只会让她觉得奇怪而不自在,他想了又想,决定就当自己记忆错乱了。
当时他在德国发现自己人生重来时,由于一时无法反应,加上太开心,只会呵呵笑,他亲耳听到医生跟母亲说,别刺激他。
对的,“别刺激他”。
他大病初愈,不能受到刺激,所以当他认定两人是交往结婚,两人就是交往结婚,当他宣示要挽回妻心,他的示好就成了名正言顺,他可以大大方方接近她,又不会让她觉得奇当然,除了在人生中挽回她之外,还有他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以前他让她伤心又担心,这次有幸重来,他会好好把握,亲子关系,夏蓝的心,还有家族企业,这次他会全部握在手里,一个也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