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得起劲时,一个突兀尖锐的声音出现。
“梁秋喜,你给我滚出来!”
听见这嗓声,知书叹气,教室里正在与先生们说话的梁秋喜蹙眉,放下手上的木盒走出来。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脸宽耳大、身材短胖,穿着粗陋,却涂着厚厚的粉,脸上还有颗大疣子。
她是梁秋喜的婆婆,自从知道被赶出门的媳妇在育才做事,已经来闹过两回,过去她挑孩子们上课时间来闹,一方面担心孩子受惊吓,一方面实在是大伙儿都忙,没时间同她吵,所以知书选择给钱了事,没想一回两回,把她的胃口给养大了。
知书迎上前,似笑非笑道:“滚?她不会,要不请你先示范。”
婆子一愣,这次的态度怎么不同,这姚东家不是怕事吗?只要声嗓大些,她就会赶忙安抚,然后塞银子……
她不敢针对知书,只敢冲着梁秋喜喊,“爷儿们不管你,你就胆子肥啦,到处抛头露面,有没有想过孙家的面子要往哪儿搁?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知书挪挪脚,把梁秋喜护在身后。
多年折磨变成制约反应,梁秋喜一看到婆婆就会变得胆怯。
“脸?她不要了,送给你吧,恰恰好你没有。”
恶婆婆又被知书堵上,卡了两下后道:“姚东家,这可是我们孙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还是别插手得了,免得惹来一身腥,还要怨我不会做人。”
“什么,你会做人?我还以为你只会做畜生。”
“你……”孙婆子气得弹起来,像颗球似的。
知书又道:“我都插手两回了,这会儿你竟让我别插手,行啊,把前头的二十两银子还我,我就撒手。”
知书没有发怒,却一句句堵得对方无话可说。
聪明人听到这里,会知道今天这情况得不了好,该消停了,可是哪能呢?一但消停哪还有好处可拿?
当初儿子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狐狸精哭闹不休,儿子连忙写下休书要赶梁秋喜出家门,幸好她脑子清楚,把休书给抢下撕烂。
她心头盘算着,好歹是娶回来的,就算不做媳妇平日里也可当奴婢使唤,日后缺银短两还能卖几两银子,没想到儿子竟连夜把人给打跑。
不过幸好休书没给成,梁秋喜还是孙家的人。
“二十两是我家媳妇在这里干活的钱,媳妇赚钱上交婆婆有什么不对?我都没怪她抛夫弃子、不侍奉家翁了,她还敢有话说。”
“你这般信口胡说好吗?就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日后让你下十八层地狱?”梁秋喜身后的林先生听不下去,张口便骂。
“到底是抛夫弃子还是被赶出家门,这事可得好好厘清。”王先生道。
“我孙家的事与你们小姑娘何干?嘴巴这么厉害,就不怕嫁不出门。”
“她们当然能嫁得出去,一个月月银十几两的姑娘,想求娶的哥儿满街跑,倒是孙家秀……小妾把家里细软给卷跑了,怎么,想把秋娘给求回去?”
一个月十几两?天,那梁秋喜在这里干四年的活儿,岂不是存下好几百两?
儿子在私整里教书,每月也不过一两银子,要是有这笔银子,她就能买地修屋,成了村子里人人羡慕的富户,想想王大妈、李大娘羡慕的眼光,想她们追着自己拍马屁的模样,心脏怦怦跳得厉害,简直就要长翅膀飞了。
唉,自己真是眼皮子浅呐,之前那二十两算什么?人家是在打发叫花子。
想到这里,她底气足了,对知书再不客气。
粗大的手指往知书跟前一指,孙婆子扬声道:“什么叫做求回去?她嫁到孙家,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名字要上孙家的牌位,这些年来,她上不敬公婆,下不伺候夫婿,成天在外头鬼混,孙家宽厚大度能容得了她,别人家里能容得下?
“行了,娶都娶了,计较那些也没啥用,终归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不算,你快去把行李整整,跟着娘回家里去。”说着,她动手就扯起梁秋喜。
“我不回去!”梁秋喜哭喊,她宁可死在外头也不肯回到狼窝,和一群恶心的人生活。
孙家文确实有几分本领再加上一点运气,让他年纪轻轻就考上秀才。
常年爹爹看重她,家里不算富裕却砸锅卖铁给大笔嫁妆随她出嫁,没想刚嫁进夫家,婆婆就将嫁妆纳为己有,丈夫婆婆嫌弃她目不识丁,嫌弃她娘家上不了台面,连正眼也不肯多瞧,全家上下拿她当下人使。
新婚夜里,婆婆就躺在她与相公中间,成亲多年她仍是处子之身,婆婆却到处说她肚子不争气。
后来孙家文连考两回,乡试没过却染嫖赌之习,见识过青楼的娇媚后,他更看她不上眼了,从此打骂交加,天天不间断。
她不是没回娘家哭诉过,可婆婆那股闹腾劲儿,到最后吃亏的仍是娘家,最后她连娘家也不敢回了。
“不回去?为啥?”孙婆子一双三角眼朝人群瞄去,最后定在陆浔封身上,她猥琐笑开。“原来是有了相好的,难怪不回家呢,家文说你淫荡成性我还不信,没想真是这么一回事。可惜,由不得你,你想回得回,不想回也得回!”
才说着,手臂一伸一缩,揪住梁秋喜的头发直往外拽。
孙婆子做惯农活,梁秋喜哪敌得过她那把力气,整个人就被拽得直往外走。
几个女先生看不过眼,连忙涌上来,又打又推,要逼孙婆子放手,可她哪肯放啊,这一放手,几百两银子就成煮熟的鸭子了,因此她死命拽,非要把梁秋喜给带走。
眼前一团混乱,知书刚要加入战局就让陆浔封阻下,他扬声喊。“停手!”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张口就是气势,谁敢不听。
孙婆子喘着大气看着陆浔封,再瞎她也看得出此人不同一般,怎么可能瞧上梁秋喜?
只不过是觉得穿鞋的怕光脚的,她一个乡下老婆子,嚎个几嗓子,说不定人家为了面子就把钱给挤出来了。
没想……他那副表情,是没要给钱的意思吗?
他上前两步、矗在孙婆子跟前,像根大梁似的,瞬地她成了颗傻豆丁,蔫得厉害。
几个女先生乖乖松手,看着满身狼狈的梁秋喜,心里有兔死狐悲的哀凄。她们有些是让家人为几两银子给卖了的,若非碰到好主子,如今都不晓得沦落到哪里。
陆浔封的目光与知书对上,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轻点头,她的心便安了。
陆浔封望向梁秋喜,寒声道:“你去收拾收拾,回去吧!”
啥?东家肯放人?太好了,就说光脚的啥都别怕吧。
孙婆子松开手,谄媚的话忙出口,“就说大爷是个通情达理的,断不会做那坏人姻缘的事儿……”
没等婆婆说完,梁秋喜全身一冷,心酸得厉害,可她也知道自己给东家带来多大麻烦。
轻咬下唇,她朝知书屈膝道:“这些年劳烦东家照顾,大恩——”
锐利目光在老婆子身上绕过一圈,陆浔封截下梁秋喜的话,寒声道:“三日之内,把欠银送过来。”
哪来的欠银?所有人都听得满头雾水,只听陆浔封又道——
“你是孙家媳妇,这笔钱自该落在孙家头上。”他冷冷看孙婆子一眼,未出声孙婆子就感到重大威胁。“听说你儿子是秀才,倘若不赶紧把钱给凑齐还上……等着吧,府衙相见,他的秀才名头就能给摘了。”
孙婆子闻言一惊,欠债?不对啊,分明是赚钱。
闻弦歌而知雅意,知书懂了,梁秋喜也明白了,忙道:“秋喜会把事情转告相公的。”
“等等,为什么欠钱?你的月银呢?一个月有十几两,你做那么多年了,钱呢?”孙婆子一把揪住梁秋喜衣襟,怒气大发,恨不得将她给撕了。
知书扯开她的爪子,道:“你这人好没道理,秋喜在这里不必吃喝花用?之前她生病不必请大夫?这都得花钱啊,我也没给她算利息,光让她还本金,你还有什么不满?”
梁秋喜低头愁眉,接话。“我欠东家八十几两药钱,再加上婆婆从东家那里拿走的二十两,本打算干活抵扣,既然婆婆要我回去,这笔债自然该由相公来还。”
让她儿子还?凭什么!更别说家里要是有钱,她干么来这里打秋风?
可刚才她信誓旦旦说……这会儿左右为难了,转眼功夫,梁秋喜从香脖脖变成烫手山芋,她连忙把人往前推。“那你别回去,就留在这里干活抵债。”
“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天底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陆浔封冷冷一笑,脸上分明是笑着的,孙婆子却觉得自己被冰刀子给射穿了。
知书道:“当初见她被打得体无完肤,人又烧得昏昏沉沉的,我才把她给留下来,她有几分本事,当婆婆的不会不知道,若她真有能耐,不必到我这里,也能给婆家赚得钵满盆溢,是吧?
“留下她,只是因为一时善心,可这点善心哪儿禁得起你这个当婆婆的来磨,你一次两次过来,闹得学生鸡飞狗跳,秋喜虽然善良,可我也实在是不敢再用,你还是把人给领走吧,备好银子,过两天自会有人上你家里去取。”说完知书直接往后头走。
陆浔封大步跟上,两人看也不看孙婆子一眼,只是在临行前知书给了女先生们眼神示意。
大伙儿一笑,也不看热闹了,纷纷转身回教室。
这下子,孙婆子的老脸给生生逼白。
梁秋喜二话不说,道:“婆婆等我一会儿,我收拾几件衣服就随你回去。”
孙婆子一急,甩开她的手,怒道:“想都别想,你这个丧门星,没挣半毛钱还想回家享福,作梦吧你!孙家的门不是你可以高攀的,我儿子可是秀才,你这乡下贱妇哪能匹配我儿子。”
“再不匹配,我都是孙家媳妇了呀,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她含笑将婆婆给的话如数奉还。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美梦破碎又迎来满头债,孙婆子后悔死了,要是别来这一趟就好,无预警地,她放声大哭。“我好倒楣啊,人家娶妻是娶回来赚钱养家生儿子的,孙家偏娶这种没出息的女人,啥事都干不了,还欠一屁股债要拖倒我老孙家,老天爷祢开开眼啊……”
她拉起嗓子号啕大哭,可大家连围着她看好戏的心思都没有了。
梁秋喜看着赖在地上的婆婆,失笑道:“算了,那几件衣服我也不要了,我们快走,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谁跟你是我们,走开,不要碰我!”她用力甩开梁秋喜,眼看没有人阻止,孙婆子麻利起身,一溜烟飞快跑了。
她一离开,陆浔封、知书和女先生们立刻围了回来。
知书问:“你打算怎么办?想要和离吗?”
这几年梁秋喜像鸵鸟似的,从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如今婆婆已找上门……“我回去一趟吧,许点银子,看孙家愿不愿意写休书。”
“你不想同孙家文过了?”知书问。
“不想。”梁秋喜斩钉截铁。
她的答案让知书满意,她转身对着女先生们说:“男人有迎妾纳外室的魄力,女人就要有换了他的实力,别老指望男人给你幸福,身为女人该提升自己,让自己有自信、魅力,别一哭二闹三上吊,别做一个需要男人的女人,而要做一个被男人需要的女人。知道吗?”
“知道。”女先生们同声应和,这个想法大家都耳熟能详了。
精神训话结束,陆浔封笑着对知书比出三根手指头。
“什么意思?”
“三天。”
当下没有人听懂他的意思,直到三天后他用一张假借条加一顿暴打,从孙家文手上拿到和离书后,大家才明白这个不多话的男人做了什么。
京城三杰Chapter53
在秦宁运薄维幄、陆浔封诱敌制胜之下,秦璋顺利烧掉敌军最后的粮草,当熊熊大火在燃起时,他们完成任务。
两股兵力聚在一起后,本该潜返营中,没想敌军大将发现他们的踪迹,亲自带领五百人撵截。
粮草本就匮乏,好不容易等到后方送来补给,高兴还不到六个时辰,谁知道一夜被烧光,敌方大将怒气冲天,誓言将烧粮小人全数歼灭。
眼看对方兵力是自己的五倍,任陆浔封再勇猛也不敢认为自己能以少胜多。
因此他带着手下闯进密林里,利用地势之利到处伏击,东边杀二十个、西边痛宰十个,就这样,陆浔封带出来的一百人已经死到只剩下十七人,当中还有八个受伤,当然,敌方也没有得了个好,目前他们也剩下不到五十人。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就该退兵了,但敌军越打怒火越高涨,他们知道没了粮草,此仗必败,因此心头恨极,非要将陆浔封等人杀到一个不剩。
躲在山坳里已经三天三夜了,秦宁的伤口溃烂,发着低烧,陆浔封绑在身上的止血布条已经变成黑色,心里都想着这次回不去了,他们靠在大熊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才发现,不管是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王爷、皇子,还是单纯的乡下泥腿子,这辈子都活得不容易。
“不是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骗人!”秦宁说。
“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骗人!”秦璋说。
“苦后还有更苦、又苦、最苦,我们刚走到中段.要坚持下去。”陆浔封道。
“可是我们就要死了。”秦宁说。
“戚将军不会放弃我们,他马上就带人来了。”陆浔封有气无力道。
在一阵沉默后,秦璋说:“阿封,我怕死。”
陆浔封喘过几息后,回答:“我也怕,所以不能死。”
秦宁对着陆浔封笑了,他是自己见过意志力最强的人,第一次,他对陆浔封服气。
像是同意这话似的,秦璋喃喃自语,重复着,“我怕死、我不死、我怕死、我不死……”
就这样,在第四天黎明时,他们听见戚将军嘶哑的吼叫声。
“阿封、阿璋、阿宁……没死的话就喊一声……”
他们听见了,秦境猛地跳起来,大叫,“我们没死、我们在这里。”
他饿极了,早就没有力气,但是这会儿肾上腺素激发他的力气,他又叫又跳又吼,像……发春的大熊。
秦宁勾勾嘴角。“戚将军真亲切啊……”
陆浔封弯了眉眼。“可以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