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应家在府里为宋青莲办了一场简单寿宴。
为了一家人能够自在说笑,于是让仆役们布完菜后便全退下。宋青莲坐在上榻,受儿子们的大拜之礼、收了两个儿媳妇送上的大礼,再看着二媳妇即将临盆的肚子,脸上笑意怎么样也止不住。
若说宋青莲人生中还有什么遗憾,也就是希望大儿媳花明子的身子能够好转。这一年来,花明子身子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原本只是不能跑跳,现在就连行走能力也渐渐失去了。
她知道炎隆一直在炼制新的“凤凰丹”,说是能化毒补气、延年益寿,只是“凤凰丹”毕竟是新药,且据说药性仍然太强,不适用于花明子。可天知道“凤凰丹”调整好成分还需要多久,而花明子又能再撑多久……
“娘,咱们用膳吧,否则菜凉了,就尝不出蔚子的最好表现了。”应学文边说边搀起娘亲走到桌边,之后又去搀扶起娘子。
应炎隆则是用轮椅将花明子推到餐桌前。
“怎么满桌都是我跟盈盈爱吃的菜?”花明子看着一桌子的菜肴,笑着说道。
“娘吩咐的。要知道娘在乎你们两个媳妇,可比在乎我们这两个儿子还多上几倍啊。”应学文故作哀怨地叹息着,引来大伙一阵笑声。
应炎隆低头为花明子拉妥腿上的盖毯,胸口尽是满满的不舍。在应家仙丹妙药的调理下,她的身子仍是日渐衰弱。瞿大夫每回替她把脉,总也不多说什么,就是一句“好好养着”。
即便是已好好养着,但从半个月前开始,花明子连走路都没了力气。所以,他才差人替她做了这只轮椅。
她如今虽仍能谈笑晏晏推着轮椅在家里圜内四处走,可每日睡眠时间却是愈来愈长。有时他瞧着她的睡容,总忍不住去探她的鼻息,就怕她在他不知道之时沉睡离世……
“多谢娘,我真有口福。”花明子笑着抬头对婆婆说道。
“喜欢就多吃一点。”宋青莲立刻举箸替花明子布菜,并招呼二儿子替二媳妇夹菜。
应学文点头连连,将他娘子爱吃的、怀孕后一吃就会不适的,全挑拣了妥当。
“没想到我们学文现在这么懂得疼人。”宋青莲笑着说道。
“娘,是我教得好。”钱盈盈圆润脸庞满是笑意。
“是我为你推荐的夫婿推荐得好,找了个脸蛋好又能干的。”花明子揶揄道。
“是是是!都是你们厉害。”应学文替大哥及自己倒了酒,举杯说道:“大哥,咱们这两个手下败将干一杯。”
“这杯酒,大哥敬你。你这些时日表现极好,若想响应家接管家业,随时欢迎。”应炎隆对弟弟一颔首,仰头一飮而尽。
应学文捧着酒盏的手颤抖了一下,眼眶竟就红了。
“哭什么,大哥赞你好呢。”钱盈盈拍着应学文的肩。
“谢大哥。”应学文也仰头将酒一飮而尽,清清喉咙后说道:“我想等花记食铺几处新店先弄妥、朱管事栽培的副管事再上手一点后,再回来看看药铺这边有什么地方可帮忙的。我不懂药,但生意这事,我总算能帮上忙了。”应炎隆赞许地对他一点头。“好,这样安排很妥当。”
应炎隆接着替花明子自了一碗豆腐羹,盯着她喝了半碗——她近来食欲总是不佳,总是得他盯着,才会多进食一些。
花明子放下汤匙后,看向钱盈盈说道:“你这孕妇气色竟比没怀孕时还要好,就知道老天爷是派你来让应家多子多孙的。”花明子说完,喝了几口应炎隆为她盛的汤。
“姐姐当生孩子像喝汤一样简单啊,整天挺着这肚子,挺沉的。”钱盈盈看着花明子瘦弱的身子,心里其实难受,却还是挤出笑容,状若无事地说道:“姐姐仗着有大哥疼宠,就会说话欺负我。”
“莫说我坏,姐姐这就送你一个千金难买的好东西。”花明子取出一个荷包握在手里,荷包里头装着她因为太瘦弱而无法再戴上的白玉镯。“这白玉镯能保命,只要圣上在位一日,就能拿去皇城外东街当铺找一个叫金福来之人。当然,能不用到是最好。平安是福。”
“莫非……”应学文看向大哥。
应炎隆点头说道:“当年你大嫂便是拿着这白玉镯去求皇上给她一次替我平反的机会。”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大嫂能飞天遁地了,进宫面圣无所不能啊。”应学文好奇地盯着白玉镯说道。
“当初没多说,是怕横生枝节。”花明子笑着说道,决计不提她此时说出此事、赠与此物,正是因为觉得自己来日不多了。
“幸好皇上圣明,罗家和九王爷都已经因为谋反罪入狱,罗继才那混蛋也被五马分尸了……”钱盈盈一想到那个家伙,还是忍不住想拍桌。
“肚子里有孩子,这些血腥的事就别说了。”宋青莲说。
钱盈盈点头。
“盈盈,你过来。”花明子朝她一颔首。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好拿吧。”钱盈盈看向丈夫。
“大嫂的好意,你就欢喜收下。”应学文对妻子点头,因为从大嫂郑重其事的表情及大哥心痛的眼神,就晓得了这是大嫂的心愿。
花明子从荷包中取出白玉镯递给钱盈盈,可脑中却在此时突然一阵昏眩,身子往旁边一侧,玉镯也随之滑出她的手掌。
“小心!”应炎隆立刻扶住花明子的身子。
应学文飞扑向前,想救那只镯子——
啪!
镯子掉到地上,啪地裂成两半。
钱盈盈吓得脸色苍白,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身子。
宋青莲见状,上前护住离她最近的二媳妇。“没事没事。碎碎平安。”
“怎么了?”应炎隆握住花明子的肩膀,一颗心提到了胸口。
花明子努力睁开眼,想说话,可气息怎么样也调不过来,她看到他满脸的焦急神态,心里亦是一恸。她走了不打紧,问题是留他一人,她不舍……
“来人!快去请府内大夫过来!然后,派人到宫里请瞿大夫!”应学文对着房外大喊。
“我……没事……昨晚没睡好……”花明子断断续续地说。这不是她第一次突然昏沉,却是头一回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
应炎隆抱起花明子,大步走到靠窗榻边让她坐下后,立刻掏出一锭九药放到她唇间。
当九药缓缓在唇间融化之后,花明子感觉堵在喉头和胸口的那口闷气渐渐地褪去,这才又能缓缓地吸到气;只是她极虚弱,便连回握应炎隆的手都没了力气。
应学文脸色凝重地扶好妻子及娘亲坐下后,眼尖地发现在破碎的玉镯边有一颗金色九药。
“大哥,那玉镯里头似乎掉出一颗药九。”应学文说。
“快拿过来给我!”应炎隆马上站直身子,朝地上看去。
应学文一个箭步上前拾起,大步走到大哥面前。
应炎隆一看那颗金色九药,泪水当场夺眶而出。
“大哥……”除了应学文之外,所有人全都噤声看着应炎隆的眼泪。应炎隆看着那颗药九,终于知道为何他几度打量玉镯,都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跟她说梅以文给了她这个玉镯,就是把命给了她——
因为白玉镯所镶嵌的金雕银饰里藏了一颗“如意宝九”。
“如意宝九”是帝王的第二条命。若是吃了“如意宝九”,即便是濒死之人都还能再延命”年。只是这“如意宝九”要五十年才能出炉一颗,而下一颗“如意宝九”要在十年后才能再炼出。因为“如意宝九”之中的雪山罗神花十年才开一次,一次就只开一朵,要连续添加五年,才能达到最佳疗效。
应炎隆明知皇上不会在此时出现要回如意宝九,却还是不安地看了门外一眼。
“陕吃下。”应炎隆快手将如意宝丸送到她唇边,指尖甚至颤抖着。
花明子依言咽下,闭着眼喘着气,已经完全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让人抬来软榻,送她回房。去吩咐翠宇熬来参汤,让她连喝四十九日。还有,让人整理好药浴房,烧入袪毒药草包,我要扶她进去排毒。”应炎隆向弟弟交代道:“接下来几日,她会有呕吐的情况,一会回房后便吩咐翠轩她们进来侍候。”
应学文点头,也不问原因,立刻就出去处理。
应炎隆看着花明子原本粗重的气息渐渐平复,发白的双唇也渐渐泛出血色,这才安了心,抚着她的发,柔声说道:“你且安心。如今吃下梅以文留给你的‘如意宝九’,再保你一年没有问题。一年后,‘凤凰丹’也就出炉了。”
“如意宝九是什么?”花明子握着他仍颤抖的手问道。
应炎隆抬头看向家人,只见他们,包括已经走回屋内的应学文,全都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如意宝九”是多年前一名云游在外的医者所留下的百年祖传方子。只是因为炼丹不易,这名医者一生也就只炼出了一颗。医者临终前将这方子及“如意宝九”交给了唯一的传人瞿大夫。
瞿大夫后来与应炎隆的爹结为挚友,在上一任皇帝病危之际,献上了“如音心宝九”,成功延寿了一年。此后,瞿大夫被召入宫,应家药铺则成了皇室顾问,“如意宝九”再度出炉了一次,炼出了方才花明子服下的那一颗。
“这些话,你跟你爹怎么全没说过?”宋青莲问。
“爹交代此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应炎隆低头抚着花明子的发,唇角噙着笑意。“况且,这‘如意宝九’毕竟只有一颗,也不是应家之物,说了只会让大家望之兴叹罢了,那又何必呢?”
“你爹就那一肩扛的脾气,你也是同一个德性。之前,你爹倒下后,你扛得那么辛苦。你之前入狱,也是让所有人吓得六神无主……”宋青莲忍不住叨念起儿子。
“娘教训得是。我现在不都把事务全分权交代出去了吗?”应炎隆说道。
“娘,幸好我像你。”应学文一本正经地说道。
所有人全笑了出声。
“总之,多谢皇上赏赐,多谢老天保佑……”宋青莲双手合十,不住地点头。
花明子笑看着大家,想说话,可一张口却是呕出满口黑血,湿了前襟。
大伙全都惊呼出声,只有应炎隆脸上染上一层喜色。他拿过手绢拭着花明子唇边的血,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服下如意宝九后,若能呕出黑血,表示体内气脉正在疏通。之后,每通一处经脉,便要呕吐一次。待得十二经脉的淤气都散出之后,脏腑自然会变得比较好。”应炎隆一说到此,甚至激动得胀红了脸。
花明子扬起唇角,痴痴地看着应炎隆——还能在他身边再多待一年了。
应炎隆也是傻傻地看着花明子,心中的百感交集一拥而上,倒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了。方才若不是意外摔破了玉镯,她与他如今可能已阴阳两隔了……
“你……”应炎隆才开口,泪水便滑了下来。
所有人见状,也都红了眼眶。虽说生离死别不可避免,但遗憾才是更让人痛心之事啊。
应炎隆顾不得其他家人还在,径自将脸埋入她颈间,紧紧地搂着她。
花明子亦紧挨着他,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颜抖了起来。
她原以为这一生没有遗憾了,但她若死去独留他一人存活数十年,她实在也不忍心。而在这一刻,她懂了皇上将“如意宝九”给了梅以文的心思、懂了
皇上没向她索回“如意宝九”的悲伤——因为皇上不愿独活在没有梅以文的天地里。
花明子一忖及此,不免轻叹口气。
“别难过了,梅以文在天之灵,若知道结果如此,定会很高兴的。”应炎隆附耳对她说道。
花明子笑了,知她者真的莫过于应炎隆啊。
“这一切必定是因为应家药铺行善积德,所以大嫂才能这么福大命大。”钱盈盈拍手叫好道。
“不如我们之后把花记食铺其中几间改成素斋铺,少杀一些生命,也算是为大嫂祈福积德。”应学文说。
“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安排。”应炎隆抬头看着弟弟,微笑点头。
应学文笑意更浓,脸上的自信益加散发光彩。
花明子看着所有人,最终将目光回到了应炎隆脸上。
她对他灿然一笑,覆住他的手,感动地发现自己竟然又有了力气能握住他的手,可以与他再多走一段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