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绮璐背靠水泥壁,和他一样浸泡在水中。她的长发湿了,胸口以下悬浮在水面,像海草,朝他漂绕。“松亚杰……”她叫出他的名字,眼睛在潮黑的水渠里无比剔亮。“我在这里,松亚杰——”
松亚杰跨大步,将她拥入怀里,两手紧压着她。好几个爆炸声迫近,彷佛炸弹就在他们周身。
“不能待在这儿,太危险了。”水渠盖遮蔽不全,火焰灰烬纷飞,落进水中,吐冒烟舌,水温一度一度在升高,松亚杰揽护佟绮璐,双脚于水中速行。
佟绮璐脸庞贴在松亚杰胸口,两腿虚浮着,身子教他提抱着,她动了一下,他坚定地将她箍得更牢紧,几乎弄痛了她。她没叫出声,只是闭上眼睛,把手环在他颈背。她的配合,让他很快到达渠道暗阶,爬上堤岸,穿过倾颓中的屋宇夹道,在避难室厚重水泥钢门关闭前一刻,赶了进去。
避难室有四个区间,就在急诊间地底下,可供两百二十个人避难,现在连走道都挤满人。松亚杰和佟绮璐坐在门后阶梯,身躯相互挨贴着,空气稀薄、混浊而散发着古老气味。这场内战打了十三年,在这之前,种族矛盾、宗教矛盾早在这个国家拉织一串错综复杂的百年历史情仇,人民随时有因应战争的心理,家户、社区、村落市镇皆有避难室,以为备而不用,真正进入地下,才知恐惧滋味。
一张张神情不安的脸孔,有的无声流泪,有的冷汗涔涔,没人敢讲话,敏感爆炸声响,大伙儿便缩挤在一块儿。
“别怕,一会儿就过去了。”松亚杰在佟绮璐耳边喃道:“你冷吗?”
他们的身体湿透了,在这闷燠的避难室,并不觉得冷。佟绮璐仰起脸庞,额头擦过松亚杰的下巴。他垂眸,气息吹扬她的一丝刘海。她眼睛周围浮晕淡淡柔丽的红,颊畔也是。他拨开她的发丝,俊脸上的水珠滴落在她两根锁骨中央凹处。她望着他沁汗的脸,想对他说她不冷,她身上的水不是渠道的水,而是与他一样的汗水,他的体温似暖流围绕她,他们的肌肤隔着衣服黏贴着,一样湿湿的。
上头的爆炸响越来越大声,彷佛整个急诊间被炸飞了,她听到他的心跳,芙颊靠回他胸口。他这时才感觉女孩不像初来那般,她现在每天和他们一起劳动、运动,身体质量指数提升了,营养不良的状况改善许多,穿着苏老师借给她的裙衫,俨然是个成熟小女人。他原本搂着她身子的手,轻轻放开,就一、两秒钟,长指悄然卷着她垂背的长发。
警报很久之后才解除,急切重返地面的人群把他们给挤散了。佟绮璐站在急诊间,找不到松亚杰。
“你们这些臭小子跟人家躲什么避难室!”杜罄拿着扩音器站在人群里,抓出一个个戴白色贝雷帽的年轻人。“怕什么!你们罄爸我有先见之明,来这儿驻扎不都教你们把建物漆几层特殊防火涂料,瞧——这帆布也防火……不用担心,烧不毁、烧不毁的!”
硝烟味很浓,尽管几个屋顶起火燃烧着,所幸火势没有蔓延开。
“亚杰!”杜罄叫了一声。
佟绮璐视线顺了过去,总算看到他的身影。
松亚杰正在听取杜罄的指示,回眸一望佟绮璐的方向,像是不经意发现她在那儿般,挑了挑眉,然后,他做个手势。佟绮璐立即明白松亚杰要她换掉湿衣服。佟绮璐低头看着黏贴身躯的白裙衫,忽感脸颊烘热,好像待在避难室太久缺了氧,头昏昏的,手也不听使唤,自行动作地抚着胸前潮湿的长发,彷佛,连头发也发热着。
这个混乱的下午,松亚杰和同伴投入灭火的工作,附近维和部队派了水车过来,两名军官找杜罄密谈。
晚餐过后,他们还在忙着修屋顶、窗户,暂时用帆布和木板遮盖那些破洞。
松亚杰不是很满意地瞧着杂务储藏屋修复的模样,他停在长铝梯上,下方的安秦站立于急诊间帆顶遮檐外。
安秦一手扶着梯子对松亚杰喊道:“亚杰——不要在梯子上发呆,很容易出意外!”
松亚杰回眺一眼,嗤地扯扯嘴角。“怕我滚下去,你还不闪开点。”说着,他直接往下跳。
一个抽气声在他落地的同时响起。
“绮璐!”安秦转身看着出现在急诊间帆篷墙边的佟绮璐。“怎么了?”他问她。
佟绮璐盯着从高处跳下、没事般挺直身子的松亚杰,摇头。“你们还没用餐,我把面包和水送来——”
“什么呀——今晚只有面包和水啊?”哇啦哇啦的叫声传出。
“莫威廉和居之样值日失职——”
两个躺在暗处偷懒的家伙被逮着了。
“你们没把厨房修整好,阿莫和之样没法大展手艺。”安秦对着走下屋廊的失职伙伴——寇希德、路卡诺——说道:“小心罄爸扒你们的皮。我看他和那两个军官关在同一间屋子一下午了,心情一定很火,要是再知道晚餐只有面包和水,他大概会杀人——”
“这不关我的事!”伙伴中年纪最小的路卡诺揉揉鼻梁旧伤痕,急声撇清责任。“一切都是寇哥——他说厨房明天再弄——”
“卡诺,你耍什么笨!”拥有一双猛禽眼神般的寇希德,狠瞪路卡诺,大掌抓正头上戴歪的贝雷帽,点指绿色轻羽标帜。“我们是慈善组织——慈善!懂吗?罄爸哪可能杀人……”双手搓了搓,两指放进嘴里,发出类似鸟鸣的声音。
没一会儿,青色长尾鸟拍着翅膀,降落在路卡诺头上。
寇希德继续说:“何况我们是为了找回罄爸的宠物——”
“对对对!”路卡诺接话,指指头顶的鸟。“老大在进避难室的前一秒,飞丢了,幸好没被炸死。”
“所以喽——”寇希德耸肩,得意地说:“罄爸绝对嘉许我们!”
“这样就嘉许你们?”安秦哼笑一声。“阿莫和之样被影桐老师叫进手术房老半天了,等会儿出来大概可以请求放假回荆棘海悠闲——”
“我也好想回去……”路卡诺哀怨地叹道。“我想念EyeContact的美食——”
“不用想念。”寇希德拍拍路卡诺,下巴朝安秦一努。“EyeContact的安小老板不就在此。”转折语气,他对安秦说:“你多少有遗传到你老爸的手艺吧——”
“有有有!”路卡诺抢着替安秦回答:“你忘了吗?寇哥,之前在学园宿舍,安哥曾用简单的罐头做松露鹅肝炖饭给我们吃,滋味超棒的!”
“是啊,好像有这回事,我记得蜗牛汤味道绝妙……”寇希德长指敲额,挑挑眉角,一脸坏笑、奸笑地打量安秦。“厨房里还有很多罐头呢——我们就别吃面包了,我和卡诺把烹饪器具搬到后面的农田,你用野炊的方式做些象样的热食——”
“你脑子动得真快。”松亚杰扬声,露出讽刺性的笑容。
“做了一下午的劳力工作,你也不想啃硬面包吧——”
“那倒不。”松亚杰打断寇希德,走向佟绮璐。“我今晚就吃面包。”
“是吗——”寇希德窃笑起来,这才把注意力放往佟绮璐身上,撇撇唇。“Imprinting、Imprinting……天鹅宝宝、鸭妈妈……”瞥了眼松亚杰,他哈哈笑,拉走路卡诺和安秦。
“嘿,我没答应!”安秦叫着,被两个不啃面包的家伙连手拖远。
三人形影一下模糊了。外头照明设备尚未恢复前,仅能靠月辉看清现况。
“你不去吗?”佟绮璐盯着松亚杰。
松亚杰摸摸头上的矿工帽,按亮头灯,光束直射她沈静的脸庞,他探手从她提的篮子里取出杂粮面包,对住她的眼。“你也还没吃晚餐?”
佟绮璐垂下脸庞。篮子里只有两个面包,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她的,她根本没有多准备其它人的。
他说:“你特地来找我吃晚餐,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佟绮璐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不起……”顿时觉得自己像在给人添麻烦,她退后一步,想要离开,却是欲言又止地瞅着他。“松亚杰……”
“嗯?”松亚杰凝眄着她。他的眼神又让她沉了下来,半晌,脸庞微微发热,说不出话。他笑了笑,拿起面包咬了口,说:“外面很冷,我们到值夜室里吃——”
“好。”她轻声回答,径自快步往木屋走去。
松亚杰缓步行走于佟绮璐后方,帽子头灯照着前方——少女在暗夜里发亮的身影,使他觉得自己是个采探宝石的矿工。
杜罄知道现在不是悠哉抽烟的时刻,不过,就在三分钟前,他送走两位瘟神,所以,此分此秒,他是吐口闷气,而非偷闲。
呼出冉冉升天的漂亮烟圈,杜罄站在木屋廊庭,眯眼瞅看走来的大男孩和小女孩。
佟绮璐停在廊庭木阶下,朝他颔首。
“罄爸,”松亚杰唤他一声,问:“那些军人有什么事?”
杜罄注视着佟绮璐,表情深思。“亚杰,有事要你去办,你跟我进来。”熄掉烟蒂,他转进木屋门里。
佟绮璐回首。“我在外面等——”风吹扬她的发丝,连她的嗓音也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松亚杰摘下矿工帽,往她头上戴。“有些地方电力还没恢复,很暗,别走远了。”刺亮灯光这会儿环聚他脸周。
佟绮璐美眸对着他,安静地颔首,待他走上阶梯进屋,她便在屋外廊庭靠墙的长椅落坐。
窗缝泄漏谈话声。
维和部队军官带来的消息指出,这场轰炸肇因于无国界组织处理事情失当。这个医护营频繁发讯给特定国家单位,叛军怀疑国际援军间谍窝藏,派出轰炸机。负责这一带安全的维和部队紧急出动战斗机拦截,两军在空中激战,下面的人才得以逃过大劫。
“所以,我们应该感恩维和部队的机敏——”松亚杰吃掉最后一口面包,双手环胸,漫不经心的三七步站姿,歪头听着坐在桌边单椅的杜罄说明两位军官来意,一面插话。“罄爸是要我送谢礼过去吗?我们应该送什么?青春少女?”略带讥讽地问。
杜罄沉沉瞪着他看。松亚杰低笑两声,他没见过杜罄如此严肃。“罄爸,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像我父亲收集的骨董面具——”
“没什么好笑的。”杜罄直言。“他们的确要我把绮璐交给他们处理——”
“处理?”松亚杰皱了一下眉,神色跟着冷峻几许。“什么意思?”
“中都港口国际援军的航空母舰指挥官是绮璐国家的海军中将——”杜罄手指敲着桌面。“他叫佟奥罕,是佟奥希大使的弟弟——”
“绮璐的叔叔?”松亚杰沉吟。
“没错。”杜罄站起,绕过桌子,行至松亚杰身前,慎重其事地说:“维和部队保证会把绮璐送到她叔叔身边——”
“我不信他们的保证。”松亚杰回嘴打断杜罄嗓音。
杜罄审视着这个十八岁男孩,一掌按住他的肩膀。“过不了几年,我们现在做的事全得移交给你们,我记得你带绮璐回来那天,急着找女医师,事后,影桐是这样告诉你的——别忘了身为医疗人员的专业,私人感情——”
“罄爸,”松亚杰再次抢白,道:“慈善难道不是一种感情?”他瞳眸深闇,敛下情绪。
杜罄静了静,没做正面回答,只说:“我打算让你与绮璐同行,明天一早出发,见着佟中将才能回来,你了解吗?”
“我知道了。”松亚杰点头,放下环胸的双手,正身走向门去。
门外,佟绮璐戴着头灯烁亮的矿工帽,坐在窗下的木架长椅,一听见他走来,她就起身。
松亚杰跟在她背后,一步一步踩过阶梯,离开休息木屋。
行至医护营范围外,田野林道余存午后轰炸的混乱。地上弹片斑斑驳驳,反射她头上的灯,她读着那些碎裂文字。
“绮璐——”他慢慢地走,声音幽沈徐柔。“绮璐,给我水喝——”
佟绮璐回过头,目光闪颤,像要流出泪来。
“你提篮里有水吧?”他说:“面包太干,没配着水,喉咙真的不舒服。”
佟绮璐低呜一声,侧身往空袭后的树林暗路奔跑。松亚杰没追上去,直到跳晃的光源静止,他才走进树林。
寒风霎然停止,树林里的饮泣少女脸庞冷定,不哭不笑,蹲坐在断枝枯叶满铺的泥地。她拿出提篮里的瓶装水,说:“水在这里。”
松亚杰在她面前坐下来。“谢谢你,绮璐。”他打开瓶盖,喝了口水,看着她又从篮子里拿出面包和一根蜡烛。
“有些地方电力还没恢复,苏医师给了我蜡烛,她说小心点用……”佟绮璐点亮蜡烛,插在面包中间,双手捧着面包。“松亚杰,我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许愿吗……”
松亚杰表情微顿,颔首,倾神聆听着十四岁少女的愿望。
她说:“你们要把我送走吗?叔叔主张派兵害死了爸妈,我的国家没法庇护我,无国界也不给我依靠了,我明天一定要走,是不是——”
“我会陪你。”松亚杰终于出声。“绮璐,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佟绮璐看了他一下,美眸垂合。“我想听你唱歌——”
松亚杰哼起〈A Thousand Kisses Deep〉,他知道她喜欢这首他常唱的歌。这也许是命运……
她听着,听着他醇厚温柔的歌声,美眸映着烛光,许了第二个愿望。“我想拥有一顶绣着青羽的白色贝雷帽。”
松亚杰解开制服肩带下的贝雷帽,拿掉佟绮璐头上的矿工帽,拨顺她的发,将贝雷帽戴至她头顶,实现她的第二个愿望。
“松亚杰……”她嗓音打颤着,美眸盈水漾动。“松亚杰,我可不可以不要吹熄蜡烛……林子的路好乱,我怕我走不出去——”
“绮璐,不吹蜡烛,你的愿望不会实现。”他停住歌声,双掌贴覆她捧面包的手,凝视着她的脸。她戴贝雷帽的模样好美,他轻轻在她额前落了一个吻,低语:“绮璐,生日快乐。”
泪水静淌着,吹熄蜡烛前,她又暗许一个愿,一个最大的愿——
希望可以不要离开……
这年,她满十四,他十八正往十九靠。
他们的人生确实如同旷世巨著,有战争、有分离,前途不定。他们走上布满变量的歧路,一不小心就会错过彼此,想要重遇,必定是得行越海洋边界、度过几个寒冬炎夏。
松亚杰十分清楚,一旦把佟绮璐送至佟奥罕中将身边,他们再见的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是否能再见到被送往难民营的伤患,那些曾经待过无国界医护营、令人怜悯同情的战争受害者,对他而言,单单是医疗实习经验——在前往中都港口的路途里,他如此告诫自己。
她却说:“你会忘记我吗?”
像魔咒一样——寇希德用Imprinting形容他们——但他把它当成她的另一个愿望,给了肯定答案。
“会。”松亚杰费了劲,才挪开胶着在佟绮璐脸上的视线。
佟绮璐默默低垂戴着白色青羽贝雷帽的头,摘下帽子,还给旁座的松亚杰。
就在这个她生日隔天的低温清晨,他们走出共同待了一夜的树林,空袭后的景致灰冷冷,仅仅闪着赤红警示灯的军车最显眼,像是没吹熄的烛焰,预示她最大的愿望不会实现。
维和部队来了专车,载她往中都港口,这一路,他陪着她,只做到——陪着她。她知道,接下来,是分离。
往后,他继续在世界各处战乱地执行组织任务,她回到自己的国家过孤岛生活。
车子经过一个一个检查哨,开车的少校是佟奥罕中将派进维和部队的联系官,昨天听了两名维和部队军官带回去的消息,今早即刻行动。
“中将一直在找寻佟小姐的下落,他很担忧你的安危。”少校很坚持,非得在最短时间内护送她回返。
越近中都港口,戒备气氛越森严凝重,武装士兵一一检查出入人车,唯独他们的座车通行无阻,直趋航空母舰泊靠的军事码头。车子一停定,松亚杰戴上佟绮璐还给他的白色贝雷帽,开门下车,站在车门边,沉沉睨着她。
“我们组织招收年满十七的新生……”
佟绮璐抬眸,海风将薄阳中的影像吹模糊了,她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说——
“无疆界学园很自由、无拘无束,生活乐趣多样多貌,女学员全是个性大胆的美女——绮璐,三年后,你没来,我一定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