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嘉薇庆幸自己这阵子常爬山,体力大跃进,跟着这群野猴子似的孩童爬了好一会儿坡地还有力气交谈,趁机了解内情。
“到了!”孩子们停在一栋破屋前。
终于啊,纵然杜嘉薇不怎么累,但还是喘了几口气,就在这时,她听到屋内传出不少声音,哭声、女人叫声此起彼落,状况挺乱。
孩子们跟着她齐齐冲到门口,却默契一致地急煞脚步,一秒变猪队友,将唯一的大人就着半开的门板推了进去。
杜嘉薇没防备,踉踉跄跄地跌进去,赶紧站稳身子,吐了一口长气,回头瞪向门口的熊孩子,他们干笑着挠耳摸头。
这一变故让屋内吵闹的声音乍停。
家徒四壁是杜嘉薇对这个房子的第一个感觉,再看到一清秀妇人杵在墙角,双手大张的护着身后一个约三岁的男童及一名六七岁的女孩。
男童面露惊恐,泪水直直落,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裙,女孩脸颊有清晰的巴掌印,头发也似被人揪过,双眼含泪却倔强。
年轻妇人就挺惨了,一头乱发披在肩上,左右脸都有被掴打的痕迹,衣衫也不知是被孩子揪的还是被人扯的,歪歪斜斜,狼狈不堪。
一路上,拜那些孩子们叽叽喳喳给的情报之赐,杜嘉薇已经完全掌握这家子的情形。
那名小男孩一出生就有长短脚,公婆原就对曾氏这木讷的媳妇不喜,又听旁人挑拨,觉得是媳妇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才生出这种孩子,便让儿子休了曾氏。
杨家儿子原就是个花心的,反正曾氏生的儿子有残疾,女儿又是赔钱货,一纸休书干净俐落的让下堂妇将一对儿女全带走了。
原本曾氏是回了娘家,但家中一次要多养三张嘴,曾家哪里愿意,对曾氏的态度就变得冷淡起来。
曾氏也是有傲气的,干脆带着孩子离开,辗转来到美林村住下,日子清苦却很自在,曾氏租了一亩田努力耕作,也在花村长的牵线下认识范绍安,让女儿杨晓黎进了书院,日子看着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一日曾氏进春林镇添购民生用品时,却让一名纨裤子弟秦翰给看上了,打算将人抬进来当妾,两个碍事的小孩丢给娘家,还许了曾氏娘家五百两银子。
曾氏拒绝了,她娘家人却为了银子逼嫁,事情愈闹愈大,不仅美林村,连春林镇的人都知晓了,虽然很多人同情曾氏,但碍于秦家在春林镇的势力,都不敢插手管。
杨晓黎本是班上的高材生,但因着这事曾家人来闹了几回,曾氏气坏身子无法再下田,杨晓黎只能将书包高高收起,担起母亲的工作下田耕作。
杜嘉薇轻咳一声,“我是凌远书院范先生的妻子,晓黎是我夫君的学生,我就是她的师母,而你……”她手指向居中坐着喝茶的一名胖妇人,“这位大娘带人擅闯进来不说,还动手打人,就不怕我去告官吗?”
“嗤,那孩子早没上学了,哪来的师母?”
中年妇人姓纪,面相刻薄,眼角唇角有些细纹,一身衣服看来倒是挺好的,身后还有两个粗使婆子,一个俏丫头,架势倒是不小。
“请婶婶离开吧,这事我绝不会答应。”曾氏冷冷的开口。
纪氏撇撇嘴,“冥顽不灵!年纪轻轻还要带孩子多辛苦,自该找个男人当依靠,我们是你的娘家人,难道还会害了你吗?”
“你以为大家眼睛都瞎的啊,人家还没嫁就让你带人打了,连孩子也不放过,你说的话要可以信,那猪都可以飞天了。”杜嘉薇不屑开口。
纪氏脸色丕变,“你这外人懂什么?两个孩子不懂事,阻挡他们母亲的幸福,我替我这侄女不值,这才教训他们,是她硬要挡在前头维护——”
“我是外人,你又算哪门子的内人?这曾氏的爹娘都没脸来促成这门亲,就你这婶婶脸皮厚,你说的那个良配可是有名的花心大少,后宅女人爆满不说还养了外室,这样还叫幸福?不如说说你跑这趟得了多少银子吧?”
“胡说什么!我只是心疼她。”纪氏的脸色变了又变。
“行,我明天就去见那秦少爷,问看看你能拿多少,然后跟他说你心地忒好,半毛钱都不要。”
“你!”纪氏脸色难看,气得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其实认得杜嘉薇,也听过她的恶名,貌似天仙但脾气很大,惹到她可没半点好处,看来这一次注定要无功而返了,纪氏只能气呼呼的率众走人。
坏人走了,熊孩子这才跑进来帮忙收拾屋内。
曾氏带着儿女跟杜嘉薇道谢。
“先带孩子处理一下脸上的伤,抹些药吧。”曾氏也心疼孩子,急忙带着到一旁去拭药。
杜嘉薇在这屋子内外转上一圈,唉,怎一个惨字了得,这木屋有几处残破见风,厨房里的米缸也是空的,地瓜倒不少,但后院菜园里的菜都干枯得垂了一地。
“晓黎每日去田里就够累的了,我便不肯再让她忙其他的。”
身后突然传来曾氏低哑疲累的声音。
杜嘉薇一回头,就看到曾氏已将自己重新打理好,脸色苍白却有股书卷气,对了,她想起孩子们说过,曾氏以前嫁的可是大户人家。
她示意曾氏回到屋内坐下,熊孩子已走得七七八八,留下两个人解释其他人再不走家里的大人该找了,交代完他们也先行离开。
杜嘉薇看了看曾氏身边的男孩跟女孩,想了想,开口问:“小嫂子……呃,我称你曾姊姊好了,如果我找人来帮曾姊姊耕作,让晓黎回书院念书可好?”
她想的是高材生的资质天赋非比常人,怎么能让小女孩就此埋没?
“罢了,这是晓黎的命,也是我们的命。”曾氏左右手各拥着孩子,眼中含泪,她不想依靠别人,那都是人情债,将来要还的。
她也知道女儿聪颖,但晓黎才七岁,要念到几岁才能出头天?而且一旦田地没有收获,他们一家三口连吃饭都有问题。
“曾姊姊,经历一些人生风雨,你看透了、心累了,选择认命无可厚非,但凭什么要你的孩子也认命?他们的人生甚至还没开始,你对他们太不公平了,你自私的硬要他们陪你扛着这不顺遂的人生,同为女子,我看不起你。”杜嘉薇一脸认真,用词用得极重。
曾氏愣了愣,她从没想过这些,下意识看向乖巧的坐在两旁的儿女。
“或许曾姊姊可以扪心自问,自己三岁或七岁的时候过得如何?可同你的儿女一样清苦?”杜嘉薇严肃的嗓音再度响起。
没有,她是有丫鬟伺候的小姐,更甭提下田这事儿了。
曾氏猛地闭上眼睛,晶莹泪水慢慢滑落,突然一只小手轻轻替她抚去泪水,她张开眼,竟是三岁的儿子杨晓东。
曾氏看了看儿子,目光又落到女儿手上,杜嘉薇也过来握住小女孩的小手,这一比较,曾氏的眼泪瞬间落下。
杜嘉薇的玉手白皙滑嫩,但女儿的小手被晒得黝黑干裂,这全是她这个母亲害的,是她没能耐,才逼得女儿小小年纪就要扛起生活重担,还狠心的要她认命,一辈子务农到老!
曾氏哽咽痛哭,“对不起,晓黎,对不起,呜呜呜……”
杨晓黎听着母亲自责的哭声,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杨晓东见母亲姊姊哭成一团,不知发生什么事,也吓得哇哇大哭。
杜嘉薇连忙安抚泪流满面的小男孩,让曾氏发泄一番后端了盆水过来,让母女俩净面,也提了她的借贷计划。
她会雇人帮忙田作,另外给曾氏一笔家用,再帮忙出杨晓黎的学费,这笔借款无息,至于归还日期,当杨晓黎当上女官开始有俸禄后,看要分十年或更多年摊还都可以。
这段日子他们一家就到夏园去住,等曾氏把身体养好就在她身边打下手,她要做的事太多,两个丫鬟本就不够用,但要她这个现代人到人牙子那儿买人她又不愿意。
曾氏自然是不答应,“不可以,这是占了你的便宜。”
杜嘉薇早就知道会这样,立刻发挥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劝导分析,终是劝得曾氏点头。
既然说好了,杜嘉薇决定这两三天内就找人过来接田作的活儿,他们一家三口就搬到她家去住。
达成协议后,曾氏听说她一个人走回去,就要女儿陪着过去,杜嘉薇先是极力婉拒,最后再推拒不得,只能妥协让杨晓黎陪走一小段路。
结果还没走多远就起风了,两人动作一致的抬头,只见天空乌云密布。
江州的夏天一下晴一下雨,老百姓都知道,若到仲夏,西北雨更是天天报到,而且皆是滂沱雷雨。
“晓黎快回去,要下大雨了。”杜嘉薇催着还站着不动的女孩。
杨晓黎欲言又止,终究开口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师母,如果我没法子当女官呢?”
她莞尔一笑,点点她小巧的鼻子,“你有天分,先生也说过你很厉害,当上女官的机会一定比别人大,我也是放长线钓你这条大鱼。”
“大鱼?我吗?”她不安的咬着下唇。
杜嘉薇再摸摸她稚嫩的小脸,“你读书这么厉害,以后当了女官也能当师母的靠山,谁敢欺侮我你就将他办了,那我多威风啊。”
“可能吗?”杨晓黎终究只有七岁,还是有些孩子天性,听到能惩罚坏人眼睛顿时闪亮亮的,充满光采。
“怎么不可能!你有个厉害的先生,又是班上第一名的女状元,所以不用担心,老天爷很公平的,只要你努力了,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我保证。”杜嘉薇再次拍拍她的肩,又推了推,“快回去。”
杨晓黎开心的点头,道了再见,快步往回跑。
杜嘉薇抬头看看变暗的天空,也小跑步奔回溪谷跟忧心忡忡的青荷会合,两人背起竹窭,一鼓作气冲回夏园。
庆幸的是,她们到家好一会儿,层层叠叠的乌云天际也没落下半滴雨,直至傍晚才哗啦一声,倾盆大雨宣泄而下。
*
大雨让丁顺赶车的视线模糊了,只能凭着记忆驾车,哪知就那么倒楣,早弯了个道,前轮陷在路边一个小坑,怎么拉也拉不上来,只能先弃车。
丁顺戴着斗笠、油衣,范绍安撑着油伞,两人一路步行回家,只是雨势太大,再加上乱吹的强风,丁顺就脸上和前襟湿了些,但撑伞的范绍安反而像是落到水里,浑身湿漉漉。两人回到墨竹轩先换了衣服,丁顺才念着要去厨房烧水好让范绍安沐浴,才踏出院门就看见青荷撑伞走过来,另一手拿了食盒,说是两碗热的姜糖水后很快离开。
屋内,范绍安见丁顺又乐颠颠的走进来。
“奶奶说看到二爷被雨淋湿了,差青荷去煮了姜糖水过来,青荷还说热水待会儿就会送来,连我也有份呢。”丁顺喜孜孜的说着。
范绍安黑眸一眯,杜嘉薇这几日不是懒得理他吗?
他静静的看着丁顺放在桌上的姜糖水,久久才吐了一句,“多事!”
一旁的丁顺正巧喝了一口,这一听就想到下午才发生的事儿,急着要说话,偏偏口里的姜糖水还没咽下,顿时哙到了,抚着胸口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刚想替奶奶说话,就看到二爷端起姜糖水喝,整个人都傻了。
范绍安自然也想到下午发生的事,一名胖妇人带着几名奴仆直奔教室,扯开嗓门大声嚷嚷,其他班上的师生闻声出来,妇人对这围观的阵仗满意了,一个劲儿将杜嘉薇所作之事说出来,他这才知道来人是杨晓黎的亲戚。
“奉劝先生还是将那管太宽的妻子管好,自己都恶名昭彰了,哪来的脸皮多管闲事。这次我是看在范先生的面上才不计较,若再有下回,别怪我不客气,要是不小心伤着了,那也是她活该!”纪氏气呼呼的搏下狠话,甩袖走人。
范绍安面无表情,但心里是震撼的,因为他没有做到的事情,杜嘉薇帮他做到了。
他的确对曾氏一家上过心,当初杨晓黎不得不休学,他不忍她的读书天分被埋没,曾上门寻求解决之道。
没想到事情都还没有后续,外面已经谣言纷飞,传了不少难听话,为了曾氏的名节,加上山长苦心劝说,迫得他不得不歇了心思,没想到杜嘉薇竟然单枪匹马的杠上了。
事后,师生各回各班,他也收敛思绪,拿起书本准备继续上课——一室的学生中,张瀚文突然起身一揖,神情严肃的开口,“先生,那件事不是师母的错,请先生勿要怪罪师母。”
“是啊先生,晓黎母亲的娘家人根本就是一群土匪,谁帮晓黎的母亲说话,那些人就跑到那家人门口哭诉怒骂,遣词用字极为难听,直到人受不了花钱消灾才肯罢手。”王威仁也是一脸气忿。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帮杜嘉薇说话,希望先生不要责怪师母。
从他们的眼中,范绍安看到了孩子们对杜嘉薇的信赖以及维护,不知不觉间,杜嘉薇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个再好不过的师母了。
不过他也注意到,声援杜嘉薇的人大多是那些富家子弟,反观平时常跟她有接触的郭昭等人,虽然也是一脸气忿,却都坐在位子上没有吭声,不知是胆识还是勇气不足。
范绍安静静喝完姜糖水,暖了身,再沐浴一番,外头的雨势已歇,太阳再度露脸。
想起自己这段日子的疏离淡漠,再看着桌上的空碗,范绍安想着她都主动示好了,他也该宽容才是,于是起身往蔷薇斋走去。
青荷一见到他,连忙福身,“二爷安,奶奶人在书房。”
范绍安颔首,转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门口还杵了海棠,她一见范绍安连忙一福,“二爷安。”
书房内,夕照的橘红色光芒落了一地,杜嘉薇窝在圆窗旁的榻上,旁边的矮几上有几本书,还有下了一半的棋盘,一杯还冒着袅袅白烟的茶盏,她一手扶额,一手翻阅书本,闻声愣了愣,才抬头。
男人还是太出色,光看那张脸就让人赏心悦目,当然,如果眼神不要那么难以理解,爱当边缘人更好。
这些日子,他特意冷着她,但他也看出她并不在乎,这才让他更气闷,但眼下看着她,她眼底的流光如夜空中银河星辰,他心中再度起了奇异的悸动。
“有事?”
杜嘉薇不知道她行侠仗义的事已被人捅到丈夫面前,但范绍安也没打算隐瞒,在矮几前坐下,看着对面的妻子简略说了大概。
怎么这里的人都这么爱告状!
杜嘉薇气呼呼的合上书本,理直气壮的问:“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吗?”
“不会太多管闲事?”范绍安的声音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宠溺。
“怎么会?举手之劳,我就是这么仗义的人。”
“自己夸赞自己不脸红,可见脸皮也是不薄。”
“无怪乎外头都说夫君顾人怨,不是说要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程度,但至少该夸就夸,说话这么不加修饰,难怪得罪人都不自知……”杜嘉薇愈说愈小声,到后半段只有几声呢喃。
糟了个糕,她突然想到她要将曾氏娘仨带回夏园的事还没有报告当家人。
回家后青荷跟她说起范绍安也曾想帮忙,无奈外面传得很难听,甚至说是曾氏勾引了范绍安,只得作罢。
“为何不是二爷勾引曾氏?”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傻乎乎的反问。
“二爷洁身自爱是出了名的,倾慕他的女子那么多,但除了奶奶外,没有人近过二爷的。”
“那邓先生呢?”杜嘉薇脱口而出。
青荷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看着杜嘉薇,“二爷与她有同事之谊,自然不好冷待,但要说感情是绝对没有的,奶奶千万别多想,又跟二爷吵起来了。”她这是善意的提醒。
又?杜嘉薇愣了一下,一段记忆突然跳了出来。
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争执,原主不想让范绍安碰自己,但听闻邓妹新与范绍安走得近,她又不舒服了,在家里指着范绍安骂,但没骂几句就在范绍安冻死人的眼神中吓得不敢再吭声。
但当范绍安移开视线,走出门外,原主又作死的追上去大吼,“你可别以为我在吃醋,你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想吐!”
一想到这里,杜嘉薇的脑袋最先冒出“白痴”两个字,紧跟着的是“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