垛!
垛垛!
垛!垛、垛……
一下、一下、又一下,十分规律。
入秋的气候渐凉,山里的温度更低,中秋过后是重阳,不用登高,某个贪懒的人已经感受到秋风瑟瑟的寒意。
不过有山的遮蔽,以及位于两山相接的山勘处,因此虽有凉意但冷风吹不进来,冬天的大雪也很少落在此处,仅有零星雪花覆盖,背风的石屋有如造世的小天地,独立在红尘之外,不受外界打扰。
略带深铁色的石床铺着皮毛缝制而成的垫褥,以兔毛居多,其次是狐狸皮、松鼠皮等杂毛,有白有灰,还有沉铁红,大大小小缝成一大片,铺平在床上,暖意融融。
两床棉被都很大,自认为长大了的霜明自己盖一条,睡相差的卷成虾状,整个人卷在棉被里,只露出头顶的黑发。
他这是没有安全感的睡法,特别依赖孩子的娘亲,娘走到哪里就跟着到哪,一离开视线便惶然不安。
母女三人则同盖一被,月姐儿习惯踢被,所以李景儿睡觉时会以手肘压被角,而霜真容易惊梦,翻来覆去整夜梦呓,不时口中喊着:爹、娘、哥哥,你们不要丢下我……
其实她有很深的阴影在,三个孩子中唯有她还有逃难时的记忆,虽然已经识不得亲生爹娘的长相,可是被狠心抛弃的感受仍在,她的恐惧在心里,没个三、五年是消除不了。
一如往常,习惯早起的李景儿一向在卯时清醒,没有时钟的她靠着身体本能,差不多时辰便会睁开双眼。
小小的方窗已透进一丝微光,不是很亮,雾蒙蒙的,接近天亮而未亮。
垛!垛!垛……
咦!什么声音?
连着半个月在山里忙着的李景儿想偷懒一天,上班族有周休二日,她偶尔睡个懒觉无所谓吧!疲惫的身体需要休息,养足了精神好应付一天的开始,孩子一闹起来也挺吵的。
但是今天有些异常,不知她耳朵有问题还是太过敏感,似乎听见石屋外头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在劈木头。
可深山野岭的,谁会没事跑到山里头伐木,又不是吃撑了没事干,挥动手臂练身体。
想到自己布置的那些陷阱,她又安心的阖上眼,想彻底的睡一觉,睡到近午再起身。
当她还是李云时,几乎每天风雨无阻的负重长跑十公里,消防员极需体力,不能有一丝怠情,在火场上,她是被依靠的救援者,若没能力灭火、救人,那便是辜负了这份神圣的工作。
刚穿越来正逢生孩子之际,接着坐月子,所以跑步什么的根本没机会,但她仍趁人不注意时做些仰卧起坐或做些能缩小腹的瑜珈,把气血的身子慢慢调养回来,尽量恢复到健康状态。
其实割猪草、剁猪草也是一种体能训练,每次吴婆子一喊她走得比谁都快,借着挥臂、割草、剁料的动作来提升身体的强度,进而把原本孱弱的体态调整到能提重物。
也是拜那几个月的自我训练,她才能在带着孩子的情况下熬过连着数月的逃难,并在石屋里住了下来。
垛!垛!垛!垛……
难道是啄木鸟?
当一再被吵醒的李景儿再也受不了持续不断的嗓音,她决定下床瞧瞧,再这样被吵下去,她都要神经衰弱了。
没掀被,她轻手轻脚的从被窝里钻出来,低头看看女儿们天真无邪的睡容,在她们额上落下一吻,再把被子拉高、掖好被角,让两个小丫头不致受凉,她才缓缓地爬过大床,下了床。
床下整齐地摆了四双毛茸茸的拖鞋,秋冬两季穿兔毛拖鞋,夏天是蛇皮拖鞋,春日随意。
冬暖夏凉的石屋是名符其实的石头屋,它原是天然形成的山洞,里面的墙壁全是硬邦邦的石头,前一个住过的人打造出石床和石桌,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
李景儿偕子入住只需要打扫,再添购一些日常用具就行,石头地面十分光滑,打理起来很简单,她用自制拖把将地上拖一遍,早、晚各一次,孩子躺在地上打滚都不会丢脏衣服,屋内一点灰尘也找不到。
「呼!好冷……」
拉开笨重但防野兽的铁木门,迎面而来是一阵冷冽的风,李景儿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觉肺部都清爽了,一股原始山林的气息钻入鼻中,瞬间脑子一清,打个激灵。
垛!垛!垛!垛……
石屋前头一大片供孩子玩乐的空地仍有些白茫茫的雾,流动的山风像山林的精灵,守护着这片宁静。
顺着怪声往前走,李景儿来到涌泉旁,隐隐约约地,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手中高举她刚买不久的斧头,看似没什么出力的往下一劈,她扛了十几里准备当室外野餐桌的木头被横劈成两半。
捂着嘴,她差点惊呼出声,眼中冒出崇拜的光芒,这臂力也太惊人了,居然一斧劈下去就能从中劈开,两块木头大小还差不多,像是茭杯,一掷茭下去两面向上成笑茭。
忽然间,她口有点渴,喉咙发紧,目不转睛的盯着裸着上身的后背,不是过分发达的肌肉,但是线条分明,十分优美,结合力与美的张力,尤其那愤起的臂肌……
欸!她好像有点思春了,身体发热。
十四岁丧母,守孝三年,十七岁嫁人,隔年生下女儿,在夫家又待了六个月,而后被赶走,然后独居一年。
算一算,原来快满二十岁了。
这年纪在现代是女大学生、比小朋友大一点的大朋友,可在古代已经「老」了,她觉得这样的大龄女子相当现代人的三十岁,所以身体上的变化是自然反应,三十如虎,四十如狼。
她会……饥渴……实属平常。
「景娘?」
也许目光太炽热,察觉有人看他的男人倏地转身。
「啊!怎么是你?!」
看到一张五官分明的脸,吓了一跳的李景儿尖叫地往后一跳,惊魂未定的瞠着朝她走来的高大身影。
「早呀!景娘,你起得真早,外头还有些冷,你再回屋睡一会,别着凉了。」他说话的口吻像个心疼妻子的丈夫,舍不得她早起。
「早什么早,都见鬼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设置迷宫般的陷阱不容易破解,结合二十一世纪的智慧结晶。
李景儿不懂五行八卦,但她闯过无数的迷宫,是迷宫爱好者,再加上她擅于利用地形,于是在布置上以虚中有实,实则有虚的让人走入岔路,在受到不少波折后从原路走出,绝对走不到出口。
除非看出其中的蹊跷,发现同样有陷阱的暗道。
「劈柴。」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两眼亮得炯然。
看到劈成小山似的一堆柴火,李景儿嘴角不由自主的一抽,那些够她过一冬了,她早劈晩壁要劈好几个月的活儿,而他一、两个时辰就劈完了……
这……人比人,气死人,有人帮忙劈柴是件高兴的事,她却觉得血压上升,快爆血管了。
实力的差距也太大了,叫人情何以堪。
李景儿原本以为她一个女人就能顶男人的能力,男人能做的事她也办得到,而且绝不输人。
可是她被打脸了,萧景峰用实力告诉她,男女先天上还是有差异的,她的以为只是向欺欺人,在绝对实力前她弱得不堪一击,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捏死。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幻觉,是幻觉,他不存在,我睡糊涂了,出现幻相。
萧景峰笑中带着肃色的抚向她微乱发丝。「我来找我的妻子,她似乎有八条腿,跑得很快。」
「你哪来的妻子,和离了,和离了懂不懂?你我之间再无任何夫妻关系,我是李娘子,你是萧百户。」她忍不住大吼,宣泄胸口的怒气。
谁喜欢半夜被人无声无息的摸到家门口,若是心怀不轨的,她还不得忍辱吞下暗亏,让人白得了便宜。
看来石屋这里也没想象中安全。
「我说过我不同意,过阵子我会回闽江县一趟,请求注销和离文书,未经我本人许可都不算数。」谁也不能代替他做出有违他心意的事,他有妻有女,为何不要?
「爹娘代笔,子不从是为不孝,我一名小女子都能看开了,你堂堂大男人为何不能洒脱的放手,给彼此一条生路?」他在执拗什么,女人到处都有,随手一捉一大把。
李景儿实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升官发财死老婆不是男人的一大快事吗?他当兵都能当成个官儿,何愁娶不到老婆。
她自问姿色尚可,比一般农妇长得好一些,却差了城里的千金小姐一大截,不是会让人看第二眼的美人,因此她以为以萧景峰目前的条件,再娶个年轻貌美的小官女儿不成问题。
所以喽,他为什么对她紧追不舍,大家装没这件事不就过去了,谁会在千里之外上演「相认」的戏码?
「我爹娘那边我会解决,你不用担心。」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银两,二老便会敞开胸怀接纳他的妻女。
「你解决?」她冷冷一哼,蜜色的食指朝他胸口一戳,「你问过我的意愿了吗?我为什么要回到一家子合起来欺负我一个人的萧家?一见生的是女儿,连月子也不帮我做,我饿得连床都下不了,你娘硬说我装死,扯着我的头发要拉我下床,去田里割麦子……」
她那时真的很火大,觉得原主受了委屈,张口咬住吴婆子的手臂,目光凶很的威胁再敢碰她,她就和她同归于尽。
被咬得鲜血淋漓的吴婆子吓到了,直说晦气,遇到疯子了,索性撂开手,对她不闻不问,看她何时才服软。
也因为吴婆子不管她死活,她才能偷偷的拜托心善的九婶给她送水、月子餐,熬过最难的一个月。
「景娘,有我在……」谁也不能再伤害她。
李景儿再次冷笑,「你知道你的好弟弟打着什么主意吗?他和镇上万花楼的娘娘谈好了,等月儿姐养到三岁就送入楼里调教着,大了癸水一过就能挂牌接客。」
当时她就蹲在水井旁洗衣服,竖耳听着屋内萧老三和老婆两人兴高采烈的说起此事,还颇为遗憾二房只生一个,若多生几个他们还不发财了,一个卖五十两,四、五个就有两百多两,他们可以买地当地主。
那一年因为旱灾、水患的缘故,地被贱卖,卖得很便宜,原本七两、八两以上的良田二两银子就能买到。
「什么?!」他惊得掉了手中的斧头犹不自知,内心一股怒火油然而生,燃烧整个胸腔。
若是萧景荣此时在他面前,只怕铁石般的双臂已掐上他喺咙,他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老三他怎么敢,怎么敢起这种恶毒心思,他萧景峰的女儿也敢卖去那种地方,简直丧心病狂。
「萧景峰,我在这里坦白的吉诉你,我死都不会回到那个想啃我血肉的土狼窝,除非你和他们断绝关系,永不往来,否则我们没有任何可能。」把话说明白了,他也省得费心。
「景娘,你太为难我了,明知血缘至亲断不了……」他的爹娘、兄弟品行再不好也是他亲人,他怎能断亲绝义,不奉养爹娘到终老,为人子的孝道不可不从。
人知礼而行,无礼而不立。
「谁说断不了,你娘可断得干脆,只要能赶我走,省下我这口吃食,她连亲孙女都不要了,直接给了我一纸断亲书,言明月姐儿不是萧家子孙,现在她姓李,叫李霜月……
「瞧!你也不知道女儿叫什么名字吧?!你们萧家人都是狼心狗肺,连个名字也不给她取,居然叫她讨债的,她讨债又怎么,她讨的是我的债,我甘心让她讨,你们萧家不要我要,我不信离了狼窝就过不下去……」
李景儿越说越气愤,气得眼眶都红了。
「不是我,我没有……」萧景峰被她的冷言冷语说得手足无措,面色慌乱,他不知道她对萧家的怨恨有这么深。
「你没有却也是帮凶,因为你太逆来顺受了,凡事只想着一家和睦就好,兄弟们不想做的你便一肩扛起,可是萧家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凭什么替人扛,好心的纵容造成他们的予取予求,连带着你的妻女也得不到重视,他们认为这是二房应该做的事,你不做,谁来做?」
大房狡猾,三房滑溜,婆婆强势,公公不理事,萧家人吃定任劳任怨而无怨言的萧景峰,他的顺从给了大家方便,对于不会说不的劳力还不多多压榨,他比家中的老牛还好用,顾家且甘愿。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相对的,萧家人的自私和情性也不是短时间形成的,老大是长子,从小被寄予厚望,得到的关注也多,老三是么儿,特别受到宠爱,要什么有什么,养成他伸手就要的性子。
只有老二没人疼,没人理会,别人不做的事他便默默的做,默默地,默默地……久而久之,成了惯性,最后变成他应该做的事,其它的萧家人乐见其成,不用付出便有收获。
「景娘,给我时间改。」听了她的话后,萧景峰认真的想了一下,越想越心惊,居然有惊悚的感觉。
自家人的私心重真是他无心造就的吗?
回想过往,他真的为家里做了不少事,春耕了,没人下田他去做,秋收的季节收割累,他一人顶俩,半夜不睡也要割完,大哥说他胳臂酸,他便赶牛去犁田,三弟嚷着腿疼,扛米袋的活儿他来,娘缺银子花了,他找个短工做,赚得的银钱全上缴。
「你能改,你的家人改不了,他们想着的是如何吸干别人的血,而非有钱大家用,你的心肝和我的心肝不是同一个心肝。」人的心是偏的,五根手指头伸出来也是长短不一。
他几乎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无力招架,萧家人的心性真如她所言,烂泥扶不上墙,即使他有心也无力改变。
他呐呐道:「我总是孩子的爹,你得让我认她吧!我就这么一个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