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绝来到奉天殿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一次朱棣召他入宫一定有重大的事情要和他谈。
奉天殿门口的太监和宫女都不在,一进大殿,只有朱棣和道衍两个人。
他很不喜欢道衍,因为他在某些本质上和自己其实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喜欢暗中观察周围所有人的表情,藉以揣摩猜测他们的心思,最后做出料事如神的判断,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他喜欢用微笑掩盖自己真实的心思,而道衍连微笑都很少有。
「你这个秃和尚平时养在深闺人未识,今天倒是陪着万岁四处闲逛了?」同一日再度相见,金城绝仍是亲热地和他打招呼,在场面上,他向来很能八面玲珑。
朱棣脸色一沉。「金城绝,大殿之上说话别没大没小的,朕叫你有正事。」
「万岁是又要借钱,还是要轰我尽快搬家啊?」
「你肯搬吗?」
他笑,「听说云南府城山温水软,是个安家养老的好地方,但是万岁迁都还要筹备十年,我搬一次家,也要准备个一年半载吧?不急。」
朱棣哼道:「你少给朕贫嘴。沐王府家的人一听说你要搬过去,乐得跟什么似的,说要将风水最好的地方让给你建宅子,三个月内你就给朕搬到那边去!」
「万岁这么急着轰我走?」金城绝颇有兴味地挑挑眉,「是看我这张脸看烦了吗?」
「你要是不想走也行,把你妻子交给朕,你还可以长住这里。」
这话让金城绝顿时警觉,懒散的笑容也慢慢收起,「万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万岁也看上我家那个傻丫头了?」
道衍在旁边阴阴地说:「是你那个丫头知道的事情太多,这样的人不能容于万岁面前。」
金城绝冷笑着瞥了他一眼。「是不容于万岁面前,还是不容于你眼前?你是怕萦柔能掐会算,抢了你在万岁跟前的锋头,动摇你这个大国师的地位吗?」
朱棣拍案大怒,「金城绝!在朕的面前不要太放肆!恃宠而骄是朕最痛恨的!你现在已经骄横得太过了!为了一个小小的女人,在朕面前如此放肆,你以为朕真的不敢动你吗?!」
金城绝笑容一敛,躬身道:「绝不敢在万岁面前放肆。万岁平生杀人无数,远至蒙古上将,近至前朝人员,一杀就是几百上千,绝一个小小布衣,没什么可以恃宠而骄的资本。但是万岁,我以一百万银票换得谢萦柔一条性命,万岁不至于这么快就翻脸不认账了吧?」
「此一时彼一时。」道衍又幽幽地说:「万岁当初放她是为了成全你的一份痴情,如今和你要人,为的是大明江山的社稷,她一个女人,居然知道万岁昨天才和我讨论出来的大报恩寺之名,及欲建造的材料,如此妖女放着不管,很可能危及我大明江山,你自己说,国事家事,哪个更重要?」
金城绝冷冰冰地瞪着他。「难道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就能动摇大明江山吗?你把她当作武则天了?是你们高估了她,还是小看了自己?」
道衍嘿嘿一笑,转向朱棣。「万岁,你看我说对了吧?金城绝早就情迷心窍,不肯轻易交人的。那个妖女果然有些妖法,连他这样狐狸般精明狡猾的人都栽倒在她的手中。」
金城绝不屑的讽笑,「你懂什么叫情吗?你这个六根不净的野和尚,心中装的只有权势地位,今生有过全心全意对待一个人的时候吗?凭什么来笑话我的痴情?」
沉着脸,他转身对朱棣道:「万岁如果一定要我妻子的性命,就请先杀了我吧。反正金城绝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介商贾,就算死了也不会有后人著书立说替我鸣冤叫屈,但是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无辜受死,自己却无能相救!」
他如此正色冷峻,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玩笑情绪,那种豁命出去般的大义凛然,让朱棣不禁为之动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衍才悠然说:「此事来得突然,金城公子大概还没有想通万岁的苦衷,今日万岁也不必非要他给出一个结果。」
金城绝再度冷笑,「道衍,你少动我的歪脑筋,别以为你是万岁驾前的第一功臣就有多了不起,倘若萦柔有半点差池,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金城绝!」朱棣不得不冷下脸来,「你先走吧,朕改日再传你。」
「如果是为了这件事,绝的回答已经有了。不会再变,万岁大可不必再传。」他长身一揖之后,大步走出大殿。
道衍淡淡地说道:「此人已如万岁豢养的一只豹子,只怕早晚是万岁枕边的大患。」
朱棣揉着眉心,很是疲累。「他不会造反,他这个人的野心从不在政权上,这一点朕可以放心。但是谢萦柔的事情比较麻烦,非杀她不可吗?」
道衍微微点头,「是,非杀不可。」
「那就……交给魏建南去办吧。」
金城绝走出皇宫时,只见自家的管家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那里转着圈等他。
「怎么了?」他一皱眉。
那管家慌慌张张地迎上来。「公子,夫人不在家,她的钗环首饰和贵重衣服都丢在房内,也没人见她从正门出去,我派人四下查看,只在后院的那棵大槐树下发现了一只耳环。」他将那只耳环递到主子的手里。
金城绝星眸一寒,将那只耳环紧紧攥在手中,只觉自己的心又一次受了重击。
「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到底他在做什么呢?他在皇上面前舍命相护的女人,却只顾着别的男人的命,那他呢?他的心痛、安危,有谁会在意?
不断在心里自问着,答案,却迟迟没有出现。
*
谢萦柔知道自己不该贪恋萧离怀中的温暖,但是她控制不住压抑了这么多天的忧虑,一旦被他拥抱住,就不想挣脱。
「还好,还好你没事。」她轻声说,「我听到金城绝和一个姓魏的谈起你,我怕……你怎么会来这里守陵?」
萧离双手滑落,改为抓住她的手,「这是万岁的旨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深深望着她,「妳这么担心我?」
谢萦柔猛地一震,这才察觉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中流露了太多本不应该流露的情绪,于是她急忙挣开他,「我只是出于朋友道义想来提醒你一下,毕竟当初我让金城绝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能活下去。」
萧离的目光朗澈,声音低沉清晰。「当初为了救我,妳答应他什么了?」
她一愕,目光开始闪躲,「什么都没有,我、我只是顺便拜托他一下而已。」
「谢萦柔。」他又唤。
萧离每次叫她总是连名带姓,远没有金城绝叫得那样温柔缠绵,但却总让她的心头震荡不已。
她忽然想到还站在不远处的金城燕,待她看过去时,就见她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眼中流露的却不再是幽怨和愤恨,而是一层更深的伤心与无奈。
谢萦柔心中愧疚,只觉得自己的到来破坏了原本属于金城燕的一个机会,于是她抿了抿嘴唇,对金城燕道:「妳放心,我只是来提醒萧离,马上就会离开。」
金城燕垂下眼,很苦涩的勾起唇。「算了,妳不必和我解释什么,妳和我哥,和萧离,你们之间的事情是我理不清,也早已不想理清的了。」
她倏然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萧离,「她不肯告诉你实情,我告诉你,没错,她为了救你,和我哥做了个交易——」
「燕子!」谢萦柔惊得叫出声,怎么也没想到金城燕竟然当面说破了她的大秘密。「妳别胡说八道,我是真心喜欢妳哥,真心要嫁给他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猛然间,她的手上一疼,那是萧离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真的吗?妳真是这样的女人?」
「是,我就是这样虚伪轻浮的女人……」她挣扎着说,但是眼睛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妳真的觉得自己骗得了我吗?」
轻轻的一句疑问,却让谢萦柔蓦地红了眼。
萧离只是很珍惜,很宝贝的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
「它知道妳不快乐。」
谢萦柔顿时泪如雨下。
他的话总是能直指她的内心深处,哪怕是毫无威胁的一句话,哪怕是毫无修饰过的一句话,哪怕是他板着脸说的,都会让她泫然欲泣。
她虽然不是她了,但是她的石头依然还是她的石头。
金城燕望着两个人,心痛的闭起眼。「谢萦柔,我不喜欢妳,妳知道,从见到妳第一面起,我就很不喜欢妳,但是老天捉弄人,让我不得不和妳先是做情敌,又变成姑嫂。妳是个如此没有优点的人,但却抢走了我两个最心爱的男人,我很想问问老天爷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我也厌倦了,厌倦看到这两个男人为妳神魂颠倒,厌恶看到你们躲躲藏藏之后各自神伤的那种伤感嘴脸。」
她抬起下巴,属于金城大小姐的傲然和自信如金城绝一般,「我今天来找萧离坦白,当初害你们被锦衣卫抓到的罪魁祸首是我,是我把你们的消息透露给皇上知道的。当时我只想尽力将萧离抢回来,没有想过后果。因为背负着这份歉疚,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寝食难安,现在终于说出口,无论你们是否谅解,我都觉得畅快无比。妳呢?守着妳的秘密,心里痛快吗?萧离会快乐吗?我哥……快乐吗?」
她霍地张眼。「我今天说这些话,是希望妳能放了我哥,回到这木头身边。妳不是我哥最好的伴侣,妳配不上他!妳凭什么这样折磨他?妳知道他怎样说妳吗?他说妳是开在他心头的罂粟花,一种有毒的花!妳多在他身边一天,就如同多谋杀他一天,这世上我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我不能看他就这样毁在妳手里!」
谢萦柔顿时怔住。这一刻,她似乎能看见金城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表情背后,是一颗纯净善良的心。
可惜,她注定让她失望了。
「这一切并不由我,从来都由不得我。」收回手,她很抱歉的笑。
「只要妳说一声,我就接妳回来。」像是知道她的痛苦,萧离沉静的许诺,像在告诉她,她的担忧害怕,从此只要全部都交给他就好。
她抬头看着他,自嘲一笑,「哪怕我已经嫁作他人妇?」
他却郑重地点头。「只要妳还活着,只要妳需要我。」
陡然间,一股山风强劲刮起,吹乱了几人的衣衫头发,下一刻,比山风还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生气地在黄昏之下飘进他们耳里。
「她说的没错,这一切由不得她,而是由我做主。」
三个人同时望向声音来源,只见衣衫和发丝在风中已被吹得散乱的金城绝,就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下,冷冷地盯着他们几个,一字一顿的宣告。
「萦柔已是我的人,无论谁都别想将她从我的身边抢走,至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