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天?每晚喝药?
傅靖战听着脸色微变,拍拍他的颊面又问:“究竟生了什么病?病因为何?如何才能对症下药?香香,说清楚。”
“不知道啊……”谢馥宇勉强扭头加挥手,欲把颊面上那只扰人的手挥掉,边不耐烦地低嚷,“入夜就发烧,喝了汤药就会好转,今儿个……白日突然发作,还是头一遭,我也不知道怎地回事……傅长安你别问,也、也别再打小爷的脸……你不能因为我只疼你一个,就这样蹬鼻子上脸儿的,过分了呀……好累,好想睡会儿……”
傅靖战当真都不知该拿眼前这个躺得四仰八叉的人怎么办才好!
想再朝那苍白浮虚红的颊面多摄几下,让对方醒着再多透露些病情,一时间却下不了手了。他咬牙暗吐一口气,原本用来扬脸的大掌改而轻覆在谢小爷烧红的脸颊上。
到底是能文又擅武的国子监头等排名,傅靖战肯稳下心动起脑筋,那思绪绝对比蜘蛛精织出的千年网路都要紧密且通透——
关于香香这突发的病,太医院的大国手御医已过府诊治,御医也开出有效退烧的方子。
可都病了这么多日,却未传出镇国公府替自家嫡长孙相请大国手御医过府看诊的耳语和传闻……可见镇国公府谢家对此事有多么重视,定是前后打点得极为细腻,不容丝毫泄露。
但,为什么?
是他谢馥宇怪病缠身连御医都诊治不了?
抑或是镇国公府太重脸面,以武发迹之家不能容忍儿孙体弱?
捻眉想过又想,镇国公府此招是想低调行事、隐晦蔽之了。
即便此时从谢馥宇口中套不出话来,等会儿将人送回镇国公府,他这位身为“对门邻居”的安王世子爷还是能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到时候再找机会问个水落石出。
所以,稍安勿躁。
垂目注视着那张半昏半睡的玉颜,傅靖战低幽叹出一口气。
他长指顺着那优美轮廓滑动,抚过对方的下巴、颈子,停在那漂亮的锁骨流连不去……
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行径,他背脊陡然一凛,被火烫着般迅速撤手。
……究竟想做什么?
以手扶额,咬咬内唇,对自身已然无言。
很多时候他真弄不清自个儿的意图,仿佛清晰又混乱,但,他很明白方才心间那把怒气除了气他谢小爷对蹴鞠赛非赢不可的执着,都病成这般仍坚持赛完全场,有一部分的怒气实则是针对自己。
他早该留意到香香情况有异,毕竟,他的目光总追随着他,无法克制,身不由己地一直望着。如同一朵向阳之花,不论是开在锦绣膏粱地抑或是穷乡僻壤的荒野里,终究要受天上那一轮日阳吸引,向往灿烂。
谢家小爷谢香香,便是他向往的那一抹灿烂。
“我这样百般隐忍又深藏不显的都给你瞧出来,不枉我这般疼你……”
“你不能因为我只疼你一个,就这样蹬鼻子上脸儿的,过分了呀……”
他俩是真金不换的好哥儿们、好兄弟,如此,足矣。
话说这安王府的马车虽说宽阔,如今被某人摊开修长四肢躺平后占去大部分的空间,逼得同样手长脚长的安王世子仅能屈膝守在一角。
缩坐在马车角落,那姿势绝对称不上舒服,但世子爷并不想挪动,只为让某人的病身能得些许安憩。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抵达家门口。
傅靖战让自家小厮去敲镇国公府的大门,他则帮着半醒的谢馥宇将衣衫理好,半扶半扛地把模样像醉酒的人儿给带下马车。
镇国公府的两个门房开门一看,赶着要过来接手,傅靖战没把人交出去,这座镇国公府里里外外他也都熟,遂一路将谢馥宇送回他自个儿取名为“潇洒阁”的院落内。
主持潇洒阁日常大小事务的是谢馥宇的奶娘徐氏,见到傅靖战送回宝贝少主子,徐氏的脸色瞬间惨白得吓人,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指使仆婢们做事。
结果甫安置好谢馥宇,傅靖战竟然就被请出潇洒阁,亲自来请他离开的还是镇国公夫人。
“香香这孩子当真玩野了,玩得都大中暑气,承蒙世子爷照看,特意将他送回。”国公夫人年近六旬,保养颇为得宜,满头青丝虽已半白,笑着言语时眼尾嘴角仅现浅浅纹路。
这一边,都被请出潇洒阁了,两脚还兀自站在人家镇国公府前堂上不肯回府的傅靖战忙开口道:“国公夫人请听晚辈道明,香香他绝非中暑,他今日在蹴鞠场上突然发作,说是已连着好些天——”
“确实是中了暑气无误。”国公夫人郑重打断他的话。“香香的体质老身最清楚不过,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跑动得多了就发热,但热气又困在体内发散不出,便是中暑的症状。”
傅靖战微微瞠目。“不是这样的,香香他……”
“安王世子请回吧。香香他没事的,劳世子爷费心挂怀,当真有愧。”老人家仍温和浅笑,一干仆妇和婢子们恭敬而立,人家完全不跟他急,让傅靖战想发脾气都发不了。
很不对劲,所有事都不对劲。
然,使软招不行,面对面又不能硬去冲撞,傅靖战只得暗自调息压下内心焦躁。
再继续纠缠下去当真难看了,他遂抱拳一礼,徐声道:“那晚辈明日一早再过来探望,香香身子若然无碍,恰能接他一起上学。”
“打明儿个起,咱们家香香就不进国子监了。”国公夫人突如其来丢出这么一句。
“这是……为何?”傅靖战气息微绷,对老人家有些顾及不了礼数,瞬也不瞬的目光显得过分凌厉。
“安王世子爷身为皇亲国戚应当再清楚不过。”国公夫人摆摆手笑道:“你们这些孩子进国子监求学所谓何事?难道是求富贵、求仕途晋升吗?不是的,不是啊,纯粹是读书罢了,真要进一步说,那还能结交各方权贵子弟,玩在一块儿闹在一起,如此而已,倘若能把书读好,还能博一个‘帝京才子’的美名,也就这样而已不是吗?”
傅靖战一时间无法反驳,气息在胸中滚动翻腾。
国公夫人接着道:“咱们家香香进国子监都有五、六年了,可他既没打算下场考科举,更没想过当官,虽说在国子监每年考核出来的成绩是挺不错,但读了几年书也就足够,往后自学便可,是该让他见识见识其他事物,说到底,人活这么一辈子不能光读书啊,世子爷您说是不?”
傅靖战思绪动得甚快,莫名间亦是鬼使神差,想也未想竟迸出一句,“国公爷与国公夫人莫不是要把香香送走?为何?是因香香这突如其来的病生得古怪,国公府容不得他?”
“放肆!”一声浑厚怒喝乍响,震得堂上众人凛然。
傅靖战却不惧,直勾勾注视那位甩飞锦帘、从后头起居室大步踏进前堂来的镇国公。
维持基本礼数,傅靖战仍朝国公爷拱手一礼,神情却十分紧绷。
“即便阁下是皇亲国戚,顶着一个安王世子爷的身分和头衔,那也不能在老夫的镇国公府里胡言乱语、污饥我谢家。”老当益壮的镇国公毫不客气指着傅靖战的鼻子直接开骂。
这明摆着是恼羞成怒了,如此明显!
如此,是否就道明了他的推断无误?
他们真要送走香香?
傅靖战还想争个水落石出,但他到底是站在国公府地盘上,镇国公一声令下,一班训练有素的黑衣护卫共一十二名,从四面八方急涌而至,团团将傅靖战包围。
结果就是毫无胜算。
十八岁少年郎即便习武略有小成,蹴鞠踢得甚好,却也双拳难敌二十四掌,何况黑衣护卫们还能组成阵形相逼,逼得傅靖战节节败退,那些护卫们只差没用手中铁棍把他腾空架出去。
当镇国公府的红铜大门在面前“砰”地一声关起,守在傅靖战身旁的贴身小厮不禁腿软,一屁股瘫坐在地,颤抖抖地哭了。
“世子爷,呜呜呜……咱们先别跟对方争论了,那样太吃亏啊,咱们先回王府吧,呜呜呜……咱们好歹也养着一票府兵,真要开打,回去跟王爷商量过再打,您说好不好?”
傅靖战绝对没想打架,更不愿意与镇国公府交恶,他只是……只是太在意某人,以及这整件事太古怪。
话说回来,倘若真动起手来,安王府怕是输定。
并非王府中没有能手,而是他爹本就是个怕事的,起因于当年的那一场皇位夺嫡之争太过惨烈。
当时皇室子孙与各部重臣们死伤惨重,他爹曾装疯卖傻刻意避开那场政争,在当今圣上眼中,安王爷一直以来就是个得过且过的闲散王爷,如今要安王府挺身与镇国公府对皆干,根本痴人说梦。
袖中的双拳狠狠紧握,握到十指感受到疼痛再蓦地放开,于是静下心,缓下气息。
眼前之事确实是他当局者迷,着实太过冲动,得忍。
而他能忍。
“回去。”涩然吐字,他转身拾步,朝位在对街的自家大门步去。
一切是如此怪异且无理可循,但无妨,香香都十八岁了,只要他的病情转好回复康健,以他一向张扬又爱笑爱闹的性情,谁能永久困住他这只泼猴?
他会再见到谢家小爷的。
也许明日便能见着,届时质问当事之人,所有疑问就都开解,岂非大好?
所以他,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