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不饱,日里又是大喜大悲的,汪袭绿打自姨母家回来,便有些懒洋洋的躺在窗边的榻上,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看着书册。
半屏和红串对视一眼,倒没有出声扰了主子的清静,这几天不只是主子觉得困扰,便是她们这两个做丫鬟的也有些烦不胜烦。
以前总盼着少爷能够待主子好些,多来主院,可她们却没想到一旦少爷来得多了,来打探的丫鬟婆子也跟着多了,她们又不能板着脸不理人,这几天应酬了许多拨的人。
所以当主子好不容易有能机会可以歇一歇、喘口气,她们自然乐见其成。
可是这样的安静并没有维持太久,不多时,门口便传来一阵声响,汪袭绿一听,眉心倏地蹙起。
莫不是他又来了吧?
这样的念头还没转完,褚靖南的身影便如风一般刮了进来,嘴里还不断嚷嚷道,“快!爷快饿死了……你们两个丫鬟快送点吃的来。”
见他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指使自己的丫鬟,汪袭绿的细眉皱得更紧了,但到底知道做一天和尚得要敲一天钟的道理,于是她起身趿着软鞋迎了上去,又顺道给了丫鬟们一个眼色,两人便下去张罗了。
“爷这是怎么了,怎么饿成这样?”汪袭绿的语气不咸不淡。
这段时间,她待褚靖南便是这样的态度,不能拦着不让他来,却也没有对他的到来有太多的热忱,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只要让人说不出一句闲话便行。
“最近边关吃紧,朝堂上正议论着要不要出兵,讨论了几个时辰,连午膳也不让人吃了。”
她一走近,他便双手大张,她一瞧便知他是要她为他宽衣,她的双颊蓦地飘过一抹淡红,却仍镇定地为他解开了腰带,又急急地为他张罗了舒适的衣裳为他换上。
才刚换好,汪袭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褚靖南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往暖榻上,让她坐好之后,他才跟着坐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两人之间合该这样的亲近,汪袭绿心中原就未熄的烦燥更盛,却又不想静默着让彼此都尴尬,只好开口道:“爷既然累了便歇会儿,我去瞧瞧红串她们准备得如何了。”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她便要起身,可是才穿好了鞋要走,手又被扯住。
“这些事自有丫鬟会做,你陪我坐着说说话儿。”
其实连褚靖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他进这院子,都是因为规矩,迫于无奈,可这几天他却是只要进了家门,双脚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自顾自的往这儿转来。
这屋子里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宁静,即使不说话,只是瞧着她,他也觉得舒服。
汪袭绿逼不得已只好又坐了回去,而且她从未见他如此心平气和的同她说话,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想了半天,涩涩地问道:“爷想聊什么?”
他真的看起来不像会同她聊天的样子,而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我……”被她问得一楞,褚靖南也有些尴尬,他放开她的手,顿了许久才道:“不如……咱们下盘棋吧!”
“嗯。”他都开口了,她也只能应好,她在两人之间布上了棋盘,又取出了黑白棋子后,这才望向他,说道:“爷选吧。”
“我是男人,怎能先选,还是你选吧。”
汪袭绿瞧了和以往不一样的褚靖南一眼,也不再推托,选了黑子,素手拈起,先落一子。
她静静的下着棋,虽然不带一丝杀伐之气,却专心得很,手起手落之间便让原本还小瞧她的褚靖南有些意外。
原本只用了三分心思在下棋的他,在她那令人赞叹的凌厉攻势下,白子竟已出现颓势,逼得他不得不专心。
他们都专注于黑子与白子的争斗,没有以往两人相处时的夹枪带棒。
“爷……”
忙乱了一阵,终于布置好了饭菜的半屏来喊人,但她才开口,褚靖南便摆了摆手,要她闭上嘴。
多久没有遇上一个如此厉害的对手了,更别说这人还是他的女人,他战得正酣,哪里舍得去吃饭,只是不经意间,瞧着汪袭绿那眉宇间的疲累,他的心不由得软了,将手中的白子全都扔进棋盒里,又很自然地拉过了她的手,将她手心中的黑子也放进棋盒,这才温声道:“走,咱们吃饭去,吃饱了再战,免得你让人家说欺负爷肚子饿。”
闻言,红串和半屏都忍不住笑了,这样和乐的气氛,她们两个丫鬟都不知道期待多久了。就连汪袭绿也因为他这打趣的话语有些怔楞住。
“怎么,你是怕爷吃饱了,你便赢不了吗?放心吧,顶多爷等会儿让你几子,总不教你颜面尽失便是。”
看着汪袭绿的傻模样,褚靖南更是打心底的笑了出来,其实他还真是故意的,因为他的心里很清楚,方才那一局若是再战下去,只怕输的人会是他。
倒没想到,她的棋下得如此之好,如今再瞧着她,哪还有一丝他向来嫌弃的铜臭味。
终究是偏见让他瞧不清楚事实,明知娘讨厌她的出身,那些小妾通房也不是真心敬服她这个当家主母,可他偏偏因为被爷爷强迫娶了她的愤怒掩去了自己的理智,瞧不见她的好。
他当真该打啊!
褚靖南一边在心中自省,一边笑着扯着还没回神的汪袭绿往桌旁坐下,还不等红串和半屏伺候,他就自己举起筷子,一样样的为她布起菜来。
望着眼前菜肴堆得像座小山的碗,汪袭绿的心一紧,水眸又湿润了几分,但她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吃了起来。
“多吃点儿,你太瘦了。”说着,他又夹了一筷子的菜到她的碗里。
他并不在乎她的沉默,她向来话少,更何况他很清楚自己以前错待了她,可是以后不会了,他会尽力弥补她的。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已经清楚的知道她并非人人口中那个满身铜臭的女子,从今而后,他会敬她、爱她。
褚靖南满心欢喜的想着,好不容易等着汪袭绿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饭,他又拉着她继续下棋,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聊。
两人之间这样的相处,让他感到舒心,多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留。
策马狂奔,风驰电掣。
该死的!褚靖南只觉得手中的鞭子无论怎么挥,马儿跑得还是不够快。
昨夜他因为阿好身子不舒服,半夜就去了阿好的院子,初时下人来报少夫人身子不对劲时,他也只以为那是汪袭绿争宠的手段,刻意不立刻去看她。
这本是他对待府里那些恃宠而骄的女人的手段,冷一冷她们,她们便知该如何行事。
他本以为汪袭绿也会受到教训,她会明白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怎料当他晨起后去了拥雪院,她竟然对他爱理不理的,让他一气之下也不想多关心她,直接上朝去了。
可当他下了朝,才出了皇宫,就见府里下人一脸焦急的等在那儿,说是少夫人吐了血,还晕了过去,他这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明明早上不过是见她有些轻咳,他离开前还特地交代她的丫鬟记得去请大夫来替她瞧瞧,怎么不过才几个时辰,却传来她吐血昏迷的消息?
这些日子,他待在拥雪院的时间多了,也感觉得出来她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言语间有时甚至暗示着他不该老待在她的院子里,让他有一种被嫌弃的感觉。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用装病来博得他的关注和宠爱呢?只怕若是可以,她还巴不得他最好不要去扰了她才是。
莫名的,以前总是怕她会缠上,如今倒似是他缠上了她。
就像在她的院子里吃饭,因为她不喜欢吃饭时有人服侍,所以他也得自己夹菜,可是不知怎地,那饭菜吃起来就是特别的香。
以前总怕她的粗鄙坏了他们褚家的名声,但真正了解才知道,无论是她的行走坐卧,一举一动,无一不透露着良好的教养。
虽然挺爱做生意的,也没见过哪家的官夫人像她这般,所有的心神都不放在夫婿身上,反而都放在了赚钱之上,偏偏她算帐时那种自得的财迷模样,总让他忍不住会心一笑。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才知道,原来他以前一点也不了解她。
“喝!”
手中的马鞭不断的甩在马身上,尽管掠过的风已经强劲到让褚靖南的颊畔隐隐生疼,可是他还是不敢放慢速度。
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他猛地一勒缰绳,马儿正好停在大门的阶梯前,马蹄和阶梯的距离不过寸许。
“少爷,你可回来了,少夫人她……”看门的小厮阿虎受过汪袭绿的恩惠,不似府里其他人总是看轻她,所以一讲到她的状况,再想到后院里头已经请了几拨的大夫,他说起话来便忍不住哽咽了。
“哭什么?只不过是病了,养养就能好,你这么哭是要咒她吗?”褚靖南一马鞭甩向小厮的手臂,划破了他的衣服。
剧痛让阿虎吓得顿时噤声,连忙跪下求饶,连瞧都不敢瞧少爷铁青的脸色一眼。
“以后别再乱说话了,少夫人会没事的。”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脾气太过,褚靖南稍微收敛后,对着小厮交代道。
“是,奴才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阿虎忙不迭的道,可是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少爷再说什么,他小心翼翼的抬头,便看到少爷步履匆匆的进府,还抓了一边经过的下人问少夫人的病况。
不知怎地,他竟然觉得少爷好像也没有那些人讲的那样讨厌少夫人啊!
其实说的也是,少夫人可是天仙般的人物,对待他们这些下人从不颐指气使,而且还很讲道理,才不似少爷后院里头的那些通房妾室,一个个限高于顶的,只要一个不顺心,便对他们又打又骂的,要他说,少爷该好好对待少夫人才是对的。
阿虎脑袋里正胡思乱想着,肩头冷不防被拍了一下,吓得他三魂飞了两魂,又气得他一边转身一边骂,“是哪个王八羔子,敢这样吓我……”
负责伺候好姨娘的丫鬟连翘正恨恨地瞪着他,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连珠炮似的骂道:“你不好好当职,白日里竟然发着呆,连我从外头回来进了门你都不知晓,怎么做事的?”
“我……”
他才要说话,但她一向仗着自家主子是少爷心尖上的人,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容得他人辩解,跟着又说道:“你仔细着你的皮,等会儿我就去同好姨娘说,到时有你好果子吃!”
府里许多人认定能左右府中事务的并不是少夫人,好姨娘不只得少爷的心,就连夫人也被她哄得服服贴贴的,大家反而多看她的眼色行事。
被这样接二连三的无理咒骂,饶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阿虎怎么能服气,他眼儿一瞪,回骂道:“你不过是个丫鬟,凭什么数落我,不就仗着好姨娘受宠吗?可你没瞧见方才少爷听到少夫人病了那着急的模样,策马疾驰,都快要撞上大门了才停下来,你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仗着好姨娘的势欺负人吗?”
他就是看不惯好姨娘这对主仆的刻薄样儿。
连翘倒也不是个笨的,马上捉住了重点,一想到少爷若是对少夫人上了心,好姨娘的好日子当真就到头了,连忙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我说,方才少爷听到少夫人病了,急得跟什么似的,我不过着急哭了两声,就被少爷嫌晦气,还喝令我不准乱说话,你什么时候瞧见少爷这样护着人,连说都说不得一句?”瞧着她一脸震惊,他像是终于出了口恶气,愈说愈来劲。
她狐疑地瞧着他,显然不相信他的话,更是大言不惭的说道:“少爷竟然如此重视少夫人?怎么可能?怕是你胡说的吧,谁不知道少夫人不得少爷宠爱,还满身铜臭味,随时有被休的可能。”
“怎么不可能,少夫人是什么姿色,更别说知书达礼、温婉大方,连少夫人身旁的几个丫鬟都有一手好厨艺,你倒是自己算算,这个月少爷去了好姨娘的院子几次?”
阿虎瞧连翘脸色铁青,说得愈开心,把方才的情况又巨细靡遗的再描述了一遍,尤其是少爷飞身下马的英姿更能代表少爷对少夫人的重视。
连翘愈听愈生气,抬起手,毫不客气的甩了阿虎一巴掌。“瞎了狗眼的东西!你以为巴上少夫人就会有好日子过吗?也不想想少爷对她是何等的厌恶,如今只是一时贪图新鲜,很快就会过了劲头,整个褚家谁不知道少爷真正喜爱的人是咱们好姨娘,那种两小无猜的情分岂是凭着老太爷莫名其妙飞上枝头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你这个没有眼力的东西,可有好好想清楚到底谁才是你该效忠的对象,那个地位低下的女人,就算真成了凤凰,也不过是只假的,一旦她做错了什么,就等着接休书吧!”
这一年来,她可是将少爷对待少夫人的态度清清楚楚的瞧在眼底,一向觉得少夫人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也就是因为这样,今早她才大着胆子帮自家主子做了一件事。
可若是少爷真的对少夫人另眼相看了,那好姨娘怎么办?
想到这样的可能性,连翘蓦地打了个冷颤,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少爷最近是在拥雪院住了些日子,可那又怎样?少爷对好姨娘的疼宠可没少半分,男人的恩宠才是后院的一切。
想到这里,她更加露骨地道:“一个徒有其名的少夫人有什么好怕的,还值得你这样巴结?”
阿虎听了怒气更盛,受不了的道:“你家好姨娘还只是姨娘呢!而你,不过是姨娘的丫鬟,竟敢这样非议少夫人,还说少夫人会被休弃,你还要命不要?”
他知道好姨娘在夫人的照拂之下,在褚家是很有分量的,却没想到连连翘这个丫鬟也敢这么对当家主母说三道四的。
“非议又如何?谁让她妄想高攀了褚家,若不是她,我家主子又怎会屈居为姨娘?”
“你……”阿虎被她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连翘见状,更加得意,有些口不择言,“再说了,少夫人瞧着便是一副短命相,就算有了天大的福气可享,也不过平白折了她的寿罢了!”
“你……”阿虎本就口舌愚钝,你了半天却骂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长见识了,原来我家姑娘在褚家是连一个妾室的婢女都是可以编排的!”
听到这话,两人同时回头,便见一群陌生人围在门口,虽不是穿金戴银,可从几名男子那一身锦服,还有腰间配戴的润绿晶透玉佩,守门守久了的阿虎自然也养出些许眼力,一看就知道这几个人的富贵,这样的发现让他立时弯腰施礼,好声好气地询问来人的身分。
至于连翘早已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奴婢,一见这些人毫不守礼地直接进了大门,立刻双手叉腰,瞪圆了眼,喝问道:“哪儿来的无礼之人,竟然擅闯大将军府?”
宰相门前七品官,像她们这些在主子面前有点脸面的丫鬟,在某些人眼中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讲起话来也是带着浓浓的傲气。
“大哥,原来咱家的姑娘在这里是受这种气的。”江成云冷凝着一张脸看着态度嚣张的连翘,冷冷的说道。
旁人怕他褚家是深受皇眷的将军府,但他们江家可不怕,为了汪袭绿,他们兄弟都有豁出去的准备了,更何况这件事他们占着理,就算权势大如将军,那也是要讲理的,否则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了将军府。
宠妾灭妻,这可是件大丑闻,就算是将军也不能这般行事。
“你们到底是谁?”眼见这几个贵气逼人的男人在她的喝问下,依旧那副旁若无人的模样,连翘的心也跟着在打鼓。
她虽然平常狐假虎威惯了,可也不是没有眼力的,见来人半点不惧将军府的威名,便知道自己这回可能踢到铁板了,正寻思着该怎么补救。
江成云显然不想给她这个机会,“大哥,何必跟个奴婢说那么多,直接押着她去找褚靖南要一个说法便是。”
站在江成云身后的江成玉扶着娘亲的手,也赞成的说道:“是啊,对这种目中无主的丫鬟说得太多也是白费,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奴婢,我倒是很想瞧瞧褚靖南想要宠妾灭妻到什么样的地步,更何况娘亲也心急着要见绿丫头,这泪从听到绿丫头病重就没停过。”
“也是!”江成恪闻言,压下了心头的怒气,显然十分赞同弟弟的说法。
事实上,他也急着去瞧瞧汪袭绿,虽然事前的准备算是周全,可是谁又能保证完全不出意外呢?若是真让绿丫头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个不想活的只怕便是娘了。
他娘要是有了个什么万一,他那爱妻如命的爹一定发狂,到时候倒霉的便是他们这几个儿子。
因为不想有这样的下场,所以他眉一挑,惯常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便一个箭步抢上前,押住了连翘。
完全没有想到来人竟然这样大胆,连翘初时被震慑住,可回过神来后,便不停的嚷嚷道:“夫人、姨娘快救命啊!奴婢快要被人给杀死了……救命啊……”
她鸡猫子鬼叫的声音让江家三兄弟直皱眉,完全不懂这样的奴婢怎么会出现在将军府,但也不奇怪,既然有那种宠妾灭妻的主子,自然也有这种会犯上的下人。
江家三兄弟被吵得烦透了,却也没多说什么,押着人往后院走,显然就是想要瞧瞧褚家会做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