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离开不久,太子来了寝殿。
目的与罗东廷一样,是为了向他探问,他此次进山调查马匹中毒之事。
罗东麟靠着个迎香枕,斜倚在软榻上,慢条斯理的吃着丫鬟送上来的葡萄,随口道:“我约莫从十年前受伤后,便不曾再进过山,这走一趟可累坏了。”
“七弟为了替父皇分忧解劳,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揽下这差事,辛苦了,可惜为兄虽有心帮忙,但为了避嫌也不好出面,只能劳烦七弟辛苦奔波。”罗东景面露一抹心疼和自责之色。
罗东麟瞟他一眼,面带笑意,“难得能为父皇办差事,再累也值得。”
罗东景附和道:“七弟说得没错,咱们这些皇子,只要能为父皇办事,都该尽力去做。”接着,他蹙眉重重叹息一声,“这次父皇把秋猎之事交给我来办,我严严谨谨的督促着底下的人,不敢有一丝懈怠,岂料竟会有人在草料里投毒,还连累宋冀摔马而死,这趟回去,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成平侯交代这事。”
罗东麟饮着茶水没接腔。
罗东景想起下人向他禀告的一件事,再出声问:“我听说你这趟带了个太医同去,那太医想到一个法子能给
那些中毒的马匹解毒?”
“没错。”那老兽医是太子的人,因此他倒也不意外太子知道这事,思及那个大胡子小太医,罗东麟眼里隐隐透着丝笑意,搁下茶盏道:“这趟上山,还发现了一件趣事,二哥可有兴趣听听?”
“是何事?”罗东景没当一回事,以为他要说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随口问了句。
罗东麟不疾不徐,慢悠悠开口,“江太医发现将宋冀摔死的那匹马的前肢内侧,有片肿胀……”
听到这里,隐约察觉到他要说的事很重要,罗东景连忙坐直身子,急声追问:“为何那马的前肢内侧会有肿胀,它不是食了有毒的草料才发狂的吗?”
“可不是,江太医也觉得奇怪,仔细查看后才发现——”说到这儿,他停下话头,再吃了些葡萄。
罗东景心急火燎,却又不敢催促他,怕他一恼之下就不说了,只得耐着性子等着他吃完葡萄,这才好声好气的出声问:“七弟,那太医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一只虫尸。”他简单说了句。
明白这八成就是造成那马儿发狂的祸首,罗东景急问:“是什么虫尸?”
“据江太医说,把那虫子捻碎,会有毒液溅出,人畜碰到的话,会造成肿胀刺痛。”
罗东景闻言愀然变色,“七弟的意思是说,有人刻意把那虫子给舍碎,抹在那马的前肢内侧,它因为肿胀刺痛,这才狂奔,宋冀才会因此被它摔下马?”
罗东麟看他一眼,神色淡淡道:“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带去的太医只发现那虫尸的事,至于其他的,可就一概不知。”
之所以把这事告诉太子,不过是因为不想让那曾踹过江太医的曹天保如愿,宋冀一死,没人能再与他争夺美人,他便能夺得美人归。
太子已得知这事,只要他不笨,这曹天保的愿望注定要落空,宫廷里的勾心斗角,向来都需要用人命来当赌注,输了,连命都得搭进去,宋冀死了,曹天保的项上人头怕也留不久,因为这整件事需要有个替死鬼。
略一沉吟,罗东景便明白他的意思,连忙郑重道谢,“多谢七弟,其他的事情我会命人调查清楚。”
能把虫尸给偷偷抹在马儿身上,让它发狂,必是在当时能接近那马的人,而这人定是宋冀身边的随从,只要把他的随从抓来审问,便能问出幕后主使者是谁。
在草料中投毒,接着宋冀摔马而死,这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一桩阴谋,负责照看马匹的是出自他辖下的司马监,而成平侯也是他这边的人。
弄死世子宋冀,再让他担负一个督管不周的罪名,好个一石二鸟的毒计!罗东景眼里闪过一抹寒气。
在太子离开前,罗东麟特意提了句,“那虫尸的事由着二哥怎么说都可以,就是别把江太医给扯进去。”
见他如此维护那太医,罗东景心中有些讶异,承诺道:“七弟放心,我不会把江太医扯进这事里,这次的事,我记下了,咱们兄弟之间,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二哥。”他将虫尸的事告诉他,已是帮了他一个人忙,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当晚,那些马匹的毒便全都用羊血解了,司马监和侍卫们连夜将一匹匹的马带回行宫的马废里安置。
江宁安后来听说,曹天保被斩了。
因为他为了在秋猎中赢得宋冀,因此买通宋冀的随从暗害他,使他的坐骑发狂,令他摔马而死,草料中的毒也是他所下,这是为了掩盖谋害宋冀之事。
而后,三皇子据说因为行为不检,德行有亏,被皇上圈禁起来,罚他思过二十年。
江宁安想了想,隐隐约约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这事八成牵扯到了宫廷里皇子们之间的争斗,而曹天保与成平侯世子,不过都是这场争斗的牺牲品罢了。
她没去向宝贤王求证此事,这些宫廷里的事,她还是少沾为妙。
因为马儿中毒,秋猎提前结束,准备回京前一天,突然下了场大雨。
那时,她正好陪着罗东麟在外头赏枫,没处避雨,他的侍卫脱去外袍遮挡在自家主子头上。
她一个小太医自然没人替她遮风挡雨,她在附近找到一种毒芋的叶子,那叶子大如伞盖,她拔下来撑在头顶挡雨,还好心的多摘了几支,走回去,递给罗东麟那两个叫陶左、陶右的侍卫。
罗东麟瞧见,新鲜的接过一支来瞧,也试着学她一样撑在头顶上。
“这大如伞盖的叶子是什么?”
“这叫姑婆宇,汁液有毒,沾了会让人发痒,所以王爷别沾到底下那断茎处的汁液。”
“你这小太医懂的事倒挺多的。”
“这些都是我祖母教的。”江宁安笑答。
常听她提起祖母,罗东麟对她这位不曾谋面的祖母起了兴趣,“改日有空,本王倒要去见见你这无所不知的祖母。”一行人边说着边往回走。
瞧见前方有片泥泞,走在罗东麟身侧的江宁安原想搀扶他,伸出手时,却见他已径自绕过那片泥泞。
落在他身后的江宁安,瞥了眼他的背影,微微一怔,觉得适才隐约看见了什么违和之事,忍不住悄悄盯着他的左脚看了半晌,却没再发现什么异状。
她心忖刚刚或许是她眼花看错了吧。
下了场秋雨后,天气由热转凉,启程回京城的途中,兴许是那日淋了雨的缘故,罗东麟染了风寒,江宁安一直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因罗东麟起了高烧,来到一处驿馆后,皇上前来探视他,瞧见昏睡不醒的儿子,不禁动怒的斥责了照顾他的一干随从下人。
“你们是怎么照顾宝贤王的,竟让宝贤王给病成这般?”
包括江宁安,众人都惶恐的跪地不敢多言。
昏睡中的罗东麟听见斥骂声,勉强张开眼,替他们说了句,“父皇,儿臣原就身子虚弱,他们已尽心尽力在照顾儿臣,怪不得他们。”
“你都病成这样还替他们求情。”
见儿子满脸病容,嗓音嘶哑,让启元帝心疼的想起儿子身子之所以这般身虚体弱,乃是他十三岁那年,随他前来秋猎时,有刺客埋伏行刺,被儿子发现,站在身边的儿子及时推开他,他自个儿却被淬了剧毒疾射而来的箭矢射中左脚。
儿子的命虽救回来,左脚却跛了,那剧毒也侵蚀了他的身子,留下病根,让他的身子比起常人还要虚弱许多,时常染病卧床。
东麟的母妃是他此生最钟爱的女子,可惜她没能陪伴他多少年,便在儿子七岁那年病逝,他爱屋及乌,在众多皇子里,最宠爱的便是东麟,因而有意日后要将这大位传给他。
但在他为救自己而受伤后,不得不改变主意,改立东景为太子,因以他那副身子,已不能担当大位,为了保护他,只能册封他为亲王里最为尊贵的宝贤王,以保他一世安康。
他不盼东麟多争气,只盼着他能长命百岁,一世平安。
他接着看向江宁安询问儿子的病情,“宝贤王这病可要紧?”
江宁安恭敬的回答道:“回皇上,王爷风邪入体,高烧不退,不宜再赶路,最好能静心休养几日再行上路,以免路上颠簸,影响王爷的病情。”
启元帝心疼儿子,当即吩咐内侍太监传他命令,要在驿馆休息几日,待儿子痊愈后再启程回京。
闻言,罗东麟沙哑着嗓,出声劝道:“有江太医在这,儿臣这病很快就能痊愈,父皇别担心,宫里还在等着父皇回去处理朝政,您别为了儿臣耽误朝中大事,待儿臣的病好转些,再自行回京即可。”
“这……好吧,你就在这儿安心养病,不用急着回京,待病彻底养好之后再回来。”
秋猎这一趟来回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离开这么久,启元帝确实也不太放心宫里的事,听他这么一劝,便答应了下来,临走前他叮嘱江宁安。
“江太医,你好好照顾宝贤王,不得有误。”
她急忙应道:“微臣定会照顾好王爷,请皇上放心。”
休整一日后,翌日,启元帝便起驾回京。
第二天,江宁安见罗东麟的烧仍是没退,整日昏睡不醒,想了想,吩咐太监拿来些水酒,用水酒擦拭他的身子和四肢。
太监依照她的交代,解开他的衣扣,先擦拭上半身,接着再将亵裤的裤脚卷起,擦拭下半身。
在太监为他擦拭身子时,江宁安原想回避,但想起她现下顶替兄长的身分,是个太医,没理由回避,只得站在一旁看着。
在太监擦拭他的两腿时,她下意识的看过去,接着目光微微一怔,眼神盯着他的左脚仔细看了看,眸里闪过一抹疑惑,她抬手按了按他的左脚,那上头虽留下一道伤疤,但已愈合,左脚的肌肉并没有萎缩的情况,十分结实,那为何他行走时左脚会跛呢?
侍立在旁的陶左、陶右见状,默默互觑一眼,没有阻止也没有出声。
这时,罗东麟清醒了过来,似是感觉到有人按着他的脚,不自觉抽动了下,江宁安连忙放开他的脚,抬目看向他,迎上他的眼神,登时面露喜色。
“王爷醒了?”
“江太医适才在做什么?”罗东麟疮哑的嗓音里带着些刚睡醒的鼻音,他虽病了,却不代表他没有知觉,他醒来的那一瞬,察觉有人在按他的左脚。
江宁安解释,“王爷起了高烧,服了两日的药都迟迟不退,故下官命人拿水酒给王爷擦拭身子好退烧。”至于适才查看他左脚的事,她隐下没说,现下重要的是先治好他的病再说。
他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道:“本王有些饿了。”
她连忙吩咐丫鬟端来熬好的米粥,让他先补养些胃气,再进汤药。
饮完汤药,他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抬手探向他的前额,高烧已略略退了些,接着每隔半时辰,她便查看一次,过午后,那烧终于完全退去,她这才放下心来,再开了帖药方,让人照着抓来,煎给他服用。
下午喝一帖,临睡前再饮一帖,翌晨醒来,罗东麟精神多了,没再昏睡,身子也觉得松快许多,胃口也好了些,早上喝了两碗粥。
江宁安见状喜道:“王爷胃口开了,表示病也快好了。”
“多亏江太医医术精湛,本王这病才能好得这么快。”罗东麟仍带着有些病容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哪里,是王爷鸿福齐天,病才好得快。”江宁安不敢居功,谦让道。
“昨儿个本王感觉有人不时把手搁到我额上,是这手吗?”他说着,冷不防便抓住她的手。
前两日他虽然一直昏昏沉沉,却也隐约知道他一直守在床榻边照看他,每隔一小段时间,便把手放到他前额,那手掌温温软软的,十分舒服,那时他便很想将他的手抓下来揉捏一番。
江宁安吃了一惊,试图想抽回手,却抽不回来,急忙道:“下官是为了查看王爷的烧退了没,才冒犯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嗯,恕你无罪。”话虽这么说,罗东麟却无意放手,将她的手抓在手里,恣意揉捏着。
“王、王爷?”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江宁安有些揣揣难安,她的手可不是面团啊,别再捏来捏去了。
似是终于尽兴,罗东麟这才放开她的手,语带笑意道:“江太医这手,竟比女子还柔若无骨。”
闻言,她吓得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将手藏在身后,后退了一步,干笑的应着,“是、是吗?”
“你治好了本王的病,你说你希望本王怎么赏赐你?”
隐隐觉得他睇向她的眼神透着抹怪异,让江宁安不敢领受他的赏赐,推拒道:“王爷的病还不算完全痊愈,再说,为王爷治好病本就是下官的职责,是下官应做的事,王爷无须客气。”说完,她借口要为他再换个药方,趁机离开房里。
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罗东麟抬手摩娑着下颚,那眼神仿佛瞧见猎物的猛兽,流露出一抹异彩。
发现下颚长了些胡碴子,他命服侍的太监替他刮除时,忽然想起江云庭那张蓄着落腮胡的脸,若是刮掉那些胡子,不知他底下的那张脸孔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