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季不似昨年炎热,即使是盛夏都是凉爽而且舒适的,教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丰收的秋天。
一早,段倚柔前去向老太爷请安时,沿路经过了南面小院儿,在院子角落见到了两株石榴树,果子已经转红,个头却还很小,打扫的丫鬟说那石榴太酸不好吃,但她瞧了可爱,说偶尔吃酸一些也无所谓,就交代那些石榴要是成熟了,给她摘几颗送过来。
她在老太爷的地方吃茶聊天,待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趁着天气舒爽,她不让绿锦跟随,一个人走到北边的小竹院儿里,院子里种满了绿竹,地上的小路铺满白色的卵石,在天气大好时,浓密的绿荫与鲜亮的白色,形成了一种极强烈的对比。
一个人在竹林里来回地走着,想到刚才老太爷的交代,老人家希望她可以试着帮容容打理事务,好歹她才是主母,总没道理什么事都不做。
可是,她想到了夏侯胤曾经说过,他不喜欢太过精明能干的女子,那句话不就挑明了不让她插手管事吗?
所以,她依了他的心愿,成亲年余,她能不管事,就绝不插手。
想到了自个儿的夫君,段倚柔不自觉地轻拧起眉心,她停住了脚步,一股子哀愁犹如乌云般悄悄地拢上心头。
她与他,不过是名分上的相绊,身体上的相绊,两个人的心却从来都没有亲近过,总是他将她抱得越紧,她的心就越觉得孤单。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负,原来,竟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情。
每每他盯着她看时,她总是觉得快要不能喘息,可是她不能逃开,否则,不知道他又要如何编排她的不是了!
“我娘说,她从来没有看过哪位当家主线像你过得那么悠哉清闲的。”就在她想出了神之际,崔容莲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段倚柔闻声回眸,被她突如其来的出声吓了一跳,但她没动声色,只是扬唇勾起一抹微笑。
“是,确实是清闲了些,不过我知道那是我的福气。”对于崔氏母女,她一向不是太过欣赏,也尽量不与她们亲近,不过也不得罪她们。
毕竟,当初要不是崔容莲的爹亲舍命相救,当年不过十岁的夏侯胤只怕已经死在乱贼刀下,虽说她的公公没能保住性命,是当初那场灾难的最大不幸,不过,夏侯家能够留下夏侯胤这一点血脉,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这也就是为何夏侯家一直都很善待崔氏母女的原因,毕竟是欠了她们一份恩情,所以崔容莲的吃穿皆比照主子等级,不过当年因为得罪了夏侯容容,她一状告到太爷那儿,老长辈发了怒,下了道命令说,在夏侯家只有一位容容小姐,从此之后,莲小姐就成了莲姑娘,吃的穿的,虽说还是比当奴才的优渥一点,但远不如一开始的时候了。
这一年来,她知道老太爷不甚喜欢崔氏母女,可是她不想追究原因,而她的置身事外,一度教老人家不大高兴。
“福气?你可真是会自我安慰,应该是被冷落吧!我胤哥哥不想理你,夏侯家的那位小姐呢,最不喜欢有人爬到她头上,抢她的事儿做,我看只有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才把冷宫当东宫了!”
“你说话最好小心一些,好歹,我是夏侯家的夫人,于情于理,你都该敬我三分。”段倚柔语气淡淡的,她一向都禀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她只是不喜欢惹事,但并非怕事。
“是啊!胤哥哥确实交代过,说若是对你不敬,他绝对不轻饶,不过,我知道那是他在吓唬不知情的人,那其中可不包括我啊!”崔容莲说着,忍不住吟吟娇笑了起来,“我知道的,胤哥哥尚未与你圆房,是不?”
没料到会从崔容莲口中听到这件事,或者该说,她没想过会有人提起这回事,段倚柔回眸,讶异地瞪着面前的人,见对方的笑容之中有着沾沾自喜,以及一丝对她的悲悯,一时之间,她的心凉凉的,像是有一阵冷风,从她心里破了洞似的伤口刮过。
“看你这表情,想来胤哥哥真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崔容莲说完,连忙地掩唇,做出慌乱的表情,“对不住啊!胤哥哥交代我不许说的,他说这件事不能教人知道,不过,我与他的交情可不比一般,他自然不会瞒我。”
听到这里,段倚柔忽然觉得好笑,听她说得天花乱坠,说得与夏侯胤交情匪浅,想来应该是她自个儿编撰的,因为,她与夏侯胤早就已经有夫妻之实了,如果是他亲口告诉崔容莲的,那他也应该会告诉她事实早就有了改变。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他明明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却仍旧想要继续欺骗讨好崔容莲。
段倚柔露出一抹苦笑,发现自己不太喜欢后者的可能性。
“不过,我说句实话,你可不要介意啊!我想,胤哥哥不与你圆房,是不是嫌你已经教别的男人给……该怎么说呢?是嫌脏吧!”说到脏字的同时,她以绣帕遮掩了下鼻唇,像是真的从段倚柔身上嗅到一股子臭味似的。
其实,这些话哪里是夏侯胤告诉她的,自然是因为家里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在他们二人成亲之初,就曾经有丫鬟在书房外听到夫妻两人的争执,说什么没圆房自然就不会见红之类的话。
今儿个被她拿来试探,没想到瞧段倚柔的表情,还真被她给蒙到了!
段倚柔看着她声作俱佳的表演,一双清澄的眸子眯得细细的,半声不吭的,任由眼前人继续天花乱坠的胡扯下去。
真是学不会教训的一对母女。
当年为了要显威风,惹恼了容容一状告到太爷那儿,也不知道要记取教训,竟然今天又想惹到她这儿来。
或许,正如那日太爷对她所说的,这对母女在夏侯家是留不得了!而她确实该教教她们,她段倚柔是夏侯家的夫人,只要是仰赖他们夏侯家赏饭吃的人,就不许对她不敬!
“柔丫头的模样与从前不同了。”
秋日的午后,天候反而变得温暖了,林木的颜色依旧是深绿色的,暖和的日光将室内照得十分明亮,老太爷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奶茶的香味,不过段倚柔少放了姜与盐,让奶茶的香气在甘醇中更显得香甜。
老太爷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了曾孙媳妇儿好一会儿,忍不住笑着说道。
“哪里不同了呢?是多长了只眼睛还是嘴巴?”段倚柔抿起浅笑,调皮地扬眸瞅了长辈一眼。
“哎哎哎,说话的口气竟然学起咱们家的容丫头来了?”老太爷哈哈大笑,“都不是,就觉得你的模样不太一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变好看了,感觉明亮圆润了些,越来越有咱们夏侯家媳妇儿的样子。”
闻言,她唇畔的笑意更深,没有说话,动作娴雅地将煮好的奶茶舀进小碗里,然后将之轻搁到老太爷面前的案上。
“太爷只管放心,倚柔是吃过夏侯家茶礼的媳妇儿,自然是不会给您丢脸,这一点道理,就算我再不懂事,心头也是雪亮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也给自己舀了一碗,搁下了木杓子,双手端着茶碗,凑在鼻尖,不需要太靠近,就可以闻到浓厚的酥酪香气,“好香,听说在关外的民族喝奶茶时都会加入酥酪,闻起来确实特别香。”
老太爷笑着点头,“能记着最好,不要辜负太爷我对你的期望。”
“是。”她笑着点头,轻啜了口奶茶,任由那浓醇的味道充斥在嘴里,然后,她静静地搁下茶碗,扬眸正视着老太爷,“关于那天太爷所提的事儿,倚柔决定答应您了。”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那回事,老太爷愣了一愣,眼底闪过一抹疑色,“怎么?突然想通了?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令你想通的?告诉太爷,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你才肯答应的?”
“因为我明白了太爷的苦心,要能办得成那件事,我在夏侯家的地位才会稳固,也才无后顾之忧。”
那一日,太爷交代她去办的事情,其实并不是太难,他想要借她的手把崔氏母女给请出夏侯家,他一直都知道崔嬷嬷心里的打算,即便自己的女儿做不了夏侯胤的正室,她也要让女儿当上小妾,而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崔嬷嬷如愿,唯有将她的女儿指给别人,才能永远断了她的念头。
而她不愿意照办的理由,是因为她能看得出来,崔容莲对夏侯胤确实是有爱慕之情,如果硬是让她嫁给别的男人,只会造成一对注定了不会恩爱的夫妻,她不乐见这种情况发生。
即便是她并不喜欢崔容莲,也不愿意亲手造就这位女子的不幸。
而对于这位女子对她的夫君怀有爱慕之意,其实她的心里并不以为自己有立场可以反对,毕竟,在商贾之间,讲求的是妻子的贞节,他们自个儿纳雏姬娶小妾,可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这是她从前的想法了,段倚柔逐渐地体认到自己是夏侯胤的妻子的事实,知道自己是这个男人的从属品,却也明白了倘若他要纳妾,人选还需要她点头答应才算数。
而崔容莲却是她万万不能容的,留下她,唯有给自己添乱而已。
“我这里有几个人选,你拿去吧!”说完,老太爷站起身,从紫檀柜子里拿出一个红皮褶子,交到她的手里。
“这些人……都是好人吗?”她迟疑了下,开口问道。
“你是怕她被亏待了吗?”
“是。”她点点头,老实地回答。
老太爷忍不住哈哈大笑,“好,老头儿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总是替别人着想比自己多,可是,丫头啊,偶尔也该为自己自私一点,这是太爷爷我给你的忠告,要听好了!”
“我肯答应太爷交办的事,就已经是自私了。”
“随你这么说去,我保证,这名单上的人选都是极好的,太爷我不是个无情的人,不会薄待人家姑娘。”
“是,倚柔信太爷。”她笑着点头,双手捧住了那红皮褶子,敛眸静静地瞅着它,仿佛在纳闷自个儿怎么还没教它给烫伤了手,因为,在她的心里,这件差事可比是烫手山芒,半点儿都不轻松啊!
那日,段倚柔将做媒的事情告知崔氏母女,当然引起了她们极大的反弹,但她所给的理由十分充足,因为身为夏侯家的当家主母,给家里的女眷主持亲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毕竟崔容莲都已经快满十八岁了,早就是论及婚嫁的年纪,再留她这年纪的姑娘在府里,会教人以为她这位主母做事不尽心,存心耽误人家姑娘的大好青春,而这罪名,她段倚柔担不起,也不想担待。
“不多不少,我给了你三天的时间,不知道莲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段倚柔来到崔氏母女所居住的小院里,只见到了崔容莲,没见到崔嬷嬷,见到她的到来,崔容莲一脸的敌意清晰可见。
“你到底以为自己凭什么决定我的终身大事?”崔容莲语气恶狠地说,“我不要!我要留在夏侯家,谁也休想迁我嫁!”
“如果你自个儿不挑的话,那我就替你挑选了。”段倚柔料到了她不会乖乖合作,平静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腿上,看起来娴静而优雅,“看来看去,就姚家的公子条件最好,听说姚公子的人品也好,你嫁过去,肯定不会受到委屈,不知道莲姑娘意下如何呢?”
“我不要!段倚柔,你到底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休想替我决定!”崔容莲气得脸色发白。
“我当然可以,莲姑娘,你好像一直没法子弄清楚我的身份,我是夏侯家的长媳,凡是内院女眷的事儿,由我说了算数,即便是容容都要敬我三分,你当然也不会例外。”
段倚柔把话说得很明白,字句之间也明白地表示了她们之间的不同,既然崔容莲敢藐视她,甚至于讽刺她肮脏,那也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急沓的脚步声,崔嬷嬷人还未出现,声音就已经远远地传来,“莲儿,我可怜的闺女儿,娘给你请了可以主持公道的人来了!”
一听见娘亲的声音,崔容莲收起恶狠的表情,扑到段倚柔的脚边,可怜兮兮地哀求道:“不要逼我,夫人,我不嫁!不嫁!死都不嫁!莲儿就算是往这柱石给一头碰死,也不愿意嫁给那个男人!”
“你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夏侯胤浑厚的嗓音加入了这场闹剧之中,他跟在崔嬷嬷的后头进门,就看见了崔容莲正伏倒在妻子的跟前哭泣。
段倚柔转眸看见自己的夫君,清澄的瞳眸依旧博文不兴,只是多了一份了然,知道崔氏母女在玩什么把戏。
“胤爷,你一定要替莲儿做主啊!”崔嬷嬷话才说着,就咚地一声跪在夏侯胤身边,“夫人不分青红皂白,硬是要逼我的莲儿上花轿,逼她嫁给根本就不喜欢的男人啊!”
“这年头有多少女子是真的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呢?”段倚柔轻声回道,“只要对方的条件不差,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即便是如此,也要莲儿自己心甘情愿才可以。”夏侯胤冷冷地驳回妻子的话,“为什么?你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想再在夏侯家见到她,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娘——”崔容莲听完她所说的话,哭叫了声,扑进娘亲怀里。
崔家母女抱做了一团,“胤爷,您一定要给咱们母女做主啊!我们到底是为什么会落到孤女寡母的下场,您可是比谁都还要清楚啊!”
“我知道,崔叔的恩情我们夏侯家不会忘记。”他冷冷地说道,说话的同时,一双锐利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妻子,“听着,你不想再见到莲儿,那是你的事,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没有人可以赶她们母女出去。”
“如果我说,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呢?”她回视他的眸光很平静,“如果,我有很充分的理由,也一样不可以吗?”
“是。”一瞬间,他的眸子眯细成一道锐利的刀光。
“所以,不是理由,而是因为那个人是我,所以不可以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低沉的嗓音之中有一丝不耐烦,连日来被她惹恼的烦闷在一瞬间都化成了怒气。
如果不是我,而是你的孩子,也不可以吗?她在心里轻声地问道,却没有出声,只是淡淡地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目光越过他的肩畔,看见了崔氏母女得意洋洋的笑脸。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仰起眸认真地看着他,“我是你的妻子,或许,只是或许,你该先听听我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先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想想,不是吗?先相信我,先明白我,若我真的错了,再来指责我,一般而言,应该先是这样做才对吧!”
她说这话是在教训他吗?夏侯胤挑了挑眉梢,“好,给我理由,听完你的理由,我再决定是否应该站在你的立场替你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