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赶路的旅人,最怕的就是遇到糟糕的天气。
而每个做生意的店家,最喜欢的,就是遇到糟糕的天气。
东岳的边关,从来都少不了匆匆赶路的过客,而“归人客栈”就是专为他们而设。
这高达三层的大客栈,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一间,无论是商客、侠者、官军,还是过往停留的文人墨客,都少不了要在这里歇一歇。
老板是个懂点文墨的雅人,专门辟了一面墙,让住店的人可以在墙上提下一些诗句。
今日,正好有两名儒士在这里辞别,其中一人感慨万千,和老板要来笔墨,在墙上书录了一首中原大唐的名诗“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站在旁边看他写的那位朋友,一边摇头吟诵,一边感慨万千,好像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张兄,多谢你以此诗赠我,只是我可比不得董大这样的前人,这一去,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已知足了。”被赠诗的人说道。
那位张兄连忙低声劝解,“李兄何必惆怅?此去不过是奉圣命出使天雀东辽,用不了多久必然能风风光光地缴旨回朝。”
“但天雀东辽距离我东岳何止千百里,此去之路,风大浪急,唉,倘若我不幸在路上身故,张兄,我的祭文就交由君手了。”
“李兄何出此不祥之言啊……”
这两人窃窃私语,门外忽然涌进来一批乞丐,虽然是乞丐,但喳喳呼呼,一点也不避人,对着老板大呼小叫着,“老板,来二十斤女儿红,三十斤牛肉!”
老板也不生气,反倒好像和他们很熟,笑道:“你们这群臭要饭的,今天是在哪里发了财?白吃白喝可不行,本店概不赊欠。”
“你这个吝啬鬼,我们哪次拖欠了你帐上的钱了?”领头的胖乞丐笑骂着,“让你准备什么就准备去,今天咱们有钱付帐。”
老板挥挥手,酒肉很快就端上了桌,十几个乞丐,挨挨挤挤地占了四张大桌子,大堂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倒是有一个乞丐,与众不同,他跟在众人的后面进来的,却没有和众人挤在一起,而是单独拿了一小壶酒和一碟肉,盘腿坐在一角,独自吃着,吃得很慢、很斯文。
这时候店门又被打开,风沙一下子刮进店内,几名靠着门口喝酒吃肉的乞丐回头叫骂,“还不快点关门?没看见老子们正在吃肉吗?”
走进来的人却没有立刻响应,那是一队身材高壮的大汉,腰畔挂着刀剑,步伐坚定,顾盼之间颇有神采,一看就是受过专门的训练,来历不俗。他们的出现让本来还在吵嚷的乞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见领头的一个大汉看了看店内,大声问道:“谁是店家?”
“我是。”老板迎了过去,“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们主子今晚要在这里留宿,有上房没有?”
“有有,最好的上房一直空着,请问贵主人贵姓?怎么称呼?”
“姓白。”淡淡的一道女声从门外传来,一袭青蓝色裘袍的女子款步走了进来。裘袍领口一圈银狐的皮毛非常厚实,将她的脸遮了将近大半,只露出颇为秀雅白皙的面额和一双秋水湛湛的明眸,眉宇间英气逼人。
见到这名女子,老板眼睛立刻亮了,诚惶诚恐的躬身道:“是白大小姐啊,您快请。不是说您要三天后才能到吗?上房已经给您备下了,天天有人打扫,干净得很。”
那名女子应了一声,说了句“有劳了”,然后跟着他走上楼去。
她身后的那群大汉有两名跟上楼去,剩下的则又出了门,外面风沙裹挟着雪花,旁人都不愿意停留,那些大汉却直挺挺地伫立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地看守着车马上的财物,等待店伙计为他们安排落脚的住处。
刚才题诗在墙上的张姓男子好奇地问:“李兄可知道刚才那名女子是谁吗?”
“不认得,看排场,像是大家小姐,但是大家小姐只身在外抛头露面的可很少见啊。”李姓男子也很是纳闷。
旁边一个正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手抓一只鸡腿的乞丐凑过来笑道:“你们连她都不认得吗?亏你们还穿着官家的靴子。”
那两人一惊,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穿,还是被这些最低等下贱、貌不惊人的乞丐看穿,正想着是否该尽快离开这里,那乞丐接下来所说出的话,又让他们更加吃惊。
“她就是白家大小姐,白佳音啊。”
“白家大小姐?”张姓官员失声叫道:“庆毓坊的白佳音?”
“不是她还能是谁?”那乞丐悄悄把这两人面前的一壶酒抄到手中,“你们就庆幸去吧,这大小姐一年之中很少往来这边关地方,这趟只怕是刚从未及城回来,否则,平日里,谁能见到她的庐山真容?”
“她很了不起吗?”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独自吃着酒肉的那名乞丐忽然开了口。那声音淡如云,却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清冷味道,每个字念出时,余韵悠长。
这乞丐笑着跳过去,一拍他的肩膀,“赵兄弟,你是外乡人,但也不该对白家庆毓坊一无所知吧?那可是我们东岳钱财的命脉之一啊。”
“庆毓坊白家?”玩味着这五个字,那乞丐了然的笑了笑,“哦,想起来了,那个向来只让女子做掌柜的怪癖,便是他们家的吧?”
“是啊,不过这白家的女子个个精明能干得很,早期的白毓锦,之前的白锦霞,以及现在的白佳音,哪个不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连皇家都对她们家礼敬三分呢。”
“有点意思。”很淡的总结,飞扬的眼角向上瞥了一眼,楼梯口已经看不到那袭青蓝色的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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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佳音洗净了双手,听着旁边向她报告着帐目的账房逐条念出的数字,忽然打断他的话,“停一下,我记得去年叶城分店的营销不错,收益是三万七千六百三十二银两,怎么今年就跌了一半?”
白家偌大的家业,庆毓坊分店无数,多经营丝绸,每一间店每年的盈亏数字都不一样,但白佳音偏生对数字特别的敏感,只要看过一眼,或是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账房连忙说道:“叶城的掌柜之前来信说,因为叶城今年大旱,富家收入缩减,贫农更无闲钱买布匹裁衣,所以钱数才少了。”
“这是胡扯。”
白佳音的用词并不雅致,她向来也不喜欢用优雅的字眼将自己装饰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她在原地踱了几步,冷笑道:“叶城若有重大旱情,举国都该知道,怎么我却没有听说?更何况,叶城的买卖从来也不全靠本地,若因为旱情就不穿衣吃饭了,那我们庆毓坊早该倒闭。不,先倒的应该是君家的君玉斋,没有闲钱的时候,谁还买得起他家的玉器?可我倒听说君家的生意比去年还好了三成。”
她拿过桌上已经为她备好的笔墨纸砚,飞快地写了几行字丢给账房,“一会儿叫人把这封信送到叶城去,让掌柜的必须写明所有进项开销,包括每笔买卖都是什么人买进,什么人卖出,库内存货还有多少。告诉他,我今年会在东岳所有的分店走上一遭,走到他那里时,若回禀不明,我会就地查办。”
“是。”账房赶快将那封信收好。
白佳音一眼看到半开的房门外似有人影闪动,于是扬声问道:“外面是孟豪吗?”
“主子,是我。”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了进来,“主子,今夜风雪不小,看天气,只怕这大雪还要再下上三两天,要在预定日子里回东川,肯定是不行了。”
白佳音蹙眉道:“往年这个季节里不会有这样的大雪的。我必须赶回东川,带回的东西里有要送上京的贡物,不能耽搁。”
“可是主子,这种天气出门,先不说骡马都很难前行,这里距离泰岳山也很近,泰岳山上的山贼最喜欢趁火打劫……”
“怎么?还怕他们会趁雪打劫吗?”白佳音笑了笑,“泰岳山是西岳的,不会妄自在东岳犯案,更何况,这里依旧是未及城的地盘,他们总要顾及未及城的夏城主吧?”
孟豪依然劝阻,“主子,不是属下泼您冷水,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有,这楼里今日像是聚了不少的人。”
“什么人?”
“刚才楼下有一对穿官靴的人,不知道是朝中的什么官儿。还有那群乞丐,来得突然,人又多,总要防一防。”
白佳音想了想,“穿官靴的人?那是朝廷的人,我们和朝廷向来交好,又没有得罪皇上,不怕。乞丐吗……我平生最恶好吃懒作的人,也不想做乐善好施的善人,你帮我留意一下他们的动静,能相安无事最好,我不想在边关惹出什么事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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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归人客栈掌上了灯,那群乞丐已经吃饱喝足走了大半,还有几人懒散地在大堂内四周角落地面上坐着,像是在玩掷骰子。
白佳音独自下楼时,或许是因为她单独一个女子出现太过引人注意,楼下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她。
她已经脱掉厚重的大氅,穿着深蓝色的长裙,白色的缠枝花纹雅致又贵气,只那身衣服的绣工,一眼看去,就知道绝不一般。
她的发髻梳得极其整齐,一丝不乱地贴着额前的刘海,若隐若现地盖住她眉心处的一颗小黑痣。
如细瓷一样的白净皮肤,让这略显杂乱,充满阳刚味道的客栈里顿时也添了些许不一样的风情。
原本坐在一起聊天的那对官员不禁站了起来,其中一人走到她面前,客客气气地说:“白大小姐,素闻芳名,在下是此地的县令张岚。”
白佳音并不惊讶,也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张大人,有事?”她斜挑起眉时,有股疏离淡漠的味道自眉尾飞了出去。
张岚不由得心头一堵,好像碰了记软钉子,苦笑着说:“不知道白大小姐会路过本县,若先行知道,我会命人将府衙打扫干净,请大小姐移驾过去,住在这龙蛇混杂的客栈里,与大小姐的身份太……不匹配了。”
“大人客气,我本是市井之人,住在市井之地是应该的。”白佳音淡淡地婉拒,然后穿过他的身边,径自走到一张空桌子旁。
“好大的派头啊。”悠悠的,有人在旁边戏谑出声。
白佳音知道那人在说自己,本能地回头瞥了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乞丐模样的人,盘膝坐在角落里,她不禁皱皱眉。
乞丐她见得多了,但大都形容猥琐,脏兮兮,乱糟糟的,无论是吃饭还是聊天,都是偷偷地避着人。
而这人虽然盘膝坐着,身子却挺得笔直。独自一人靠着墙,倒像是有山一样的威仪,眼皮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刚才那句话好像与他没有关系似的。
她将视线收回来,没有理睬,不想为了这样一句话跟人计较。她虽然不是个心胸宽广如海深的人,但毕竟是大门大户出身,平生见过多少种人,这个乞丐对于她来说,是过客里的过客,多看一眼已是多余。
此时孟豪从门外走进,他向来也是个处事不惊的人,但是此刻的神色却很紧张,走到白佳音面前时,低下身,小声说道:“主子,出了点岔子。”
“什么事?”她将点菜的菜牌递回给店伙计,“随便挑两样干净的做来就好,我只不吃鱼。”
孟豪等店伙计离开,才更加压低声音地说:“主子,咱们的骡马莫名其妙地死了几匹。”
白佳音微微颦眉,“总不是累死的吧?”
“看样子不像,倒像是被什么人毒死的。”
白佳音静静地坐着,没有立刻作出决定,就在此时,她总觉得身边有双眼睛,一直在幽幽地关注着自己,她顺着直觉看去——还是墙角那名乞丐,只不过那人虽然依旧低着头,但是嘴角却不知在何时已经翘起,像是……噙着笑意?
“将死了的骡马丢弃,另外叫人从镇上别的地方买粮草,不要让人再靠近马厩了。”她冷静地做着指令,“你我饮用的食物也要小心,必要时,去外面买点吃的,不要在这店里吃了。过了今夜,我们就走。”
远处,那名乞丐站了起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大声发着感慨,“唉,这世道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有人富,有人贫,有人有福难消受,有人有祸却躲不开,奇哉怪哉。”
那阴阳怪气的腔调,也惹得孟豪侧目,刚要张口责问,白佳音伸臂一挡,“一介乞丐,堂堂男儿身,不能自食其力以求尊严,以沿街乞食为荣,不必计较,他日自会羞死。”
那乞丐本已走开,此时却一转身,摇摇晃晃地晃到白佳音面前,一弯身,像是对着她鞠了一躬,笑咪咪地伸出手来,“我今日不会羞死,白大小姐若是个心地纯良、乐善好施的人,可否赏点碎银?”
白佳音扬起眼,直视着这名乞丐——他,该有多大年纪?二十?还是三十?他的脸和其它人一样脏兮兮,黑乎乎的,头发披散,看不清五官,连手指缝儿都是黑的,但是那双藏在乱发之后的眼睛,却幽亮深邃得让她心里忽然有种不安。
明明这人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乞丐,怎么也会让她有这种心悸?
白佳音再度收回眼波,冷冷淡淡地拒绝,“抱歉,我不是乐善好施的人,也没有散碎银两可以相送,你这个昂藏七尺男儿,四体健全,能走能说,就是卖个力气一样可以过活,何必做这等辱没你祖宗的下等事情。”
“我祖宗?”乞丐收回手,忽然鄙夷地哼了一声,“我祖宗家大业大、福大命大,可惜眼眶里容不下我这一条小小的贱命,也不会在乎我是不是辱没了他们的英名。”
他直起身,似笑非笑地说:“白大小姐出身高贵,当然不屑于我们这等下等小民,只是大小姐别忘了风水轮流转,昔日我为堂上客,明朝便是阶下囚,荣华富贵如幻影,一夕惆怅为何求?”说罢,他纵声大笑地走出店门。
扑面而来的风雪让白佳音蹙起眉尖,眉心处的黑痣也微微皱了起来。
孟豪在旁边气到不行,“主子,这个乞丐怎么这么狂妄?我去教训他一顿!”
“算了,这人虽然是个乞丐,只怕出身不俗、来历不凡,还是不要招惹。”她向来办事谨慎,而这乞丐所吟的那四句诗,初听来实在狂妄,再细品一品,倒像是有无限的心事蕴藏其中。
这乞丐,像是有番传奇故事似的,只是她依然没有兴趣探问,眼下最棘手的,是她彷佛要陷入什么人的阴谋算计之中。
这一次例行给未及城送货,价值万金的布匹丝绸由她亲自押送,每年一次,已经行之好几年,未及城城主夏凭阑的妻子安雪璃也因此和她结成密友,托她带一些东西转呈皇太后。
她从未过问皇室和未及城是什么关系,安雪璃交托郑重,她承接得更谨慎,那一箱子是什么东西她甚至都不知道,一路上让保镖小心保管,只盼着能先赶回东川,为母亲祝寿,然而如今却困在这里,行动艰难不说,还莫名其妙地被人毒死了骡马。
白家虽然不是江湖门派,也不是皇室贵戚,但是以庆毓坊起家,几代经营下来,倒也掌管了东岳几乎全部的丝绸交易命脉,已是明里暗里的皇差,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有谁是要与白家为敌的?
想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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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死了骡马,所以孟豪加强了这一夜的守备,派人轮流看守马匹货物,不敢懈怠,或许是他们看守严密,这一夜客栈中平安无事。
到了天明时,白佳音穿好衣服下楼,客栈中还很清静,大部份客人都还没有起床。
客栈老板看到她穿戴整齐地下了楼,诧异地迎过来问道:“大小姐难道要走?”
“嗯。”她抬手丢了一锭银子给他,“多谢老板的招待。”
“可是大小姐,外面的风雪还没有停,现在可不是出行的好日子。”老板担心地表示,“您看这店里的客人,这几日只见多,不见少,人人都不敢乱走。那位县太爷,县衙就在几十里外,都还困在这里没有动呢,您这么多人马东西,更不要擅动了吧?”
她客气地回应,“多谢您的好意,但我有要事,不能过多停留了。”她没有再唠叨废话,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大片雪花一下子遮住她的眼睫。
“主子,真要在这种天气里走吗?”孟豪拉着马车的缰绳,依旧忧心忡忡。
“走。”她简洁地下达指令,上了马车,眼角余光在上车的瞬间瞥到一道影子,她侧目看去——
像是一个乞丐,正蹲在店外廊下的一角,手掌向天空托着,像是在笑,隐隐的,还可以听到那人的喃喃自语,“天煞火,地煞土,冲猪煞东,不宜出行。”
白佳音认出他就是昨日在店内跟她胡言乱语的那个乞丐,此刻见他又是一副装神弄鬼的样子,也只是挑挑唇角,不以为意地将身子完全没入车厢之中。
车队开始在风雪中前行。
白佳音靠在车壁上,独自看着堆在身边的帐簿。近年来,庆毓坊的生意虽然状似兴盛,但却总不让她满意,东岳毕竟不算大,而西岳又碍于庆毓坊在东岳的地位,不肯让他们入驻国中。
或许,该寻觅海外更大的生意来源,而不应该将目光只束缚在小小的东岳之中。
但是海外诸国,天雀、东辽、东野、北陵、南黎、西凉、凤朝、大氏,甚至是更远的圣朝三国……该从哪里下手才好呢?
她想得正入神,忽然四周出现一片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呼喊着什么,紧接着,车外的孟豪大声喊道:“主子,在车里坐好,别出来!”
“怎么了?”她一震,手指紧紧扣住车窗,想看看外面的情势。
“他奶奶的,有山贼竟敢劫道!”孟豪低声骂了一句,“主子放心,我会护您周全!”
很快,就听到兵器碰撞,以及人声呼喝,这让白佳音大为紧张。她没想到西岳的泰岳山贼,真的敢在两国边界处动手,而且还是挑在一个这么糟糕的天气之下。
马车被迫停了下来,她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出去,但是坐在车内看不到任何外面的情形,更让她焦虑万分。
忽然间,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她秀目圆睁,是一个山贼正持着刀,冲她嘻嘻笑着,“原来还有个漂亮妞儿在这里,走!跟我们回去做个压寨夫人……”
那人上来伸手拉她,她顺手将旁边的一壶热茶丢了过去,洒了对方一身,那人痛得大叫,“这丫头真是该死!看爷回头怎么疼你!”
那恶狠狠的话,随着寒光闪闪的刀锋再次逼入车内,正当她无计可施时,那人却陡然翻了白眼,倒了下去。原来他的背后被人用一枚小小的袖镖打中。
这血腥的一幕看得白佳音心惊肉跳。
孟豪在外面喊道:“主子,您没事吧?”
“没事。”她平静了一下心绪,双脚用力一踹,将那具死尸踹了出去。
忽然间,有人砍中拉车的马,马儿负痛之后,立刻扬蹄疾奔。
白佳音紧紧抓住车内的扶手,才不至于从打开的车门被甩飞出去。
虽然情势紧急,但她依然在冷静思考。或许自己应该爬到前面去,想办法拉住马的缰绳,才不至于让马跑得太远?
但是眼下如果跑离了那片战场,自己却能保命,日后孟豪他们再来找她就是了。
这两种念头在心头飞快地交织,让她一时间无从抉择。
猛地,马车震了一下,接着,马头冲下,车身直落,迎接她的,是一条深达数丈的深沟。
她惊得想要叫出来,但是四周天旋地转,陡然袭来的疼痛让她一下子昏厥,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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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火光……很热……热得温暖……热得好像可以让人忘了疼……
缓缓睁开眼,白佳音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在作梦,的确有一簇火,就在距离自己不过四、五尺外的地方燃烧着。身边,漆黑得看不清是什么样子,只隐隐约约可见有道人影在火堆旁像是忙着什么。
“孟豪?”她迟疑地念着手下人的名字,直觉眼前这人并不是孟豪。孟豪要比这人魁梧,也该……比这人干净些吧?
“醒了?”懒懒散散的话,听来带着几分熟悉的味道,接着,一道黑影罩在她的眼前,随之跃进她眼帘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是你?”她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袋很疼,但按揉却不能缓解任何的疼痛。
“嗯哼,能认得人,看来你的命是保住了,脑子也没摔残。”他打趣着她,用词颇为刻薄。
“这里是哪儿?”她张望着四周,借着火光,发现自己竟然像是身处于一个山洞之中。“我的手下人呢?”
“不知道,大概……被山贼杀死了吧?”他耸耸肩,重新坐回到火堆旁,火堆上架着一只正烘得通红的烤鸡。
白佳音心头一沉,立刻坐了起来,头不仅疼,还让她眼前一阵阵晕眩,但是她依旧扶着山壁勉力向外走,伸臂之时,小臂处传来一阵撕裂般地疼痛,仔细一看,原来那里已经受了伤,只是被一块破布包好。
“这里可没有上好的金创药,只能凑合替你包扎一下。”那乞丐说。
“多谢。”她头也不回。
“喂,你去哪儿?”他在后面叫道。
“找我的人。”她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
外面,风雪依旧,山风比起白天似乎更加冷厉,像刀子一样割在她的皮肤上,疼得有些麻木了。
“你疯了?就这么出去,非死在风雪中不可。”他从后头拽着她,硬生生地把她拖进洞里,丢在火堆旁。
“老老实实地坐着吧,好歹要等雪停了再走。”他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歌谣,转着火堆上烤架的摇把,笑咪咪地说:“虽然大小姐不肯施舍我这种穷人一文钱,但我可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这么冷的天气里,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撕扯下一只鸡腿,油乎乎、脏兮兮的手握着那鸡腿递给白佳音。
白佳音冷眼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丐帮的?”
“算不上。”他见她不接手,干脆自己吃起那只鸡腿,“过客而已。”
“无门无派?”白佳音狐疑地盯着他,心中总有种警觉不敢放松。
“门派?我又不混江湖,哪儿来的门派?大小姐不是也无门无派?”他说笑间已经将一只鸡腿吃了大半。
“是你救了我?”她眯着眼,火光中对方的身影实在有些缥缈,看起来很不真实。这个人出现得很突兀,又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好像故意冲着她来似的,就如同这伙从天而降的山贼一样。
“大小姐是在怀疑我的来历?”他漫不经心地反问,悠然一语已经戳破她的心思。
她冷冷一笑。“难道你不值得怀疑?”
“那大小姐觉得我是什么人?是山贼强盗?还是淫贼采花盗?”他用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火光又旺盛了些。“别胡思乱想了,我说了我只是名过客,不是冲着你而来,救你,也只是凑巧。正如你说,我是七尺男儿,男儿怎么能看到弱质女流摔入深谷之中,然后任你自生自灭?”
白佳音沉默半晌,忽然坐到他身边,伸出手,从那只烤鸡上狠狠地扯下另一只鸡腿,开始努力地咀嚼起来。
这下子那乞丐倒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我以为大小姐嫌弃我这人手脏东西脏,不会吃的。”
“吃了才有力气走路。”她吃得并不快,但是每一口都用力地咀嚼着,“我不想死在这里。”
这语气中的坚决和冷静,不由得让那乞丐的眸光幽幽,盯着她侧面被火焰映得通红的脸颊,似是没想到她这副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还蕴含着一种让人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里距离泰岳山有多远?”她吃完后问。
“泰岳山?大概三四里路程吧。怎么?难道你还敢上山挑寨不成?”乞丐取笑道。
“是要去一趟。”她却点点头。“有些东西要拿回来。”
“跟山贼要回他们抢走的东西?”他讶异,想笑又没笑出来。“你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吗?”
“那张‘皮’本不属于他们,他们没资格拿走。”她终于将一整只鸡腿都吃完,眼前又递过来一只鸡翅膀,是他撕给她的。
她犹豫一下,看着翅膀后那双幽然冷笑的眼,像是一种轻视,又像是一种研判,于是她将鸡翅膀接了过来,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继续吃了下去。
“你这个女人挺有胆识的,但是做事却欠缺思量。”他慢悠悠地说:“当初你的手下劝你不要在风雪中出行,你不听,如今受了伤,跟手下又失散了,却想独自上泰岳山找山贼谈判,每件事你都是在冒险,凭什么认为你一定是对的?就因为你是白家大小姐?”
“因为……我不能错。”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即使错了,也要让错变成对。”
他的眸子陡然亮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复述着她的话,“不能错,即使错了,也要让错变成对?很有气魄的话,若你是个男子……该有一番风云吧?”
“女人也可以。”她不屑于他话语中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白家的女孩子,向来都是凌驾于男子之上的,没有了男人,她们一样可以撑起一片天。
待她将鸡翅膀也吃完,他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一壶酒来丢给她,“喝酒可以止疼。”
她更没犹豫,不知道是真的想止疼,还是想在他面前不示弱,打开塞子一口气就喝下大半瓶。
“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男人也没有你这么个喝法的。”他没想到她会喝得这么猛,急忙一把抢过来,看着瓶里叹道:“连一半都没有给我留下,你以为我弄来这壶酒容易啊?你可要赔我。”
“我现在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她褪下一枚戒指丢给他,“拿去买酒吧,够把你醉死的。”
他捡起那枚戒指,对着火光看了看,笑嘻嘻道:“是翡翠的?倒是挺值钱,不过姑娘家不该把随身带着的东西随便送人,会让人误会的。”
“我和你,有什么可让人误会的?”她轻蔑地斜睨着他,“难道我还怕人说我看上你吗?”
他向后一倒,靠着山壁,一边喝着剩下的半壶酒,一边凝视着她,悠然说道:“我听说你已经许婚给什么冯家了,但是人还没嫁过去,丈夫却死了?”
“人尽皆知的事情,你一个大男人也喜欢聊这些?”她的脸色平静。未嫁先克死夫,是一般女人引以为羞的事情,但是对于白佳音来说,并不会有任何羞愧或负罪感。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位冯家公子跟她命中无缘,怨不了任何人。
但看她这样平静,那乞丐反而笑得更加悠然,“看来你这个女人的命格很硬,只怕一般的男人罩不住你,我劝你还是不要嫁人了,免得再克死别人,即使要嫁,也要嫁个人中龙凤,能降得住你的人才行。”
“有劳操心了。”她好笑地瞥他一眼,“可惜我没有做皇后娘娘或太子妃的意思,所以也不劳您为我保媒。”
“东岳的皇帝已经老朽,太子……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嫁给他们有什么好?”他狂妄地评价着东岳最高高在上的尊贵男子,然后一笑。“只是你的眼界不要太高,说不定还能找个不错的人嫁。”
白佳音实在没兴趣和他继续这个话题。自己的终身大事,就是父母都不敢随便过问,以为他们知道她向来无意于这些事情上。
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以嫁得如意郎君为一生最大的目标,也不像自己的傻妹妹于佳立那样,一门心思只是练武,或者思念她那个多年不见的青梅竹马。
她从一生下来,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身为白家大小姐所要承担的责任。偌大的白家家业需要她来继承,除了学做生意,学习如何让手中的利润变成更大的利润,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追求和期待。
第一次的定亲失败后,没有人家敢随便上门提亲,先不说白家的财势太过吓人,要匹配实在不易,就是白家大小姐的名号,就够让一般的男人望而却步。
如今,却有个什么都不是的乞丐,在这里跟她唠唠叨叨,替她操心这终身大事,多可笑。
闭上眼,她想休息了,只是头疼和手臂的伤口疼痛都折磨得她不能完全静心,隐隐的,脸颊开始变得火热。她真的要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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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识地睁开眼时,白佳音乍然对视上那双让她警觉的黑眸,就在距离她一丈开外,不远不近,给她很大的压力,却让她无法说出什么阻止推拒对方的话来。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让她可以比白天更看清楚这人的容貌。
他的确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吧?虽然脏兮兮的头发依然遮挡了他的脸,却看得出他脸部轮廓俊美,五官深刻,如被人精心雕琢过似的。
白天在客栈只看他的一个坐姿,她就看得出这人极不简单,此刻就着火光,他若隐若现的笑容中却带着几分妖娆诡异的味道。
这人,有如此千变的样貌,怎么会是一个寻常的乞丐?
过了片刻,她忽然觉得这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像是燃烧在火堆中的火焰,热得灼烈,盯得她浑身都不舒服,与其说是对她的打量,更像是一种挑衅。
于是她本能地全身戒备,目光直勾勾地回敬着对手,半点都不移开。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交,紧紧缠在一起,静静的山洞里,依稀只有火光中噼里啪啦的燃烧枯枝声响清晰可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倏然一笑,“真是个倔强又固执的女人。”然后别过头去。
她一愣,忽然全身像泄了气似的,筋骨都觉得酸疼。原来刚才只顾着全神贯注地和他对视,竟然耗费了不少体力。
她不由得暗笑自己这样的做法实在孩子气,若是妹妹于佳立,有那样一副向来与人争强斗狠的性格,会做出刚才那样的蠢事,才是合乎常理。
可她,怎么会为了一个人的一双眼,就失了自己素来处事冷静谨慎的原则?
山洞中沉默了良久,久到她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熟,忽然在朦胧中听到他说了一句,“明日我陪你上泰岳山。”
“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梦中的话,一睁开眼,看到他躺在地上,头枕着手臂,一条腿翘着,搭在另一条腿上,优哉游哉的。
“刚才……是你说话?”她迟疑地问。
“我说,明日我陪你上泰岳山。”他这一次的话更加清晰明了。
她不知道是惊诧还是震动,一下子坐了起来,“为什么?”
他偏头看她一眼,笑吟吟地道:“万一你被山贼杀了,总要有人帮你收尸,然后给白家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