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河畔,秋风如刃,筑声幽然而起。
荆轲身穿镶袖交领深衣,外罩的夹袍此刻被秋风刮得猎猎作响,几绺鸦色发丝也随风凌乱飞舞着。
就在筑声由缓渐急时,荆轲缓缓回过头,那浓眉大眼,美形如玉,态度翩翩如浊世佳公子,哪怕面无表情,依旧难掩俊秀丰采;哪怕浓眉微攒,杀气乍现,那般的绝美诡丽仍教人望而凝神驻足。
蓦地,随着筑声,荆轲发出了悲声长鸣,教在场送行的同道故交,甚至燕太子丹及其侍卫莫不动容。
随之,荆轲沉声朗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末了,高亢入云的悲怆长啸缭绕不散,其悲壮之声教在场所有人心痛得无法自已,情绪慷慨激昂,彷佛嬴政要是在面前,荆轲肯定会冲上前去将人碎尸万段。
然而荆轲只是看了眼好友高渐离,再将目光移到燕太子丹身上,转身前,唇微启,吐出了两个字,“妈的!”接着头也不回地登上轺车而去。
燕太子丹微眯起眼,问着身旁的高渐离,“刚才荆轲像是说了什么。”
正在收筑的高渐离垂敛长睫。“应该是祝福殿下的话。”
“是吗?”
“是。”下次自己得跟荆轲说,骂人时要小声一点才成。
秦国,咸阳城。
翼阙,高梁大柱,精雕细琢,恢宏大殿两旁重臣列席,殿下侍卫的长刀铁甲,被殿上灯火映得银光闪耀,加上大殿笼罩着一股森严威厉,让人光是要踏进殿内就倍感艰难。
身为燕国使者的荆轲神色自若,垂着眼眸暗自打量,在脑海中一再沙盘推演,不疾不徐的跟着内侍进殿。
“唉唷……”
荆轲俊美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在前头内侍的关切注目之下木然回头,看着跌趴在地,差点摔了地图的秦舞阳。
这是哪来的废渣,为何连跌趴的姿态都可以如此丑陋?真他妈的丢脸。
秦舞阳期期艾艾地喊道:“荆兄弟……”拉我一把呀兄弟,不知道我趴这姿势很难看吗?
荆轲冷眼注视,教秦舞阳感觉一阵冰霜刮进心头,很想要帅气起身,可是他腿软了。
内侍不解的道:“荆使者,他这是……”
荆轲扬起笑意,霎时让入秋暮气化为三月春阳,一整个风光明媚,差点闪瞎了内侍的眼。
“这是北方蛮夷晋见大王的特别礼仪,是为五体投地。”说完,荆轲笑吟吟地暗踩了秦舞阳一脚。
秦舞阳倒抽了口气,细长的眼眸抽动了两下,一咬牙站起身,将手中的地图抓得牢牢的,并狠狠地偷瞪了荆轲一眼。
内侍眨了眨眼,看着荆轲莫名脸红心跳,赶忙掩脸别开视线。“要行礼也得等到了殿前。”
“内侍大人说的是。”荆轲有礼的笑着,再看向秦舞阳的目光充满警告,一丝温度皆无,硬是教秦舞阳又打了个寒颤。
“大王,燕国使者到。”内侍走到殿前,细声喊着。
荆轲抬眼望向殿上,龙雕矮几后头,男人身着玄绣云鹤朝服,面如冠玉,丰秀无俦,一双墨黑的眸子带着几分慵懒邪气,正不住地打量自己。
“燕国使者荆轲,拜见大王。”荆轲手捧木匣,单膝跪下行礼。
“啊……你就是荆轲。”嬴政嗓音醇厚,天生带着威严。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问句,反倒像是确认什么,教荆轲心生不解,但此时此刻他无心理睬。“正是小人,小人奉燕太子丹之命,带着樊于期的项上人头及燕国督亢地图献给大王。”
樊于期原是秦国大将,因为叛逃,遭嬴政悬赏缉拿,荆轲此举无疑表现出燕国的最大诚意,割城池又替秦王缉获叛将,讨好意味浓厚。
“把木匣呈上。”嬴政沉声道。
“是。”荆轲高举着木匣,让内侍接手,递到嬴政面前的矮几上。
嬴政打开了木匣,神色未变地看着里头樊于期亲刻的竹简,竹简上几行字诉尽了臣服之意,但仔细挑看每句首字,便成了新的意义—— 使节有诈,大王防备。
他不以为意地勾动唇角,阖上了木匣,“呈上地图。”
“是。”荆轲应了声,正要回头接过地图,就听到咚的一声。荆轲面无表情地看着再次五体投地的秦舞阳,心里生出莫大的冲动,想要狠狠踩死这没用的废渣。
“这是……”嬴政懒懒的问道。
“大王,这是北方蛮夷的晋见大礼。”内侍赶忙告知第一手消息。
“是吗?”嬴政慵懒地托着腮,目光慢慢移开,再问:“他莫不是失禁了吧?”
荆轲一张玉面抽搐了下,一把抢过秦舞阳双手紧握的地图,无视他身下可疑的湿意,转身走上阶,徐步来到嬴政身边。
“大王,北方蛮夷慑于大王威仪有所失态,还请大王恕罪。”荆轲边说边将地图搁在龙雕矮几上,脸上扬着春暖花开的笑,内心暗自琢磨单凭自己一人该如何进行暗杀。
毕竟那个废渣已经厥了过去,别奢望他能帮上什么忙,别扯后腿就该偷笑了。
“无妨。”嬴政不甚在意地说道,眼见荆轲缓缓地从左侧推开卷起的地图。
“大王,这儿是大王领地,再往东便是赵……也已是大王的领地,太原、邯郸、中山,过了边境是燕国的下都、督亢……”
穷图匕现的一瞬间——
荆轲脸上的笑意狠狠地破了一角,目光凶狠地瞪着那把不过半个手掌长的……他妈的匕首!
二师兄特地打造又淬好毒的鱼肠剑不是长这样,究竟是哪个混蛋调包的?不对,想都不用想,根本就是燕太子丹搞的鬼!
妈的!整人需要整成这样吗?他到底打算逼死谁?!
同时,嬴政也瞧见了那把……恐怕连鸡都杀不死的短匕,他不禁怀疑,这家伙真的打算刺杀他吗,也太瞧不起他了吧,还是这人是被燕太子丹那家伙给阴了?
思绪飞快运转着,想着两人也相处过一段时日,燕太子丹的卑劣个性他多少是有点底的,所以他忍不住同情起荆轲来,他偷觑了荆轲一眼,就见荆轲脸色铁青地抽出那把短到不可思议的短匕,直朝他的胸口刺来。
嬴政叹了口气,再一次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单手格挡刺过来的短匕,顺手将荆轲推跌在地。
看似缓慢的过程,实际上从荆轲发现鱼肠剑被调包到行刺,也不过是眨眼功夫,直到荆轲倒地,嬴政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荆轲时,殿下武将和侍卫才察觉到大王这是遭到行刺了。
“来人啊,保护大王!”内侍拔声喊道,犹如跑龙套的在殿中绕圈圈。
文武百官霎时乱成一团,文官退到殿外,武将则是想冲上前,可碍于没有王令,一个个不敢轻举妄动。
嬴政浓眉微攒,俊面寒若隆冬大雪,威仪慑人,好不容易清醒的秦舞阳瞥了眼,吓得把剩余的尿撒光,再次五体投地亲吻大地。
“全都给寡人噤声!”嬴政沉声斥喝,俊面上噬人的戾气硬是将殿下所有人给吓成木偶,站在原地,连喘口气都不敢。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彷似连根针掉落都听得见。
嬴政长目扫过,最后目光缓缓落在荆轲身上。
虽说打他来到秦国后,他莫不期待荆轲可以早些现身,快快收了他这条命,眼巴巴的都期盼了十几年,偏偏盼到了,他现在却死不得。
问他为啥?那真得要话说从头了。
他乃是仙境真龙,为了仙人举办的一场比赛而投身钻进自己所挑定的传奇小说里,好选择在新的比赛中与他并肩作战的队友,届时待阳寿终了,便能将挑中的队友带回仙境。
至于他为何挑选这则故事,又为何选择穿成嬴政这号人物,那是因为他熟知故事中的一切,更想借用嬴政身边的能人奇士,他的盘算是,只要让他找到队友,他就等着荆轲杀了自己,也就可以比谁都先一步回到仙境。
可惜,神算不如天算,原以为嬴政手底下能人辈出,他闭着眼都能随便拣一个,事实却是一出悲剧。
猪!一个个都蠢得像猪,喔不,太侮辱猪了,简直就是渣,废到没有底限的渣!教他一整个悲从中来,更可怜他投错了时间,竟是投身在年少的嬴政身上,没人辅佐就罢,他还得独自扛起这巨大无比的压力。
硬生生在这里浪费了十几年的时间,还没能找到一个像样的队友,眼前荆轲已照时间杀来了,可他怎能让他如愿,自然得缓一缓,至少要等到他找到队友了,他才能让荆轲使把劲,送他回仙境,所以就眼下这情况,兴许只能先将他给留在身边了。
化身为嬴政的仙境真龙,无比哀伤又极度无奈地思量着。
荆轲用来束发的木簪松落,鸦色长发披泄遮去面容,迳自垂眼思索着是不是真要如燕太子丹的二部计划,把自己给赔了进去,思忖之际却突然笑了。
长发已披散,还能让自己选择?
荆轲的眼角余光瞥见嬴政移步到面前,听见他沉而带威的嗓音下令道——
“抬脸。”
荆轲勾了勾唇,笑得讥刺,偏是别开了脸,瞧也不瞧他一眼,然而荆轲却不知道别开脸,反而让面目正对着殿下文武,霎时间,百官一个个呆若木鸡,然后慢半拍的瞠裂了双眼,再然后满脸痴迷,就像是喝一壶酒,掀盖才知酒浓,入口才觉酒烈,咽喉……倾心流连。
要说这文武百官在殿堂上表错情?那真是太误解他们了,实是荆轲的长发如瀑倾泄,教众人认出了荆轲的女儿身!
最重要的是,瞧瞧……啧啧啧,檀发半遮的玉面,犹如破云而出的半月,眸神顾盼犹似月华倾地,清凝生光,带着冷艳的孤傲,毫不屈服的倔强,坐在殿上彷似一幅画,不知是画真成魂,还是人丽成画……
“蒙嘉,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这当头咏诗,嗯?”那个嗯字嬴政说得很轻很柔,却也同样很杀很呛。
这家伙真是搞不清楚状况,除了风花雪月什么都不会,他真怀疑这家伙当初是怎么进宫为官的,骗吃骗喝也骗得太过分了吧。
不知不觉出口吟诗,又被大王吓得回神的蒙嘉,二话不说地跪下。“大王恕罪,微臣只是……”
“拖下去。”嬴政冷声下令。
废渣!压根没误解他!今天要不是自己早熟知剧情,要不是荆轲被阴了,这当头还有得跑的呐,身为臣子护君主不力,还敢当殿咏诗……当什么官,下辈子投胎去当唱戏的。
“且慢!”荆轲冷声阻止,斜瞪了嬴政一眼。“大王此刻该处置的是我,蒙嘉无罪。”
嬴政微眯起眼,仔细地打量起荆轲。
原来这家伙长得挺不错的,气势也很够,尤其是看向自己的那双冷鸷眼眸,毫不避讳地发射出杀意……他突然觉得没那么无奈了,留下这家伙好像也挺不错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眼神看他了,他有点怀念。
真不愧为众人赞誉的勇士荆轲,他欣赏。
嬴政摆了摆手,让架着蒙嘉的殿前侍卫松手,半晌却没有动静,他不禁横瞪住两个虎背熊腰、兼很伤他的眼的殿前侍卫,就见两人的身子不约而同地抖了下,但还是没松手。
嬴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怒斥道:“退下!”
“是!”回声雄纠纠气昂昂,随即把蒙嘉架了下去,那动作快得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听见殿外传来蒙嘉的最后一声呜咽。
嬴政无力地闭了闭眼,要不是殿里还有其他官员在,他绝对会走到殿外好好教导那两个蠢蛋如何服侍君王,如何揣测君心。
瞧瞧荆轲用那什么眼神看着他,彷佛他是个假仁假义的虚伪家伙,虽说他也不是个有善心的,但他的心也没黑到极限,可恨他又得再背一次黑锅,简直是背到姥姥家了。
但眼前,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荆轲发觉,他养了一票没用的臣子,他必须维持身为君王的尊严,于是他压抑着怒气喊道:“福隆、福盛。”
一对双生子立刻单膝跪下,同声道:“臣在。”
“把荆轲押下。”吩咐完,嬴政想了想,哪怕是唯一可以看重且还算机伶的兄弟档,他还是把话再说得清楚一些为好。“把他押到清平榭台安置,没有寡人的吩咐,不准他踏出门外一步。”
此话一出,荆轲皱紧了眉头,再一次在心里咒骂燕太子丹。那混蛋和嬴政是熟识的,怕是早打定主意要她献美人计。
福隆和福盛两兄弟微诧了下,随即收拾神情,沉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