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荆轲顶着眼下黑影恭候夏无且到来。
说真的,她真是不得不夸赞赢政,在那当头,他竟然还压抑得了,甚至还睡得着觉。当然,也许是因为他始终认为她是男人,所以才隐忍住,而且也压根不当回事,待她若昔。
不过他可以睡醒后一脸神清气爽,这一点还是值得佩服,因为她根本睡不着。
没多久,夏无且入内替荆轲换药,一见她眼下黑影,正欣喜时,转眼就被她给锁住了喉头。
至于在夏无且进入太平殿内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从得知,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半个时辰内,寝殿里不断传出古怪的呻吟声,像是嘴里被塞了什么,以致于无法出声呼救的呜咽。
而后,他离开时,牛步走到太平殿外,直接趴倒在地上,吓得福隆差人将他给抬了回去。
福隆不解地踏进内室,就见荆轲在床上睡着,寝殿内并无任何不妥,他便赶紧退出寝殿外。
荆轲狠狠地睡了场觉补眠,直到晌午才清醒,才知道赢政又等着她用膳,硬是让早膳挪到午膳。要知道,这当头大伙都是一天两膳的习惯,换言之,赢政足足饿了几个时辰等她。
但她并不觉得愧疚,因为她昨晚被占了很大的便宜,尽管非他本意,还是得算在他头上。
比较教她震惊的是,他要她翌日跟着他早朝,因为他已经正式宣告她的身分为上卿。
这还没什么,隔天一早——
“这衣裳是寡人的衣物所改。”
荆轲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手中的玄衣缥裳,谁都知道这是赢政上朝的玄色礼祭服,他竟然差人修改再赏给她,一如他所说的承诺。
“寡人替你更衣。”见荆轲动也不动,他像是习惯了,不以为忤,很自动地解着他腰间的系带。
荆轲赶忙抓住他的手。“在下可以自己来。”
“也成,大致上就跟曲裾差不多,要是太繁琐穿不了,唤一声便是。”
待赢政一离开,她紧抱着他给的衣裳,内心实在是纠结到不能再纠结了。
他竟然如此信任她,信任到真与她同食共衣,并寝就眠,他言出必行,实是难得的君子德行,王族风范,到底是哪个混蛋说他是暴君的?!
看到换上玄衣续裳走出寝殿的荆轲,赢政的双眼为之一亮,上前替她戴上法冠, 系绶带。
当荆轲在殿上亮相时,文武百官全都直了眼。那日所见分明是艳若桃李的美人,如今再见竟是个清俊风流的男人,更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穿着和大王同样的礼祭服,这意味着大王打算要大伙都认为她是男人,是个让大王奉为上卿的男人,实则夜晚为大王暖床的女人。
一道道达成共识后的眼神,马上传递了这初得手的消息。
不过转眼间,百官已经了然于心并且从善如流,再看向荆轲的眼神里没有半丝不屑鄙夷,也不认为她使出美人计蛊惑大王有何错,要说错,只能说她错在没能拖住大王,让大王别日日勤奋早朝。
但没关系,可以教的。
殿下一阵暗潮汹涌,荆轲看在眼里,无声的向赢政说了声辛苦了,君王有才显得臣子无才,她真不知道该夸他还是可怜他了。
赢政压根不睬众人所想,径自议政,询问是否有地方文告或公文,甚至是各路消息呈上。
瞬间,百官个个精神紧绷,好似强敌压境,一个个都喘不过气来,就怕一个不小心回不上话,下场凄惨。
等议政到一个段落,丞相王绾硬是被人推向前进言。“大王,臣有事上奏。”
“说。”赢政懒懒的托腮道。
“臣以为让罪犯筑渠有所不妥,倒不如先将驻守各郡的兵马调回。”王绾从头到尾盯着手中的场板,完全不敢看向殿前。
荆轲闻言,眉头微扬,暗骂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招呢,要是将兵马调回,至少还有一段太平口可过。
赢政差内侍取出一张舆图皮卷,摊在矮几上头,把殿下的文武官全都叫到身旁。“眼前,赵腾在南郡,李信在东都,王翦在中山,辛胜在邯郸,诸卿可知寡人为何如此布局?”
文武百官的眼神开始飘忽,皆在推敲大王那弯弯绕绕的心思。
荆轲就站在赢政的身后,看着地图,眉头不禁微蹙。
秦国的东边,由北向南是赵国、魏国、韩国,最南则是楚国,东边是齐国,东北是燕国,赵与韩都已纳入秦国版图,中间夹了个魏,虽说最勇猛的兵马由王翦领兵守在中山,对着燕国边境虎视眈眈,但辛胜位在与魏国边境的邯郸,李信和赵腾都在原本的韩国境内,明着是治理郡都,但——
“王丞相的看法如何?”赢政等了半晌,不耐地问道。
被抽问到的王绾脑中已经转了一千八百回,最终诚惶诚恐地道:“大王的目标不正是燕国。”否则燕太子丹怎会要荆轲送来督亢的城池地图,假议和真刺杀?
赢政目色寒凉,不发一语。
王绾登时脸色发白,自知他是猜错了,但难道大王不是这般用意吗,要不为何让王翦率四十万大军守在中山?
“诸卿的看法呢?”赢政再问。
其它臣子的想法与王绾如出一辙,见王绾出错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正当赢政连骂都懒,欲斥退众人时,荆轲淡淡启口道:“大王的目标是魏国。”
赢政蓦地回头,难掩欣喜地问:“何以见得?”
“以近待远,以逸待劳。”荆轲压根没有猜中的喜悦,心情反倒沉重。“以治理之名,行养兵之实,逐步围困,待魏国察觉、反击时,正是秦军最强盛之时,魏国敢出手,就等着被歼灭,就算魏国不动,明年春将是秦军的最佳时机。”
李信和赵腾、辛胜恰巧夹住魏国的三方,魏国还能逃出生天吗?只怕攻下魏国之后,下一个便是楚国了。
任谁都想不到赢政竟这么早就动起楚国的脑筋,毕竟楚国位在最富庶之地,亦是兵强马壮,但当拿下魏国,三军统整时,饶是楚军也难敌正逢连胜、噬血如狂的秦军。
而守在中山的王翦,只要齐燕一方敢妄动,四十万大军便会倾巢而出,屠戮东北。
如此用兵着实可怕,这天下……已经底定。
赢政蓦地站起身,难以置信荆轲竟将他的布局看得如此透彻,教他无比狂喜,有股如获至宝的酣畅。
“确实如此,荆卿真是教寡人赞叹。”他说着,暗暗决定了,荆轲就是他要带回仙境的队友,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成为队友的人才了,真是老天垂怜!“不过,寡人真正想要的是逼魏国自降,如此一来,形成对楚国的压力,假以时日,也许寡人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不用血流成河,便可一统天下,百姓皆能安身立命。”
他的夸赞对此刻的荆轲而言,无疑是另一记痛击。
他想要的竟是不流血的和平之战……她也曾想过,战事若能刃不见血乃是最上乘,但难度太高,可他却……一个传说中的暴君为何可以为天下百姓考虑如此周全。
到底是欲行刺的她错了,还是被谣传为暴君的他错了?
她真的混乱了。
赢政习惯了荆轲偶发的淡漠和杀气,并不觉得荆轲的反应有何不妥,他又在诸臣面前大大夸赞荆轲一番之后,宣布退朝,接着让福隆送荆轲回太平殿,而他则是留在殿上,差内侍传唤夏无且。
不一会儿内侍急忙进殿,低声道:“大王,夏太医重病在床。”
赢政震愕地起身,思忖今儿个进殿换药的并不是夏无且,干脆直接杀进尚药局后方的官舍,就见夏无且脸色惨白,挣扎着要爬起身,最终还是抖着无力的身子倒回床榻上。
“躺着就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没差其它太医替你诊治?”赢政直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紫绀的唇,怎么看都觉得……“该不会是有人对你下毒吧?”
夏无且惨淡的眼眸闪动着泪光,颤着唇,无声说着大王英明,他断不可能道出事实,一旦揭发荆轲的恶行,连带的也会掀出他私下媚药,那结果可是死路一条,所以他自己慢慢解毒就好,就当是和荆轲数毒泯恩仇。
只是一想起昨日荆轲那宛如恶鬼的神情,一把一把的媚药毒药全往他的嘴里塞,他还是会忍不住躲在被子里低泣。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到底是怎么回事?”瞧他泫然欲泣的神情,赢政不禁退了两步。
“臣试药,误食了毒。”就当是如此吧。
“你还承不承受得住?”
“臣可以。”只是毒吞得有点多,需要一点时间解。“大王前来是?”
赢政思忖了下,屏退了跟随的内侍,走近床边,低声道:“寡人近日身子微恙。”
“让臣替大王把脉。”夏无且颤巍巍的伸出手,开始祈祷不是跟他下药有关,否则他就死定了。
赢政将手伸向他,让他替自己号脉。
一会儿,夏无且眉头皱得都快可以夹死蚊子了,才虚弱地道:“大王无恙,脉搏沉稳,该说是身子强壮得紧才是。”
赢政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皱起眉,更压低音量道:“可前几个晚上,寡人身下无端有了反应。”
“大王正是气盛之时,难免血气方刚。”千万不要怀疑到他头上,他已经领罚了。
“这也会连着两天?”
“两天?”夏无且无力的垂着眼,小心应对道:“大王也许该恩宠哪位夫人才是。”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大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连着两天有反应,身边又刚好有个对象,出手就是了,谁敢说大王的不是,况且荆轲那种恶鬼就是需要大王这种暴君镇压!
“打你进宫,你可有听说寡人宠幸哪位夫人?”别说他没时间,他根本就没兴趣。
来到人间已经十几年,他没兴趣沾染人间女子,更不曾起过兴头,不对,不管是天上人间,他对这件事就是没兴趣,所以他不该也不可能有反应,这里头透着不寻常的讯息,意味着他可能有恙,而他还没跟荆轲培养出深厚情感,他还不能死。
夏无且进宫也约莫十年了,倒真没听内侍那头提起大王宠幸了谁,需不需要避子汤,换句话说,大王一直过着禁欲的生活,再换个角度想,大王该不会是……他偷偷地拉起被子遮住他俊美的脸庞,很怕被看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从来就是个很欠揍的模样,现在露出唯恐发生不幸的恐惧嘴脸是怎样?
“臣怕过晦给大王。”他夏无且是谁呀,一点说词信手拈来就能应付。“大王确实无恙,顶多有点上火,要真是有所需,自然得稍解,否则对身子反是戕害。”
赢政未置一词,只是在心底骂了声庸医。他千百年都这样过,哪来的戕害?
夏无且逮住机会进言。“其实大王身边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在,大王会将她留在寝殿,必然是因为大王对她有所……”
房里,突然一片静悄悄。
赢政推门而出,门外等候的内侍微抬眼询问是否回殿时,余光瞥见夏无且瘫睡的姿势十分古怪,像是整个人都趴进床褥间,他是厥了吗,不知道会不会被闷死?
“回书房。”赢政口气平淡地道,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同时心里愤愤地想着,一个庸医也敢胡乱揣测他的心思,将他对荆卿的心思想得那般邪恶污秽,踩他一脚是他节制了。
荆轲让福隆一路护送回太平殿,却直挺挺地站在殿门口不肯踏入。
“荆使节?”福隆站在身后低问道。
“福大人,我能不能先回庆平阁一会儿?”
“可否先让在下请示大王?”
“请。”荆轲假装乖巧的踏进殿内,待福隆一离开,二话不说,两脚踹晕代替福隆守在殿前的两名内侍,随即朝庆平阁而去。